时光之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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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役
文/白小白
一 柔软
母亲一来,我的步调就慢了下来。我必须得经常停下,等着她一步一步赶上来。母亲走得不慢,相对于她的年龄,她的两条腿变换的频率,已经相当快了,但这似乎并没为她带出距离,她还是经常落在我的后面,用力地甩着两条胳膊,力图赶上我的步伐。
母亲的腿像一对向左向右弯曲的括号。那些她经历的沧桑岁月在这括号内呼啸流过弄弯了它们。母亲或许曾经为腿的弯曲警醒过,但现在,她早已习惯了它们弯曲的姿势。习惯了它们越来越弯曲。弯曲她站立的姿势更加稳当,不像一个圆椎而像一根圆柱。使她脚下的受力面积越来越大。现在,她脚下的面积不是一块,而是一面。这也使她与地面更加贴近。她站在地上的样子,更像是与地面的一次亲近。
如果地面逃脱不了被人踩踏的宿命,那么,做一片母亲脚下的地面是幸运的。母亲已经不再穿高跟鞋,她甚至连皮鞋也不再穿。因为当她走步的时候,她的向两侧弯曲的腿带动她的脚也有些向外撇去,现在,母亲只穿布鞋。布鞋在母亲的脚上显得很熨贴。不只布鞋,所有的衣物在母亲身上都变得柔和起来。
柔软使母亲跟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像空气里的一个颗粒,与其它的颗粒融没有区别。她行走,并不带动其它颗粒跟着流动。如果空气是由许多颗粒组成的话,她与其它的每一颗都无不同。母亲身上的空气是柔和的,安闲的,它们甚至不能叫做风。它们在母亲的身前和身后围着,像一些柔软的孩子。母亲自己也是柔软的孩子。
柔软,是她与这个世界相处的姿势。这个姿势使她免于受到伤害。是的,母亲从未受过伤。她有糖尿病,眼睛有白内障,但她从未因为眼睛不便而摔倒过,即使是很小的磕碰小伤,也没有过。有一次,她突然低血糖,晕倒的时候,她也是慢慢滑倒在门槛上,没伤到任何地方。还有一次,她忘了我家里的一个台阶,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在台阶上发生了意外。我在卧室里听到外间咚咚咚的声音,我冲出门外,母亲正站在台阶五米远的地方,有点慌乱,有点懵,两只拖鞋都被留在了台阶上——母亲一只脚踏空,整个人从台阶上冲下来,冲出了五米远才停下来。她居然没有摔倒,也没有在俯冲的时候磕破了哪里,真是神奇。
可我总是弄伤自己,我的腿上或胳膊上,甚至肚皮上,总会有一些青痕,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上的,我完全不记得我与世界的哪一个部位、哪一个角落在什么时候发生过碰撞。但我一定碰撞过,这些青痕就是证明。你看,我已经可以忽略一些轻微的碰撞或伤害了。我不只忽略这些小伤小害,有时比这大一点的也不容易被我注意。比如我的手上,总是伤痕累累。原因是我在厨房里洗涮的时候,那些坚硬的工具,在我碰撞它们的时候回击我,它们在我的手上划上一条口,或是削掉一块皮,有时还弄出一点血。但只要不出很多血,影响我继续工作,我都不会发现它们,直到第二天或第三天,出过血的伤口里化脓红肿,开始疼了起来,我才猛然发现,然后努力努力想它们是什么时候来到我手上的,从哪里来的。但我通常都记不起来当时的情景。
母亲老了,很老了。我曾一度很担心她会摔倒,老年人摔坏了骨头的事情天天发生,我害怕我的母亲也遭受这样的磨难,但这样恐怖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发生过。母亲总是能够在危险的时刻化险为夷。我想,母亲依靠的不只是幸运,还有柔软。柔软,是她的法宝,她的绝招。每当她与世界发生冲突,她就摆出柔软的姿势,与世界交流,沟通,最后讲和。每一次,她都是以这个百用不爽的方法与世界过招。生活每赠予她一份苦难,她就多一分柔软,生活把最残酷的底色亮给她,她就以最大的柔软与之相对。奇怪的是,她越柔软,苦难越是打不到她。她像最高明的太极高手,化力于无形。最后生活露出最狰狞的面目,它残忍了收走了父亲。我们以为母亲这次一定败了,但是没有,母亲用了三年的时间与苦难谈判,她在一个一个无眠的夜晚与它交流,最后,他们终于讲和。母亲是聪明的,她懂得跟苦难讲和就是胜利。母亲顺利度过了父亲去世后的最初三年,然后神奇地,身体一天比一天硬朗健硕起来。头发几乎全白了,身体却更加矍烁了。
柔软使母亲表现出对儿女的最大限度的妥协和宽容,对于五姐那样的母亲认为的弱者,母亲的宽容让人想到母鸡对小鸡的母性覆盖,温柔得让人妒嫉。而对我的暴戾脾气,母亲每次都表现出有效妥协。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我的坏脾气。我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说上一两句,但若看我没反应或表情不善,她就立刻闭嘴。她在我家里,跟我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多数时候,我都被混乱的生活弄得狼狈不堪,这样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跟谁说话。如果不是我的电脑或她的电视偶尔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尖叫,我们几乎都忘了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母亲的脚步轻盈轻悄,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她的圆柱形身体随着步履大幅度摇摆,但她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甚至不影响屋子里的空气流动。
母亲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柔软了。柔软得像个孩子。孩子的柔软是天然的,是孱弱的,而母亲的柔软,体现出的不是柔弱,而是美好,是智慧。砥砺岁月只能打磨去性格的棱角,使人变得圆滑。圆滑是个怪东西,圆滑不是柔软。有时候,越是圆滑的,越是坚硬。有棱角的东西会被磕破,但圆滑的,却只能被磕碎。碎裂得无法缝合。母亲不是圆滑的,她的眼神清澈而透明,是活泼的,甚至是调皮的。有时有着得胜的小狡黠和小窃喜。母亲老了,她已经不能笔直站立,不能健步如飞,不能以速度和力量展示生命。时光收走了象征力量的所有武器。傲慢,愤怒,怨忿,苛责,这些与力量相关的词语都与她越来越远。现在,时光留给她的唯一武器是柔软。柔软,使她变成了慈祥的老人。
二、坚硬
年轻的母亲是个坚硬的士兵。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有过一次跟随母亲的经历。是那种偷偷的跟随。我利用一切事物隐藏自己,路边的树和草,母亲的专注,都成为我的掩体,它们帮我成功躲避了母亲的目光,我像一个潜伏的特务,跟着母亲走出村路,走上乡路,再走上村路。母亲年轻的腿笔直修长,能够在任何一个地方,带动她穿皮鞋的脚随意行走。我躲在大树后面,看母亲的腿一下一下将她和我带出距离。母亲向东走的。黄昏的阳光打在母亲的腿上,母亲的棉布裤子就有了金属的质感。裤子后面没有皱褶,出门前母亲用大茶缸装满热水熨烫了它。母亲的腿向前曲起,伸直,再曲起,再伸直。母亲圆椎一样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远。我焦急而慌张地藏在树后,既希望母亲的腿走得快点,又希望走得慢点。因为如果它走得快,就会快些把母亲带到下一个转弯处,那样母亲即使回头也不会发现我;可如果太快,我又担心我跟不上它,那我就会失去我的母亲。是的,我担心母亲自杀。我怕母亲走得太远,在我赶上她之前,她已经把自己结束掉了。我一定得跟住她,像电影里那样,在她自杀前把她抢救回来。
小时候,我总是有着失去母亲的担心。这个想法并不奇怪。因为母亲经常突然晕倒。但母亲是强大的,所有表现强大的词语都与她有关联。傲慢、愤怒、尖锐、歇斯底里会在每次苏醒之后武装起她,将她武装成一个坚硬的士兵。这个士兵从不吝啬使用她的武器和盔甲,她用它们打败父亲,打败儿女,打败阻止她的所有力量,建立和维持着我家的生活秩序。但很奇怪,如此强大的母亲总是输给晕倒。但母亲晕倒的姿势也保持着坚硬。除了晕倒,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败她。但即使晕倒,也不能使母亲变得柔软。
这一次,母亲太反常了。她跟嫂子吵完架后躲在自己的屋里大哭一场。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无助而绝望。哭完了梳头洗脸,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然后出门。母亲一路向东。母亲做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略了我的存在,可能也忽略了整个世界。她决绝的样子让人疑心她一定是不想活了,临终之前看一眼自己的情人,然后选择哪一种方式自杀。我不能失去母亲,我决定阻止这个悲剧发生。我必须跟着母亲。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这段拯救生命的路,实在太长了。我跟着母亲从下午走到黄昏。在最后一段村路的时候,我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掩体。那是一段笔直的村路,路两旁有清澈的小溪一样的灌渠,再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稻田。水稻正在拔节期,每棵稻苗都挺出一枚剑形的叶,整个稻田就像一个庞大的军队,队列整齐的士兵齐齐地向着同一个方向举起长矛,母亲成为检阅它们的将军。像我担心的那样,她果然在某一次侧头检阅的时候,发现了我。她像我担心的那样斥骂我,母亲愤怒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疑心她的嗓子在经年的嘶吼中坏掉了,因为她每次怒吼都发出破布一样的声音。这些破布被抟成一团,一排一排地滚向我,砸到我的头上和身上。但空气帮了我的忙,我和她之间的空气阻隔了它们,化解了一些力量。它们不能打击我的决心。它们让我战胜了恐惧。母亲停下来骂我,我就站在原地不动;母亲回身赶我,我就往回跑一小段,我让自己跟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不能让她抓到我,不是因为我怕她打我。为了救回母亲的生命,挨一顿打算什么呢。可我仍然很害怕,母亲长期形成的威严让我觉得,只要让她抓到我,我就会被送回家去,就会失去救活母亲的机会。但母亲终于没有抓到我,她尝试了几次,都没实现,就干脆不理我了。母亲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放弃了小事情。
记忆里这是我唯一一次跟随成功。母亲是不允许任何一个孩子随便跟随的,不管她去哪里,做什么,都绝不允许孩子们随便跟随,如果必需,那也只能由她选择谁跟,怎么跟。这在我家里是铁的纪律。母亲像统帅一样统领着家庭,家里的哪一部分都必须服从她的意志。在母亲的生活秩序里,我唯一的哥哥是她的生命延续,其余的女孩都可有可无。母亲对哥的爱包容所有,包括哥越来越萎缩的思想和能力,包括嫂子越来越无边无际的无礼和张扬。事实上哥是一个儒雅的青年,母亲把哥教育成知书达礼的好男人,而女孩们则像院里的家禽一样散养。因为在哥的身上投入太多专注,母亲无暇旁顾。
一个有秩序的家庭就像一个良好运行的身体,各部分器官分工协作。一旦哪个器官出了问题,其它器官就会自觉替代它的功能。比如瞎子的听觉尤其灵敏,因为耳朵需要代替眼睛完成沟通。比如一个人没了手,脚会自觉替代自理生活,手和脚都没了,嘴就会冲锋陷阵。在母亲的家庭身体里,哥是最主要的器官,哥的功能出现了问题,就要由女孩们顶替上去。大姐的彩礼钱被直接送到嫂子的娘家成为嫂子的彩礼,(那时候在东北农村娶媳妇要向女方家长交付一笔彩礼。)现在,轮到二姐要出嫁了,二姐的彩礼是母亲期待的哥的住房。但二姐更喜欢做学生。母亲不知道,或者根本就无暇顾及,这个与自己性格最接近的女儿,是个有生活理想的女人。母亲的安排遭到了空前的反抗。
年轻的母亲剪着当时流行的齐耳短发,总是梳得光光的,抿到耳后,眼神犀利,脸上的线条棱角分明,仿佛有一条线,在我们看不见的皮肤下面,将脸从鼻子旁边往耳朵和嘴角拉扯。母亲极少笑,偶尔笑一下也极为短促。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到湖心,未及荡起波纹就消散了。母亲寡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时刻在那里积聚力量,积聚着,然后在需要的时候吐出尖利和刻薄,完成一次有力的攻击。母亲从不放弃使用任何一种武器,生气,发怒,责骂是她的随身利器,随时可以抛出去伤人。为了维护秩序,对付叛逆,她极尽一个母亲对女儿所能使用的恶毒语言,那些语言像一把把利剑,覆盖了武装尚未齐备的二姐。切断了二姐的读书梦想,就是切断了二姐走出农村的唯一途径,也切断了攥在母亲手里的细细的线,二姐从此成为断线的风筝,毅然飘出了母亲的视野。年轻的母亲,力量强大的母亲,不知道她此刻种下的怨忿,多年之后,会在二姐的心里开枝散叶,长成一幅坚硬的盔甲。二姐从不与母亲对话,即使母亲生病了,她也拒绝去医院里陪床。 二姐的彩礼不久后变成了哥的住房。母亲的意志坚硬如铁。
母亲坚硬的姿势像极家里的扁担。那时家里有几根扁担,有一种专门用来挑水的,柔韧细长,两桶水挑上去,会忽上忽下发出颤动。这个扁担不是母亲。母亲是挑土篮的那根。那根扁担肥厚坚硬,土篮再沉,也不会发生颤动,土篮太沉,扁担就折掉了,折了也不会颤。
我们担心母亲会折掉。母亲晕倒的时候通常都在劳动,要么在灶前烧火,要么在猪栏前喂猪。烧火时晕倒,母亲会蜷成坚硬的一团,倒在柴火上;站在猪栏前喂猪的时候,母亲就会直直地倒成一根木棍。母亲晕倒的姿势也是坚硬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八路军——在晨曦下,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手执飘着红缨的冲锋号,奋力地吹,然后突然中弹,然后直直地,向着地面倾斜下去,倾斜下去,然后蹦的摔到地上。然后后面冲上一个战士,继续吹响冲锋的号角。母亲的号角是女孩的哭声。六个惊惶失措的女孩,齐齐围在母亲的身边,尖利地哭喊。我们怕极了失去母亲。我们用沾湿的毛巾擦拭母亲额角的伤口,只有这个时候,上帝把一缕游魂还给母亲的第一瞬间,母亲才是柔软的,才允许我们亲近和亲爱。
我是母亲最小的女儿,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常常见到母亲在瞬间晕倒,但每一次苏醒过来,她都很快恢复常态,恢复坚硬,果敢利落地安排生活秩序。我们希望母亲有一天可以这样利落地打败晕倒,打败那个经常带走母亲灵魂的人。我们希望母亲更强大些。但似乎母亲越强大,他来得越频繁,母亲就频繁地倒下和起来。这情景似乎两个重量级别悬殊的选手近身搏斗,母亲是那个处于劣势的人。一次一次被打倒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我们担心我们的母亲哪一次晕倒之后再不会醒来。但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母亲也从未放弃搏斗,更不放弃盔甲和武器。母亲的武器越来越多,终于成为坚硬的士兵。但是这次,坚硬的士兵哭了。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无力和绝望。我真的以为,她决定自杀了。以最决绝的方式与世界告别。
我必须阻止悲剧发生。
我跟着母亲,走过村路,走进村子,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长长的甬路旁,一棵捱一棵的李树上面,挂着青青的李果。房里有一个男人迎出门来,迎母亲到屋里去。我犹疑地站在门口,努力听懂他们的对话。我当然没有听到想像中的人生告别。母亲卑微的媚笑让人疑心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她的情人。长大后我知道那人是我家的远房亲戚,母亲跑那么远长路,并非我想像的临终告别,原来是找人借钱。坚硬的士兵更强大了,她在尝试以卑微做武器,解决生活的难题。
母亲有没有借到钱我不知道,嫂子的房子后来怎样买成的我也不记得了,我所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都耽在那个小院,耽在母亲与亲戚对话的表情里。成年后,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个小院——长长的甬路两旁不是青果,而是桃花缤纷地开,斜斜支起的窗棱下面,金属质感的古筝声音倾泄而出,窄炕上铺着腥红的苏绣被子,我的情人目光如铁。我站在门口,卑微地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三、坚硬和柔软
母亲是在哥去世之后开始变得柔软的。无论母亲怎样设计自己的人生,无论母亲怎样将大哥设计成自己幸福晚年的一部分,这一场被铺陈了浩大背景和前戏的大剧都因为主角的中途退场而提前结束了。哥的人生在披革执甲的母亲拼尽全身之力,以为下一刻就要冲上高地的时候,嘎然而止。于母亲而言,哥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雷公电母风婆婆,一切准备就绪,可是哥,是任性随意的龙王,他突然就改了主意,他将寄予了全部希望和未来的母亲仍在风口,一个人扬长而去。强大而坚硬的母亲,终于败了。所有人都担着心,那么坚硬的人,被人抽去了筋骨,还怎么坚挺呢?母亲是真的败了,头发一夜之间变成花白,巨大的苦难蒙住了眼神,脸上的线不再用力拉扯,她的嘴角松垮,无边无际地向下垂去。
可是,没有人想到,我的母亲,我用力生活了一辈子的花甲母亲,最后一次用力,是举起岁月的刻刀,在自己的生命里删删减减,一刀一刀砍去了自己的盔甲和武器。
母亲一天一天变得柔软。她开始不再固执地保持院里五禽俱全。母亲的家禽都是散养的。因为家务太多,因为身体不好,她总是对家禽们疏于管理,有时它们中有一些生病了或有一两只悄悄死掉了也不知道,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不放弃饲养,因为在母亲的概念里,只有院子里跑满了鸡鸭,猪栏里圈满了猪仔,屋子里打闹着一些孩子,才能叫做家庭。每个春天,母亲的大炕上都铺满了热情的鸡鸭鹅蛋,母亲夜不解带,像母鸡一样守护着它们,直到它们像经过魔术师的手掌一样幻化成吱吱叫唤的生命。可一旦它们出了壳,母亲就又狠心地抛开了它们,她没有时间因为某一只孱弱的小鸡叫得更加凄惶无助而多看它一眼。母亲手掌的余温甚至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孩的头上停留。母亲像个陀螺,旋转在她自己亲手设计和创造的生命时空里,既是统帅又是将军,母亲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攻下一个又一个高地。身边的小生命一个又一个在她不经意的时候悄悄离去。母亲像一棵坚挺的大树,被不停地砍去枝桠。到了秋天,别人家的果树挂满了硕果,母亲的院子萧索静寂。仅存的几只鸡鸭都悄没声的,要么躲在圈里睡觉,要么挤在柴垛空里,像久失爱抚的孩子,羞涩而恐惧地躲避主人搜索的目光。
母亲仅存的家禽里有一只母鸡,白色的,却不十分的白,可能因为它实在太老了,就像老人失去了皮肤或衣服的鲜润,我们都觉得它是一只讨嫌的鸡。因为它从来不生蛋,也不会像其它母鸡那样可爱地咕咕地叫,更不会像公鸡那样漂亮地打鸣。那是一只性格内向的母鸡,它从不向主人讨好,也不对任何新鲜事物发生兴趣。它终日悄没声地躲着,只有早上和晚上母亲撒一些玉米在地上,家禽们全家老少围起来吃早晚餐的时候,它才偶尔露面。可即使这时候,它也是悄悄地躲在最外围,捡拾几粒蹦在外面的散粒,这实在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鸡。我们就谋划着杀了它吃它的肉,但它实在太瘦了,每次摸它,都摸到胸脯上的棱棱瘦骨。而且,它太老了,老得我们担心炖不熟它。这老鸡实在太安静了,性子柔和得从未引起注意,以至我们都不知道它几岁了,它或许比我年龄大,或许比五姐年龄大,但四姐说她记事的时候就有这只鸡了。家里的鸡们,比它年老的和比它年轻的,一个一个都死掉了消失了,它却奇迹般地一直活着。活成了一个象征。有一次鸡瘟,家里所有的鸡鸭都死掉了,最后剩下它自己,我们说这样白白死掉太可惜了,不如杀了它炖汤喝,我们拿着刀找到它,它奄奄一息地趴在鸡窝里,垂着头,一点也不懂得抵抗,我们用力切它,它脖子上的厚厚的毛就挡住了刀锋,我们拨开厚毛,把刀放在皮肤上,可它脖子上的皮又松又厚,刀放在上面,硬硬的脖子就在皮下油滑地滚来滚去。母亲说,它命不该绝,没准能挺过来。它就又活了,活了许多年。
现在,母亲老了,不再坚持院子里的繁荣,偶尔养几只小鸡,也会圈在笼子里,细心体贴地铺上旧衣服当毯子隔凉。母亲有时会站在笼子前看着它们,母亲注视的目光,让人感觉她笼子里的不是小鸡,而是她的孩子。母亲的女孩们都长大了,最小的我也有了女儿。哥去世的时候,我的女儿刚好38天,从未受过外婆爱抚。现在,母亲用温和的目光抚摸我的女儿。为这个最小的外孙准备冬衣,偶尔还逗她说话。女儿开始接受和喜欢外婆,跟着外婆里屋外屋地转,一老一小两个影子蹒跚来去。女儿不在地上晃的时候,母亲也在炕上,耐烦地用棉花铺絮父亲过冬的棉裤。她还把旧衣服攒起来,撕成碎布,一块一块用浆糊贴在桌子上做成“格被”,像她年轻时候那样,纳鞋底给每个女儿做鞋。虽然她做的鞋多半都不能穿。
她还交了一些朋友,把他们叫到家里,坐炕上玩纸牌。母亲是会画牌的,我小时候,许多个夜里,母亲领着我们在煤油灯下,用旧帐本拆了糊成硬硬的纸壳,剪成同样大的长条,再用墨笔画成牌花,做成一幅幅纸牌,四块钱一幅卖给别人。那时候学费便宜,我读一学期,交三块五毛钱学费。但母亲自己从来不玩,她没有时间浪费在牌桌上。现在,母亲不用画牌了,她收藏了几幅塑料牌。朋友们一来,她就放好桌子,筹码是一些磨得蹭亮的杏仁和桃核。杏仁是小码,桃核是大码,一个桃核等于十个杏仁。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就坐在母亲的身边,帮忙数好桃核与杏仁,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掀去母亲的桌子。父亲那时已患上了轻度的老年痴呆,情绪反复无常。母亲并不懂得父亲在生病,但父亲的无常也不会成为对她的冒犯,每次父亲掀了桌子母亲只是笑骂几句,并不真的生气。似乎年轻时的那个生气发怒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父亲和母亲笑骂嗔怪的样子越来越像一对两小无猜的少小恋人。两个人拌嘴的语言,更像一只小时候常玩的布口袋,在两人中间丢来丢去。有一次电话让我马上回家,我吓得驱车几十里直奔回去,两老都有些急赤白脸,父亲更是老泪纵横,说,她外面有人了。我忍笑问,你都卧床了,你咋知道的?父亲说,她都不爱落屋,倒个尿壶也得去半天。母亲就急了。母亲站在地中央,两只脚倒换着,急急地辩解。母亲说,我不是看到你三姨么,站桥上说几句话,哪就半上午了?他怎么血口喷人?母亲羞愤的样子,让人错觉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她的少女时光。母亲十七岁嫁到我家,从此套上生活的枷锁,一辈子快过完了,还没有时间跟父亲谈过恋爱。史铁生说,上帝的有些做法让人怀疑他的居心。可是此刻,在上帝的剧情里,多么温情地把母亲迟了半生的爱情还给了她。
母亲越来越柔软了。既然手掌像沙漏一样握不住幸福,就干脆把手掌伸开,把手放到了沙里。母亲一生都在用力生活,用力地爱,用力地恨,用力地活着和用力地绝望。然而,时光老人多么睿智,他让母亲经尽沧桑,参透了生命的玄机,然后一只一只掰开自己的手指,将摊开的手掌完全交付出去。奇的得是,母亲越是柔软,时光回馈给她的越多。七十岁的时候,她成了羞涩的少女;七十五岁,我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绽开的菊花,现在,她八十岁了,我看到的她,眼神清澈,白发如银,宽容,柔软,温暖,慈悲。在这个慈祥的老人身上,完全看不到曾经的苦难,似乎她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美好的一个女人。我常常就错了时空,疑心这个美好的老人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那个尖锐、跋扈、傲慢的女人哪里去了?
或许,母亲年轻的灵魂此刻正在我的身体里,由我来重复母亲的生命,我重复着她的愤怒和尖锐,重复着怨忿和歇斯底里。我和母亲经历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可是,我们表现出的对生活的态度多么雷同。母亲年轻的力量完全重叠在我的生命里,毫无打折地以我的生命方式表现出来。我站立的时候,会尽力保持我认为的优雅直立,直立了还不够,还要穿上高跟鞋拉长与地面的距离,还要选择最细的高高的细跟以减少与地面的接触。我用这种方式增加自己的力度。只有力度才能显示力量。在我的潜意识里,跟母亲一样,以为力量的展示是施而不是受。我打出的拳头一定要着力有声,产生痛感,才叫痛快。我专注于每一件事,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游戏,也会使出全部力气,我在乎输赢,在乎存在感,在乎“我”的感觉,在乎别人因为我的存在而做出的呼应。我棱角分明地存在着,完全忽略了“我”之外的一切环境的感受。我完全顾不上哪些人和事被我弄疼了,哪些空气曾经被我撞疼挤碎,变成了另外的模样。我活了半辈子,半辈子那么长的物事,被我弄坏了多少啊。
是不是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盲信力量的泽惠。时光赋予生命力量,让人以为自己强大。让人轻而易举地举起重物,化解危急,让混乱恢复秩序。强大的我们却因为强大屡战屡改。强大让我们变得坚硬。坚硬的我们脆弱到一触即折。时光老人是个耐心的阴谋家,赐人以力量、勇气和果敢,让人强大,无敌至坚,然后再一点点拿走它们,给人觉悟。母亲老了,衰弱了,时光强行收走了她的所有武器,她被迫卸下盔甲不再坚硬,时光却给了她最厉害的法宝。她不再强大,却成了至强的胜者。她交付自己,却终于成为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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