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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时光里的病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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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里的病

                                                                     一、
      许多时候,觉得时光是冷的,起码低于体温。个人的意识就像时光中泅游的鱼,我们成了时光中的历经者、局内人,而时光则是旁观者、局外人。看着我们历经的遭际,像欣赏一出无关尔尔的戏剧。当然,偶尔也会有热量的,一般是我们遭际途中出现的那些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彼时我们便会切肤地感受到时光的温度,这温度刻骨铭心。大抵还是冷淡淡的。毕竟天若有情了,便入了局,也会老去。时光是天。
      人这一辈子,放在时光的长河中,不起眼得像是沧海翻转回旋处扑腾起的一小抹浪,可能连个花头都没有,但若放在个体当下来看,时光有了切实的纵深,像一场不得不走的旅途,而且是极其漫长的那种。这漫长的时光之旅中,日升月落,有顺旅,有逆旅,感受到时光体温的时候,已经病了。
我很早以前就病了。
      小的时候,每天想快快长大,起码长到二十岁那样吧,二十岁后又发现还是年少无知比较快乐,老了想必也会害怕孤独地死去;我享受着黑夜掩饰下的安宁,却忽略了白日里的热闹;我惦记着出走离家闯荡天涯,却发现远走也越来越离不开成长的小乡村,离不开一个正在老去的家……我带着这些矛盾的病症一路走得单薄,走得倔强,等到发现病了,已经病到了骨子里。
      从小就是个药瓶子,长不高。印象最深的是四五年级的时候,坐在木板凳上双脚沾不到地,挺直了背也写不好字,因此其他同学坐着上课,我总喜欢站着,站着反而精神。同学们都私底下笑话我的不正常。直到一次不小心,板凳倒了砸伤后桌女生的脚趾头,老师狠批了一顿后,打了几下手心板,我才渐渐被动戒除站着上课的毛病。
      但还是有许多无奈且戒除不了的毛病。经常的毛病。有时候半夜睡到迷迷糊糊醒来,已经发现躺在村里的诊所打着点滴,听着父亲和赤脚大夫商量我的病情,而后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如今乡里诊所里弥漫的药水味还占据童年回忆的高地。时光的冷与热更多体现在我身上。冷的时候居多,一生病体内发热体温降低,父亲开着摩托,母亲坐在最后,将昏沉软绵的我夹稳,一次生病,需要这般折腾几日来回。当然,热的时候更可怕,一次发烧烧了整整三四天,挂着点滴,水米不进。一睁眼,眼前的世界都是波浪状的,四周的人都成了一个个的黑影子,有叫得上名字的,也有叫不出的,但一出口都成了莫名其妙的胡话。求医无效的时候,母亲就会去村里的神庙求来一两道纸符,上面是一堆毫无节奏感、线条感的抽象画,烧成纸灰和水喝下。这时父亲往往会责备母亲迷信,又好言哄说我喝几口。一般就这么好起来,起码也会好一阵子。
      医与巫的药毒吸附满骨头经络,沉淀在器官五脏,我就这么拉扯着长大,起码长到了二十岁。

                                                                             二、
      一切如我年幼所想的一样。长大了就少生病,不用去诊所扎针,白天晚上都可以出门,夏天不怕中暑,冬天不担心着凉,长得比父母还高的时候,父母便不会约束你了。我像个野惯的孩子,离开了家门,先是五公里、十公里、几十公里到现在几百公里。
      我一直厌恶硬邦邦的教育。养过鸭子的人可能知道,为了鸭子长得快长得肥,饲养人拿着一个打气筒状的空柱子,用饲料装满,不管鸭子是饿是饱、是精神还是瞌睡,抓起来捏开嘴就压进食道,直到饲料都填满整个胃肠。而硬邦邦的教育就类似填鸭子,仿佛所有学生的脑子都开了瓢,塞进同样的公式规律、标准的或参考的类型答案,然后都在脑门长出一朵一模一样的花。花生长的方向、呼吸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学校,不喜欢读书。所以我离家越远,读的年级越高,成绩反而越来越差。想上学又不想上学,是我求学的病症。
      每个年龄段都有对应的使命,书还是要读的,朋友还是要交的。父亲就是这么说服我踏入三流大学的门槛。在许多人看来一流、二流的大学都稀疏平常甚至唾手可得。但我的的确确尽了力也考不上,哪怕我选择复读再考还是一样。两次高考才让我发现,我确实病得不轻,起码脑门太严实了,老师都填不进考点知识。瞎忙活,干心疼。而我竟让器重的父母、师长失望,实在无地自处,一度十分歆羡那些脑门开花的同学,他们享受成长的阳光是我郁结深处的黑暗。
      或许每段时光中每个人的病,都是命中注定的。是在你最傲娇或者最谦逊、最自大或者最卑微、最享受或者最痛苦的时候,给你一记警钟,提醒你漫溢人生姿态下的弊缺,需要将过强以大刀阔斧,对过虚以细针密线,需要熬炼成一碗苦中有甘的中药。
      面对时光里的病,没人解救的时候,需要向自己挥刀。
      长到二十岁后,尽管病没好,好歹入了大学门槛。
      如果说社会是个大染缸,现在大学这座象牙塔也不再代表着青涩与单纯,早已不是习学的圣地。《师说》中讲的师生间应该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学相长的过程,而今只剩授业了。授的是专业,为的是职业,图的是事业,谋的是产业。不求知根透底,但求一知半解,先是差不多,最后发现差很多。大学的教育并未彻底地将花朵们从同一块知识基因的囹圄中解放出来,却要求这些花朵们换个标签造型,尔后融入到各个行业中继续花朵的使命,然后泥沼有了,死水有了,人病了,社会也病了。
      如果按老师的话讲,“大学”拆分开是“一人学”,既要我们自觉学习,自主学习,也是人学,做个有用的人。在我看来,自由度大大提升,起码不用担心脑门开瓢的问题。当然也有不少人将自由玩转在费尽心思翘课请假、通宵玩乐上面,作为花朵一路长成都被规划过了头,现在让花朵自己规划,一下子收不住家养变野生的心态,只好直接野彻底掉。这个自由是指思维有了苟延残喘的空间,真正可以读书而不是不想上学。
      有一段时日感觉自己像没见过草原的马儿,怎么也停不下脚步。或者之前我是一条曳尾在时光水洼里的鱼,现在我有机会游往时光之海,看见更广阔的天空。

                                                                          三、
      然后我有了创作的冲动,像头黄牛在夜里反绉肚中的草料,写些零星的豆腐块文字,乐而不疲地奔走于买样刊样报的路上,并拿剪刀一一剪下来,小心保存。宿舍的朋友都觉得我病了,费尽心思写那么久,来回折腾几公里路,又是剪又是贴,才几十块钱。也有其他讥笑我患了想出名的病。
      其实我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最珍爱自己的文字,就像没有谁像父母一样珍爱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父母不珍爱自己的孩子。写得好与坏,不影响我的感情投资。手指都能有长短,不能奢望自己的每个孩子都是一样出色,甚至一定比别人家出色。它们自有高矮胖瘦美丑,连创造者都不珍爱它们,这世上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那么它只能孤独地失去活着的意义然后在不相干的角落死去。
      我开始健康起来,忙着创造,忙着播种并等待希望。有希望便值得庆幸。
      然而时光的忽冷忽热往往便会在平淡中发作,像一池未磨好磨透的镜面,涟漪一鼓荡,所有的平寂都会颠覆。母亲病了。
      父亲在电话一端支吾着,说只是良性肿瘤,切除了就好,让我安心读书,不用回家。我像小时候一样从不置疑父亲的话。直到术后母亲出了院,父亲才和我透露母亲的病情。大致意思是:我二十岁了,作为长子,应该像个男子汉学会接受、承担事实的打击;母亲的病与良性不沾边;目前还没有专门治疗的药物,借治白血病的药抑制病情;家里再没办法支撑我念书的费用,一切开销都要自己赚;不要向姐姐和弟弟透露母亲的病情,他们工作不容易,不要让他们分心……
      自然的成长怕是抵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急的。所以时光总会透过温度告诉你生活的残忍之处,像化学激素,像催化剂,像揠苗助长,让你骤然成熟起来。通过埋葬时光成熟起来。有时觉得时光像生命旅途上一块块未命名的墓碑,在行程中遇见了,你停驻脚步,思索旧有的远去的记忆里丢失的东西,在回忆里找到他们的标签称谓,细细回味琢磨,在墓碑上郑重其事又心疼万分地刻下符号,小心掩埋。时光里充满着坟墓。历经的旅途上已经不少,但在未知的前途上还有许多。
      病在母亲身上,病在儿子心里。我就这样把记忆中一个年轻健全的母亲埋葬,在墓碑隔壁再埋下一个年少气盛的自己永远陪着母亲。

                                                                         四、
      时光里的病能否治愈?或许有而我无缘遇见,又或许根本就没有。
      药物的副作用显然大大超出预料。母亲服药后脸色惨白,眼脸浮肿,睡眠质量也大大降低,时常失眠一整宿。寒假回家的时候,姐姐偷偷跟我讲,她起夜的时候,透过二楼天井,发现楼下大厅亮着灯光。下楼一看是母亲一个人枯坐着,没开电视,怕吵到里屋睡觉的父亲。我想象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凌晨三点,一个人的大厅,母亲就这样静静地等待天色亮起,等待父亲起床张罗早餐,然后目送他上班,再一个人枯坐一整天等待父亲下班,晚餐后陪她去小公园散散步的日子。
      有人把黎明当做夜晚,有人把夜晚当成黎明。时光里伏笔着太多不愿意迈过的坟墓。这是时常午夜从噩梦挣醒后的念头。母亲病后,噩梦也缠上了我。我利用夜的深冷麻痹我的神经,利用午夜的钟鸣唤醒翌日希望的黎明,我不信神鬼,更难以找到心魂解救的寄托——谁来解救我可怜的母亲,又或者如何解救?属于神鬼的黑夜,能否给我一缕谕示,给我冥冥地指引。
      母亲一日日的消瘦下去。前几日在家里教书的姐姐打电话给我说母亲又住院了,已经住了几天。当时姐姐正准备结婚,父亲一个人两边跑,既要筹备姐姐的婚事,又得照顾住院的母亲。母亲服用的药物,真正发挥它的破坏性。原先的手术切除了脾脏,胆囊,现在其他仅有的器官都开始衰竭,让母亲四肢疲软,呼吸困难,没有了走动的力气,不得已住院疗养。父亲还同我抱怨,晚上睡在医院临时床上颈椎酸痛,半夜醒来,双脚竟动弹不得……
      照理我应该赶紧回家一趟的。弟弟和其他姐姐们都已经在路上。我突然想起了《我与地坛》中史铁生讲到假如有一天他不得不长久离开地坛的时候,“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母亲的病成了我心头的病。而我是多么想梦见母亲甚至亲眼见见病中的母亲,又是多么不敢想念病中的母亲而不止不敢梦见,也不敢回去看看。害怕看到清癯的母亲,消瘦成病榻上一张纸,她的身体就像破碎后缝补起来的麻袋,哪里都泄露元气。害怕这一回去,再也迈不开离开的步伐。
      母亲听说我想回去,喘着气跟我说不要回去,隔得远交通还不方便,一来一回路费也贵,本来就担心我自己挣不到生活费,何况她也没什么大事。我知道母亲是惦记着我晕车的毛病又不想指明。如果我能像其他孩子乖乖学习,脑门松动,听得进考点公式定律而不数次留级,现在起码毕业有了工作,甚至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至于病重中的母亲还为我操心。
      我痛恨母亲的病,也痛恨自己的病。

                                                                          五、
      不懂潮汕民俗的可能不清楚,一个女人,可以不识字,不懂诗书情理,唯独不能不懂敬畏。这个敬畏既体现在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嫁个二愣子,也是厮守一生。也体现在对鬼神的敬畏。
      难以想象,一个女人一旦结了婚,从懵懂的少女到操持整个家事,伺候公婆,处好妯娌,还要谨记一年数十次拜神,记得复杂的供品布置,记得祭拜的神灵名讳以及各个节日的忌讳。她们可能不懂什么家国天下情怀,也没有工作收入,就是一个小女人的姿态,没什么野心能力,只能通过年如一日的形式向诸天神鬼祈求合家平安。所以,传统的潮汕女子对一个家庭的用情之深切、付出之沉冗,通过香火情结可以了然一切。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传统的潮汕妇女。忠贞、朴实、不逾矩。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没有梦想追求,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活在丈夫与子女身上。倘使时光对每个人都发出温度的试探,我想应该剔除母亲这类人,她是被时光抛弃的,时光是万物的天,但她的天是家庭,尽管处在时光天下,却与她没多大联系。从母亲跟着一无所有的父亲迈出家门的一刻,她的天已经悄然替换。
      几十年来,即便是家中最困难的阶段,母亲依然不敢忘记祭拜鬼神,俨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药石无效,但为何神鬼也要抛弃这一个可怜又坚贞的信徒?那些玄虚飘渺的神秘叵测所在,坐视病魔蚕食着她的生命!不应为此垂怜一二么?
      时光里的病,如山倒,如海覆,没有征兆理由,没有神鬼谕示。只能自己亲手掩埋,最终缔造心中的荒土废墟,随之时光老去。
      或许天知道,或许天也不知道。
      或许没人知道,或许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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