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村十九号 夏

      颂文和颂武一个十九，一个十七，他们兄弟什么时候都用斜眼睛看人，好像他们自己是村长一样。其实只是他们的老子是队长而已。他们白天一人扛一根钢叉去渠洞里叉青蛙。他们的叉刺是用自行车钢丝磨成的。中午时候他们提溜了半口袋的青蛙回来，在门前土场上一个切头一个剥皮。青蛙”嘎~”地被钝剪刀从喉咙里卡出最后一声，然后肉体从烂塌塌的绿皮黄皮里一个一个光溜溜翻身出来。我跟在一群小孩子后面看，我似乎又看见冬天狗吊在树上，狗嘴里伸出来滴不动血的红舌头，还有舌头一样红的浓重的腥。我想跑却挪不动脚，急得用哭腔啊啊叫。他们在兴高采烈里把斜眼睛突然变成白眼睛，他们对我吼卖逼佬，滚。有时候他们拣一个小的丢给围观的小孩，小孩掐了麦秆捅到青蛙的屁股里去吹气，青蛙被吹得白肚子鼓鼓像个皮球，孩子们把那青蛙的皮球真地抛到天上去，看它弹来弹去弹瘪了，再接着吹，接着弹。
    半下午的时候我在家抄海报糊日记，我的姑父在电影院上班，他总是带回来整卷整卷的电影画报，以致于我们家墙上就连羊圈旁都贴满了诸如《巴山夜雨》、《蔡锷与小凤仙》、《红牡丹》、《杜十娘》之类的连环海报。日记一般这样写：今天我看了一本什么什么书，书中说……然后大段大段抄故事梗概。抄的正紧，隔壁猫咪阿弟欢天喜地来喊：快来啊快来啊，颂文在夯鸡！我赶紧丢了作业跑出去，赤脚险险被自己的塑料拖鞋绊个趔趄。我跑出门的时候正碰到颂文抡圆了棍子跟在一群鸡后面出劲撵。鸡们咯咯嘎嘎乱叫，有从麦垛侧下钻走的，有从麦垛上方飞走的。那金灿灿的、集体的麦垛。我唯一能做的是把鸡在颂文撵上它们之前轰散，要知道，我家生蛋的八只白洛克，有好几只都在里头。颂文追了个空，突然间回过头来。没错，我家那只呆鸡大概是后来的，倚老卖老，还歪着个脑袋做不解状。在我张开手去嗤它的时候它突然翅膀一拢乖巧地半蹲了下来。就这时候颂文的棍子就夯了下去。那只白鸡簌簌抖着，被颂文把脚拎起的时候脖子已经断了，直晃荡。还在簌簌抖，脑袋已经染得鲜艳，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去。颂文有点烫手似的把鸡扑地丢下，一边说日不死的，一边扛棍子扬长而去。留下我无助地大声地哭。我一边哭一边却在心里暗暗生出来兴奋，这兴奋一丝一丝从委屈里游离开去，最后似乎这只死鸡终于变成了我盼望着的一个结果一样。
    每一个村子照例有一条河，每一条河照例往东流，村子与河天生成对的，有的村子还把它的墙基从水里生出来。推开厨房或卧室的一扇小窗洞，就会有一只机帆船卜卜卜卜朝窗洞里开来。有时候是渔船。船上的婆娘盘腿坐着用棒槌砰砰砰敲船舷，要把鰟鮍鱼敲到她男人的网里去。这时候我们就扔石头瓦爿，扔得兴起也会把瓦爿扔到更远的对岸人家的屋头上去。网船上的人不穿鞋，他们的脚底板一律很白。他们摇船的时候屁股一迈一扯，白脚底板一踏一掀。妈边霍我弟痒痒边说他是藤条窠装来的，是网船婆偷丢在石矶上的野货。她从来也不说我，我因此有一些怀恨。
    春天时候我们在河滩拔细笋子，响云妈说：还拔还拔，叫水獭野猫拖去好了！这时候河面就有凉的细风阵阵，空气里弥散让人又恐惧又迷醉的味道。水獭野猫是长成水獭模样的河水鬼吧，它有溜圆的黑脑袋和白的尖獠牙，主要是它的手，它的手灵巧有力气，它拖住一个人的腿就死命不松手。夏天不扳笋子，夏天我们半下午半下午钓鱼。站在石矶下，水淹到腿肚子，小鱼一下一下啄得痒。钓到鲹条用柳条穿起来，钓到刀鳅就直接在石头上摔死，因为据说猫吃了它会变哑巴。对岸的男人捞了肥皂在洗头，他光膀子坐在水里的石头上，他一下是白脑袋一下是黑脑袋，后来那湿黑的脑袋又悄没声息从桥墩下冒出来，水影子在那个脑袋上印一道一道花，我听到他用轻蔑的口气说：毛丫头，不害羞。桥面石缝里漏下的金光在桥下暗影里晃，曲一下、又曲一下。
    这一天我养的六只鸭子没有回家，天黑时找到一只在猫咪阿弟家的鸭群里。还有一只在窝里没出来，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却是死了。村东头有人说，下午的网船领走了一批嘎嘎乱叫的兴高采烈的鸭子。
    夏天过去的时候也不见了颂文和颂武的姐姐颂丽，大人说颂丽被嫁去了贵州的山里。从他们鬼鬼祟祟的交谈里，我听到了“杀胚”、“母猪药”这样令人不解的字词的片段。我是个笨小孩。这些零碎的字眼让我在后来花了很多年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