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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高田村十九号 春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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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左耳耳垂边有粒痣,摸上去黑豆一样饱,一样滑润润,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天我无意中一瞥,发现我爸他也有这么一个痣在耳朵边,我惊奇地伸出一个指头去摸了摸,又马上缩回来。我爸说这有什么稀奇。他把西装短裤的裤边往上卷了卷说,你儿子屁股上的白胎记还在我这里呢。
    我现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爸他的痣到底是长在左耳呢还是右耳,就像现在我想起我的奶奶,我一想起那些久远的事就迷糊,我想我是真有一个奶奶,并且她真是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的痣长在她的下巴上吗?

    我已经记不起她的脸了。是的,我要说的是1975年前后的事,那时候不像现在。那时候我家的房子那么高,门前的榆树那么高。那时候向日葵也那么高。它们是在我离家多年以后,有一年秋天我回家的时候它们突然集体变矮的。那一天我很吃惊,我从屋檐下退着往后走,一边退一边看,退过榆树,退过土场,退过土场上的草垛,我一边看一边退,前想后想左想右想,终于也没有想出来它们这么做的合适的理由,却差点被一脚踩到的一粒没烂透的括树果滑倒。

    1975年我家的房子和一个村的房子和树和向日葵都还很高。油菜花蚕豆花开得好。河在门前流,河宽,水不急也不缓。粗缆绳穿在石头牛鼻子里。船在河边漾。活血丹也开得好。活血丹有很浓的药料味,活血丹开在茅坑边,它的紫花又温柔又阴郁。
    后门口的小路从茅坑那里伸出去,向日葵站在小路边。奶奶抱着小弟,空气一丝一丝甜。向日葵打了小花骨朵儿了。向日葵开了的已经开了,黄得晃眼,没开的正在打骨朵。我碰到它的毛叶子了,毛叶子上水滴扑秃落下来,落进颈子里一激灵,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就睁开了。

    我突然听到奶奶的尖叫,她的尖叫像向日葵毛叶子上的水落在颈子里一样,她说谁这么黑心,谁黑心把葵花的花心都掐掉了,谁啊,谁啊!向日葵的黄花瓣在跟前晃。左隔壁的女人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她在一片温蔼的绿里面隐隐现现,她一时拎着猪食桶,一时叉着腰。她干巴短促地把她的话扔过来,她说向日葵挡了她的道了,就该掐就该掐。

    小弟哇地哭起来。我看见我奶奶的一只手伸出去指她。指着指着不说话,像一个慢镜头,奶奶的身体自己慢慢倒下去。隔壁的女人一闪不见了。我把脚踮起来看。可是油菜花蚕豆花开得真是好,土蜂在茅坑上方的黄土墙上钻洞,嗡嗡嗡、嗡嗡嗡,土蜂的翅膀沾了露水有点重。而活血丹的药料味一阵一阵冲得浓。小弟在大哭,他用劲扯着嗓子哇啦哇啦哭。奶奶不说话。奶奶只会在地上呜呜呜。
    活血丹在茅坑边,那么大一大蓬的活血丹,一大蓬温柔的阴郁和它的浓烈的气味一起直直逼过来,逼得我也放声哭。可是没有人,一个人也不来。

    东头来了一个人了,扛一杆趟螺蛳的海斗走近来了。是癞子前根。癞子前根是癞子,癞子前根没有老婆。所以“癞子”就是断子绝孙的意思。癞子前根夏天在河里捞死小猪吃,到了冬天他敲火烛。敲火烛的时候他拎一个桅灯。桅灯火被风吹得一晃一闪,他的桅灯被风吹的时候就像他一样躲闪着眼睛看人。竹梆敲三下他喊一声,他喊:灶仓里清清,水缸里满满,小心啊火烛,平安呐无事喽~~。 可是什么无蛳螺呢,我们远远跟在后面笑,我们一起喊:癞子!癞子前根就突然一转身蹲成个弓步要来追,眼睛很凶腮帮也鼓起来。

    癞子前根说哎呀,他把海斗家伙一丢,他掀了一下他的劈刀布一样的蓝作裙蹲下来。他说毛丫头快。他的牙齿很黄,口气臭。他背起奶奶往门前走。我家的大门是闩上的,他把奶奶靠在了榆树下。我哭了那么久等来的是癞子前根我很不情愿。 奶奶呜噜呜噜靠在榆树下。荷仙妈妈来了,巧娣妈妈来了,来了一堆人围住奶奶。榆树叶子真小巧,榆树把它的叶子的纹理一道一道刻得深。榆钱儿是圆的,圆圆的榆钱儿扑簌扑簌落。
    有人跑来跑去打听我爸,我知道我爸他一定是爬在哪里的哪根电线杆子上,春天风大,风呜啊呜啊吹,电线杆子呜啊呜啊响。也有人去邻村找我妈,我妈可不就在陈巷的陈子平家做衣裳。

    我在小叔家新房子门口又高又窄的水泥沿子上走,寸把宽的沿子,我踮脚甩手一遍遍走过去跳下来,再踮脚走回去再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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