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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狗日的李小树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狗日的李小树!”
  当我愤愤地骂出这句脏话的时候,并没有感到难为情,恰恰相反,心里还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要知道,我原来从没有这样真正去骂过一个人,尤其对方还是我的朋友。
  我与李小树是在几年前一位美女作家开的party上认识的,我之所以把简单的聚会说成party,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李小树的影响。那次聚会,李小树周围围了不少的女人,应当说在聚会的始末,李小树都是女人追捧的对象。他晃荡着手里的那杯鸡尾酒侃侃而谈,他说,随着跨国交流的不断深入,中西方的一些文化应该慢慢融合到一起……
  我在家里举着透明的高脚杯,踱着碎步子晃荡着杯里的红酒琢磨李小树这些话的时候,爷爷就在旁边斜着眼疑视着我,并带着训责的口吻说:“不要祟洋媚外,搞什么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李小树也见过我爷爷,那时我还住在桐子巷里。我不知道李小树当时是怎么找到我家来的,反正爷爷第一眼见到他就生起了怜悯之心。爷爷总认为李小树是个严重缺乏营养的人,他说李小树长得跟株细长的黄豆芽,特别是蓄上那头黄焦焦的头发,凌乱得跟街上讨饭的叫花子似的。李小树可能也看出爷爷对他生出的怜爱之心,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爷爷解释说:“搞艺术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懒散,好在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她们认为这是一种特有的艺术家的气质,尤其是像我们这种颓废派诗人,那就更是了。”李小树说完讪讪地笑了笑,爷爷没有出声,他只是一眼一眼地往李小树裤管上的那几块不成形的窟窿上瞄,嘴巴半张着足足有两分钟没有合拢。
  李小树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会在你不提防的情况下冷不丁的冒出一两句骇人的言语。
  我事后才明白,李小树为什么第一次来我家就不停地夸爷爷眼力好,能选到那样一处宁静而雅致的住处。他一边参观一边赞不绝口,说自己能住在这样一所赋有历史的凝重与沧桑感的地方写作,肯定能创作出不朽的诗篇。爷爷当时可能动了恻隐之心,他以为我们所住的小院当真能横空出世一位划时代的诗人。便急急地对李小树说:“咱们院里还空着两间厢房,如果你愿意,可以搬来和我们一起合住。”李小树当时非常兴奋,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爷爷,夸爷爷是个了不起的老头。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说李小树简直就是个十足的无赖,自从他把自己的住房抵押出去后,就一直在外面过着游击般的生活。
  那会儿,我和李小树并无深交,充其量也只是见过一两次面而已。我一直以为李小树来桐子巷找我,是想让我们出版社帮他出版一本个人诗集。但是,我错了。他来除了和我爷爷聊聊家常,与我说说他对文学界的失望外,其它的却闭口不谈。那次聊天我们聊得很愉快,我并没有觉得李小树是什么无赖。相反,我觉得他身上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比如:他的坦诚和独道的眼光,还有风趣、狂放不羁的性格等等。
  大概过了两周左右,那是一个黄昏,李小树真的带着自己的行李来到了桐子巷,他能因为爷爷的一句话而搬过来和我们一同合住,这让我感到很意外。他在外面敲门的时候,爷爷正在院里侍弄他那株长得很繁茂的紫藤,我也在院子的石桌旁边重新翻看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不过来的并不是李小树一个人,他还带来了一位年轻漂亮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女人。
  女人身材高挑,但微微有些发胖。李小树正要向我们作介绍,女人舌头就打着卷说着一口生硬而蹩脚的普通话,女人说:“我——我叫——米诺.爱娃,是个——是个来华——留学生。”爷爷在听米诺.爱娃说话的时候,一边焦急地搓着手,一边把自己的一个嘴角机械地往上面挑。我知道爷爷是怕米诺.爱娃在说话时把舌头扭了,所以在为米诺.爱娃提心吊胆。米诺.爱娃介绍完后,我打趣地伸出手说:“我叫陆民,不过我也有个俄罗斯名字,叫稻谷撒拉.一拖拉基”。米拉.爱娃听到我说的俄罗斯名字就张大嘴哈哈大笑,她那尽乎夸张的大笑,让人一目了然就能看清楚了她通红的口腔,和口腔里暴露出来的有点泛黄的舌苔。米诺.爱娃笑过之后,就在李小树胸上砸了一拳,说:“亲爱的——小树——树!你滴——哥们儿——可——真够幽默,我——我——非常——非常滴——爱他!”我看到李小树站在原地晃了两晃,不知道是因为米诺.爱娃的那一拳头太重,还是另有其它的原因。
  李小树那次在我家住了几天就走了,我想如果不是米诺.爱娃把爷爷那株紫藤拨掉种上了茶花,可能李小树还会一直住在桐子巷里。那天爷爷午睡起来,发现米诺.爱娃已经把整个院子弄得乱七八糟,他最喜欢的那株紫藤也已经被连根拨起并赤裸裸地暴晒在阳光底下,繁茂的叶子开始散乱地发着蔫。爷爷生气了,我很少看到爷爷发那么大的火,他脸色铁青地把米诺.爱娃从院子里赶了出去,李小树尴尬地去追哭着跑开的米诺.爱娃,追出去就没有回来。
  半月以后,李小树又出现在了桐子巷,只是他这次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在一周前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在安葬好爷爷后,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的假期,本打算出去散散心,可又实在是打不起精神。因为爷爷的去世,在精神上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打击——他让我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所可依的孤儿。我情绪消沉地躺在院子里那一棵冬青树下的椅子上,盯着那株靡蔫得已经枯死过去的紫藤发呆。
  “陆民,开开门!”
  一个声音从铁栅栏的缝隙传来。我没有抬头,但我听出是李小树的声音。李小树见我没回应,便攀爬起那道与我相隔着的铁栅栏。我开始把视线从紫藤上移到李小树身上,忽然,我的神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戳了一下,我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我看到李小树已经越过那道栅栏跳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株鲜活的紫藤。那是爷爷喜欢的那种紫藤萝,鲜嫩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灼人的光亮。
  李小树自称是颓废派的诗人,但他这个人并不颓废。相反,在爷爷去逝后,我到是显得颓废不堪。看着李小树把那株枯萎了的紫藤拨了起来,在原地栽种上了自己带来的那株后,又默不作声地在新种上的紫藤上浇水、搭篷,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眼框湿润了,因为李小树专注地侍弄紫藤的神态,让我不禁又联想起了已故的爷爷。
  “陆民,看开一些!生死有命!是人都逃不过这一劫,不管是伟人,还是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爷爷逃不掉,我们也——一样逃不掉,唉!我……”
  李小树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地话咽了回去,他在我肩上拍了一把,然后收拾好自己原来丢下的行李便慢吞吞地往外走。
  “就在这里住吧,反正屋子也空着没人住!”
  我没有对李小树说更多的话,也没有问起他的那位俄罗斯女朋友——米诺.爱娃。
  “也行,这样我可以和你作个伴,最主要还能节省一笔住房开销!呵呵!”
  李小树自嘲地笑了笑,很自然地把行李放了下来。
  就这样,李小树又在桐子巷住了下来。这一次,他在我家住了两年多的时间,就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在李小树的陪伴下,终于从爷爷去世的阴霾里走了出来。我又开始出门参加一些朋友的聚会,但每次也少不了会带上李小树参加。我们双宿双归,俨然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在李小树的提议和诱说下,我也时不时地在家里举办party。其实我觉得开party是极其无聊的表现,可以说是为了填补内心的某种空虚而打着交流、沟通情感的旗号挂着狗头卖羊肉的勾当。当然,这只是我在对party极其厌倦的情况下才有的看法。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虽然我已经开始反感开各形式的聚会,但不得不承认,我居住的小院是很适合大家聚会的。不光我这样说,凡事到过我家的人都这么说。我住的独立小院很幽静、宽敞,里面有花有草,李小树又在里面搭了个凉篷,这样的场地,尤其是在夏天的晚上,在院子里举着酒杯,或吃着松软的糕点和各色的水果沙拉,或仰望天空看繁星,或低头和朋友小声谈论着某一个敏感话题,那是何等的惬意?当然,这种惬意的感觉并没有让我维持多久,我就开始感到厌烦了,因为惬意之后带给我更多是繁琐的事情。我要在一个个朋友玩尽兴离开之后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来清理地面和桌子上废弃的残留物,当然,我还要把喝得烂醉如泥的李小树扶到他住的屋子里躺下。
  我私下与李小树商量过,不能再在家里举办任何形式的party了。李小树也知道,由于频繁的举办party,我在收支上渐渐开始入不敷出,由经济拮据带来的压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李小树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完全没有出去找事做,也没有创作他所谓的不朽的颓废派诗歌,他身上的钱在开两次party之后就所剩无几了。这样,他的一切开销基本得由我来负担,包括他偶尔带回来一起同居的不同肤色的女朋友。
  我常常为他带回来的女朋友凉在我窗外的胸衣、裤头恼怒,有一次我趁他们还没起床的时候,把那个刚来没住几天的名字叫Boli的女人凉在我窗户外面的内衣扔进了垃圾兜里,然后匆匆把它们丢弃在我去出版社的路上。那次,那个叫Boli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她骂我是变态,说我患有癔想症。也就是那次,我第一次看到李小树出手打人,而且打的是一个和他刚同居不过几天的女人。
  Boli走了以后,李小树再也没有带任何的女人回来,不过他还是会时不时地以各种名义让我掏钱开party。记得最后一次他竟然为一株月季的开放而邀请来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人,他还把这样一个聚会设定了一个主题,叫《怒放的生命》。我暗地里骂李小树在发神精,不过骂过之后,又不得不承认李小树是个精力非常旺盛,而且想像力也异常丰富的人。
  在以《怒放的生命》为主题的party散场后,我笑盈盈地送走了李小树请来的每一个客人。这次party李小树居然没有喝醉,这让我大感意外,他竟然拿着扫帚在灯光下一声不响地打扫着被折腾得一片狼籍的院子。在我们收拾妥当后,已近乎凌晨三点。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想找李小树谈谈。我想告诉他,如果他想继续留在桐子巷里,就得出去找工作来应付自己的日常开销。我的话刚挂到嘴边,李小树就主动找我聊了,他说自己已经在月季花开放的时候作了一个决定,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对我说而已。
  是的,李小树的确没有多少机会能与我说上话,在我对他产生厌烦时,就每天早出晚归,当然,我并不是忙于什么工作,而是在有意躲着李小树这个人。我下班后大多数时间就泡在洒吧或茶楼里,一泡就是半天,估计李小树睡下后,我才慢慢吞吞地回家。我不知道李小树是否已经察觉到我在有意识地冷落他,不过他觉没觉察到已无所谓了。我已经不在意他对我的任何评价和看法,尽管他原来经常对我说,他很欣赏我的为人与处事,我也知道他把我标到了一定的高度——说我有真男子汉的胸襟,有海纳百川的气量等。
  说实话,当我和李小树住了一段时间后,就盼望着他能早日从桐子巷搬出去,尤其是凌蓝把那话说出口之后。但李小树并不知道我这一想法,他后来能主动对我说起这样的话,虽然时间拖得长久了一些,还是让人感到很兴奋不已。我非常乐意李小树在那个party散场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说出这样一个让我激动不已的话题。李小树说他打算天亮之后就出发,他已经决定自西向东沿着长江流域从西藏、云南、四川、重庆、湖北、湖南、河南、安徽、江苏、江西、浙江一直回到起点——上海。李小树说他要让长江流域踏满他的脚印,听到他这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问李小树怎么突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他说:“我也并不是突然才冒出来的想法,这是我从小就藏在心里的计划,只是一直畏首畏尾躲在安乐窝里没有真正付之于行动罢了。”
  我应该支持李小树,不为别的,仅仅就为他能搬出桐子巷这一壮举,我就该去支持他。我翻箱倒柜找了留存起来够当月的三千元生活费,把它慷慨地当作路费捐赠给了李小树。李小树很感动,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就是交了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他还说,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要自豪地对别人说起陆民,他要让更多人来了解陆民这个人。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李小树真的走了,他带着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和我给的三千元钱的路费走出了桐子巷。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把李小树送到了车站,临上车的时候,我们长久地拥抱在了一起。我们的拥抱引起了一些好奇乘客的驻足观看,就在火车发出鸣笛声时,李小树转身离开了,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圈有些发红。
  李小树走了,我的生活开始恢复了宁静。不过,我时常会想起李小树那双有些发红的眼睛。我下班偶尔也去酒吧坐坐,或者礼拜天和朋友驱车到崇明的东平森林公园去逛逛。但很多时候,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看书或读读报刊杂志,当然了,我还得抽时间给院里的那些花草浇浇水、施施肥,也包括李小树栽种下的那株紫藤。
  在李小树走后一个多月的样子,在一个礼拜天,我在院里给紫藤施肥,听到有人在栅栏外问:“请问——陆民老师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愕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手里牵着头大肥羊,身上穿着藏服,腰间配有一柄短刀,两个黝黑的脸膛印着高原红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外。
  “我就是陆民,请问您是……?”
  我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说。
  “哦,真是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我叫巴尔霍,是个牧民!”
  男人爽快地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说
  “哦!是这样的,是李小树朋友让我来这里找你的,他说你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认识这大地方唱歌的老师。他说你或许能帮上我家孩子的忙!”
  “李小树?你家孩子?”
  “是李小树朋友!”
  巴尔霍一边说,一边从自己圆领的大襟子长袍衫里掏出李小树写给我的一张纸条,埋头躬身递给了我。
  我看了看巴尔霍,又看了看李小树写的纸条,我似乎在那张纸条上又看到李小树那双发红的眼睛。我犹豫了片刻,便打开了铁栅栏,把巴尔霍让进了小院。
  巴尔霍牵着他的羊走了进来,他把羊拴在院里的冬青树下,然后拍了拍羊的屁股说:“李小树朋友说我家的羊膘肥肉美,我老婆就要我赶一头来送给你,说不能让你白帮咱家孩子的忙。”
  “你家孩子在哪里?”
  巴尔霍听到我的发问,恍然大悟地返回栅栏外,随后领进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慌张地把头低了下去。
  巴尔霍把小男孩拉到自己胸前,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说:“他叫吉桑,是我和老婆生的唯一的孩子,吉桑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咱们草原上的人都这么说,李小树朋友也说吉桑动听的嗓子是天上的神鹰恩赐给我家吉桑的。”
  我问吉桑会唱什么歌,让他唱一首给我听听。吉桑却不说话,也不张嘴唱歌。巴尔霍在一旁不断催促着说:“唱吧,孩子!就像你在大草原上放羊时唱歌一样,把神鹰赐给你的好嗓子亮给陆民老师看看。”小吉桑盯着地面仍然没有唱歌,只有那只羊听到巴尔霍在劝说小吉桑时时不时地在冬青树下“咩咩”地叫两声。
  正如我预料的一样,小吉桑一直没有开口唱歌,就算我如何去排解他的胆怯,如何大费周折把他带到音乐学院那些我认为很知名很有经验的老教授那里,他还是不愿意开口唱歌,哪怕只是随意的哼哼呢。可小吉桑的爸爸巴尔霍却始终认为,天上的神鹰会让他的孩子小吉桑张嘴唱歌的。
  巴尔霍父子在我家住了快一个月,我们出版社的社长就很委婉地提醒我说,不要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事耽误了工作上的事情,更不要让别人找到话茬等等。
  是的,社长的顾虑不是不存在,在那段时间,我的工作的确是停滞不前的,我的办公桌上堆满了需要及时审核的稿件。我每天安顿好巴尔霍父子后,就风风火火往单位里赶,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紧张和疲惫。
  我不清楚拴在冬青树下的那只羊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到紧张和焦燥不安,从而不顾一切地想扯断约束自己的绳子?或者是巴尔霍或小吉桑已经从那头羊的紧崩着的绳子上察觉出了什么,所以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解开了羊脖子上的那条绳子,让羊去放松放松?反正我后来每天从单位回来,都发现院子里到处拉满了像豌豆颗粒般大小的羊粪便,到处都迷散着难闻的尿臊味和膻腥味。不光如此,我还发现我院里的花草在一天天减少,比如我养的几盆兰花,已经没有一片叶片儿了,后来又是文竹变成了光秃秃的杆儿,再后来就是三角梅、月季、清香木、肾蕨、阴香、文殊兰……。
  我越来越变得烦躁不安。
  我想把巴尔霍父子打发走,让他们离开我的家——离开桐子巷。可自己又实在感到太难启齿,因为李小树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我面前,还有巴尔霍和小吉桑那张淳朴、无邪的脸,都让我狠不下心来去开这个口。
  我开始经常失眠,常躺在床上头昏脑胀,就是没有一丝睡意。在一天深夜,我无意间听到小吉桑与巴尔霍在院子里的一段对话。
  小吉桑:“阿爸,咱们还是回去吧!”
  巴尔霍:“回去?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
  小吉桑:“可我想阿妈了!”
  小吉桑顿了一下又说:“羊也和我一样,它也想阿妈了,院里的草都被它都吃光了,可是它还是饿。我看到它的眼睛都饿得发绿呢!阿爸!”
  巴尔霍:“我的孩子,我们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阿爸相信,天上的神鹰总会让你敞开你那嘹亮的歌喉唱歌给大家听的。”
  小吉桑:“阿爸,神鹰不在这里!它在草原上,我嘹亮的歌喉也不在这里!”
  巴尔霍:“你嘹亮的歌喉不在这里?那它在哪里呢?我的小吉桑!”
  小吉桑:“羊没有告诉你吗?羊说我嘹亮的歌喉在草原上呢!阿爸!”
  巴尔霍:“你这孩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羊怎么会说话呢?”
  小吉桑:“阿爸,我说的是真话,羊真对我说话了,就在我们从草原出来的时候,羊就一直在和我说话呢!羊说它喜欢辽阔的大草原,神鹰也是,神鹰也喜欢辽阔的大草原。我说我也是。”
  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小吉桑父子,那温馨的画面让我不经意又想起爷爷。
  记得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只是那时候是看天上的星星,爷爷常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看到爸爸妈妈在天上盯着我笑,爷爷就拍拍我的小脑袋把自己的脸扭到了一边。后来在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还是喜欢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看星星,只是我每次都背着爷爷去看,因为我爸妈在我八岁那年在从芝加哥返回上海的途中双双死于空难,我不想让爷爷再去触摸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在爸妈死后不久,爷爷便开始在天台上种紫藤,紫藤花像瀑布一样密密砸砸地挂满了天台,爷爷看到紫藤很欣慰,他说我爸爸最喜欢的就是紫藤。后来我在出版社工作后不久,为了方便工作,我们就搬到了桐子巷。桐子巷的平房是爷爷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他一个老朋友手里买过来的,他说地方虽然有些偏僻,但是却安静、宽敞,院里可以种很多的花草。在靠墙的地方,爷爷就种上那株被米诺.爱娃拨掉的紫藤。
  看到巴尔霍把小吉桑领回了屋子,我才重新躺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躺下之后,我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难过。
  第二天一大早,巴尔霍就要带小吉桑回草原了。
  巴尔霍临走时对我说,他已经听到神鹰在草原上呼唤着他们了。我叫巴尔霍把羊一起带回去,巴尔霍开始执意不肯,后来在我再三劝说下,他看了看那头可怜巴巴的羊,终于答应一同把它带走。
  巴尔霍牵着那头饿得不再肥实的羊走了,小吉桑紧紧地跟在羊屁股后面也走了。他们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只剩下那些被羊吃剩后的结梗残枝,和李小树后来种下的那株紫藤。
  我花了整整两个下午的时间收拾我的院子,在收拾院子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会想起巴尔霍邀请我去他们草原玩时说的话。马尔霍说:“陆民老师,你也到咱们草原上来作客吧,我请你大碗的喝酒,大块地吃肉!”我在想起这话的时候,眼前总不由得浮现出李小树坐在巴尔霍的帐篷里大碗地喝着酒,大块地吃着肉的画面,李小树爽朗的笑声还从帐篷里飞窜了出来,然后飘进我的院子里。我狠狠地撬了几个坑把那些羊粪通通埋进泥土里,让它们充当花草的养料,我还用空气清新剂喷洒了整个院子。
  “请问——李小树——在吗?陆——陆民!”
  一个结结巴巴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不知道Boli是几时站在我的院子门口的。我不想理会这个女人,于是收捡好工具,打算转身回屋。
  “对不起,陆民!那次——那次我不该那样骂你!我——你——”
  我回头瞥了吱吱唔唔的Boli一眼,Boli看上去瘦了一圈,颈部两侧的锁骨高高地露在外面。她一副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嚣张与跋扈之相。我想,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该小肠鸡肚去与一个女人作过多的计较,这样显得自己太没风度。更何况,我当时做得也确实有些过火。我告诉Boli,李小树从桐子巷走了差不多两个月了,他可能还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也可能已经转去了西藏,或者是其它某些地方。
  Boli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她也给了我一张她在美容院的名片,要我有李小树的消息就及时通知她。我答应了Boli。
  Boli怅然若失地走了。说真的,Boli瘦削的背影很像与我分了手的女朋友——凌蓝。
  是的,Boli的背影让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凌蓝。
  我爱凌蓝,我知道凌蓝其实也爱着我,只是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一直没来得急消除。在李小树走前,我邀请过凌蓝很多次,我希望她能来桐子巷观赏我院子里的那株已经掇满花苞的紫藤,可是都被她拒绝了。
  凌蓝是个固执的人,她一直不喜欢我和李小树在一起,她说李小树就像一株紫藤,早晚有一天,他会把我缠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凌蓝为什么会这样去评价李小树,但我知道,凌蓝对李小树频繁更换女朋友非常反感。我觉得李小树交女朋友是他个人的私事,作为他的朋友,我没有必要过多去干涉和指责他的私生活。
  我和凌蓝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凌蓝认为,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如果李小树长期和我住在一起,我可能也会变成一个私生活靡烂的人。凌蓝对我的不信任,让我感到很恼火。当然,这些李小树是不知道的,李小树当时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替我出主意。他在劝我时也无意间说了自己对凌蓝的一些看法,他说凌蓝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清高气傲。他建议我冷处理一段时间,暂时不要主动去找凌蓝。我当时也觉得李小树的建议不错,一则:我实在开不了口让李小树从桐子巷搬出去;二则:我认为凌蓝主观性太强,做事不免有些武断和专横。我不想在李小树交朋接友的问题上与凌蓝发生任何的争执,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和凌蓝谈这个问题,当然,如果不谈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暂时避开凌蓝。
  可凌蓝却误会了我。
  应该说凌蓝对我的误会,与李小树有一定的关联。那天李小树一大早就出了门,我正要去单位,他的女朋友听到我发动车子的声音就要我顺便带她去超市买些日用品。说来也巧,就在停车场,凑巧遇到了凌蓝,凌蓝当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小树新交的那个女朋友,然后一语双关地对我说了句:“真是想不到,原来你也是这么潇脱的一个人!”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等我明白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时,凌蓝冷若冰霜地板着脸孔急急地把车开走了。
  后来我打过无数次电话想向凌蓝解释,可是都被她挂断了。Boli的突然出现,让我不经意地又想起了凌蓝。其实在巴尔霍父子还没走时,我时常就会为我和凌蓝之间的事情感到心烦意乱。我想这可能也是导致我失眠的主要原因。Boli的身影消失后,我买了束鲜花驱车直接去了凌蓝的住处,可就在我费尽心思正在为凌蓝作解释的时候,Boli却打来了电话,凌蓝又开始轻蔑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分明告诉我,我不光是个失恋的人,还是一个私生活靡烂而龌龊的人。
  我再也没有去找凌蓝,因为自己作祟的自尊心,也因为凌蓝对我的不屑。我想爱情就是这样,它可能会在特定的环境下产生,也可以在特定环境下消亡。因此,我顺理成章从那撮消亡的爱情阵容中转到失恋队伍的行列。
  在和凌蓝分手后,我恋上了喝酒,我觉得酒能让我对生活重新燃烧起激情。我下班后常去酒吧独自喝酒,偶尔在礼拜天,我也和几个朋友约好驱车到崇明的东平森林公园去逛逛。但更多时候,我还是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院里,开上几厅啤酒,一边喝酒,一边看看书或读读报刊杂志。当然了,我还得抽时间给院里的那些被巴尔霍的羊啃掉叶片和梗径的花草浇浇水、施施肥,也包括李小树栽种下的那株紫藤。
  那株紫藤越来越繁茂,成束的花苞像一串串挂在枝丫上的紫色风铃。我喜欢在月色下欣赏那一串串紫色花束,它看上去要比白天沉静而内敛。我拿着相机在灯光下拍摄,我希望那些花束会因此而储存得更为长久些。我选择不同的方位进行拍摄,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小声地说着话,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门外正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在朝院子里翘首张望。
  “请问你们找谁?”我问
  “请问你院里那株是不是就是紫藤?”一个人指着紫藤没头没脑地问我。
  “嗯,是的!”
  见他们站在原地没有作声了,我便转身欲要离开,结果听到有个人在小声说:“听李小树说陆民的院子里就有一株紫藤,会不会就是这里?”其中一个人说完,就与另一个人对视了一下。
  听到这话,我停住了脚。
  “我就是陆民!你们是李小树的什么人?”我不由地问到。
  一个小伙子如释重负地说:“看来我们还真找对地方了!呵呵!我们和李小树是朋友,他在我们家住了好几天,还经常向我们提起你,他说你是他最好的——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朋友哩!”
  另一个接着话茬说:“我们兄弟俩也很想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正好我们要来上海卖天麻,李小树便让我们给你捎了些云南天麻,还有这个!”
  小伙子递上来一封信。看完李小树的信后,我便让他们进了我的院子,并且让他们住了下来。
  如果不是李小树说他们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而且还拍着胸口向我保证他俩是纯朴老实的山里人,并在信里再三肯求我,要我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先把他们安顿下来,我想我是不会让陌生人进我院子来的,更不会让他们在我家里暂时住下来。
  不过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它们不可能事事都能如人所愿地按好的方向去发展。你也不可能做到未来先知,去预测到某件事情将有什么样的结果。就像我不会知道住进来的两兄弟其实并不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一样,他们老实本份的外貌把我蒙骗住了,很难让我猜出他们车皮里装的其实不是货真价实的天麻,而是杂参着用煮熟凉干的白萝卜充当的天麻一样。
  当然,这个是我事后才知道的,我之前除了看到李小树让他俩带来的几斤天麻外,他们存在车站的一车皮是不是真正的天麻,我完全是一无所知。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开托,去推卸什么责任。他们每天都早出晚归,我也每天到出版社工作,傍晚时分驱车回家。
  就在他们俩兄弟来我家的第六天,我下班回到家,就听到外面有人哐哐地敲门,我正纳闷他们兄弟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时,结果看到几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铁门外,他们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并死死地盯着我。我打开门本想询问两句,结果还没等到我开口,他们不由分说就冲进了我的院子,大部份的警察直接进了我的屋子挨间地进行翻找搜查,其中两个警察在我还没回个神来的情况下。一下子反剪住了我的双臂,把我摁在铁栅栏上,我的脸与铁栅栏摩擦得生痛。他们在对我出示证件的时候,说我涉嫌一起特大贩卖假药材的案件。
  顺理成章,我被带到了警察局。
  在警察局,我见到了李小树介绍来我家住下的那俩兄弟,他们手腕处戴着锃亮的手铐,见到我就赶忙把头埋了下去,我愤愤地看了他们一眼。
  在警察局,我渡过了漫长的十五天,这十五天,我每天除了接受盘问调查外,就掰着指头数着过日子。好在事情终于水落石出,那天我蓬头垢面地从警察局回到桐子巷,正在门外翻找兜里的钥匙时,无意间我看到有个眼睛布满血丝,满脸胡子拉茬的男人蹲在我家小院的围墙外面猛吸着烟,他面前已经丢了很多的烟头。他见我停在铁栅栏前面往里张望,就兴奋地站起来。
  他说:“你也是来找陆民的?”
  我纳纳地“呃”了一声。
  他又说:“我也是来找他的,听说陆民是个热心肠的人,在XX出版社工作,我去过,但没有找到人,索性便在这里来守株待兔了。”
  我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找陆民有什么事?”
  那人说:“我想发本个人诗集,想请陆民帮个忙。”
  我有些迷糊,我说:“你认识陆民?”
  那人说:“不认识,是李小树介绍我来这里的,呵呵!”
  听到“李小树”这三个字,我扭头就要走,因为这个名字让我毛骨悚然。那个人见我转身要走,便急切地追上来说:“朋友你别走啊,咱们一起在这里等他回来吧!这样也好作个伴,他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我没有理会他,自顾地迈着大步子朝前走,不过我一边走一边骂:“狗日的李小树!狗日的李小树……”
  骂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桐子巷,院里李小树种下的那株紫藤,也慢慢从我的记忆里淡化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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