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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上帝的刻刀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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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时候,我们需要藉语言表达、交流和沟通;更多时候,我们赖语言以标识和雕刻自己。

1
我们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结识朋友,藉由语言碰撞结成的友谊更加得到我们的信赖。帕、哈斯和我因为语言走到一起的三个朋友中,我使用汉语表达,哈斯用维语写作,帕用汉语写作、用维汉两种语言同时表达。描述同一个物事,我和哈斯本能使用自己最擅长的语言,这使我们常常无法进入对方的语境。帕要常常把我的方言翻给哈斯,再对哈斯半白不白的汉语进行名词解释,才能使我和哈斯之间不产生歧义。
我和帕对着一个有意思的汉语妙境哈哈大笑的时候,哈斯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这时帕就用维语翻过去,我不知道她怎样才能把汉语方言的无边无际的妙指翻译准确,但我看到哈斯听完立刻对着我会心地笑,让我觉得他一定是懂了我们。当然,在书面语上,哈斯也是一个汉语掌握者,他偶尔吐出的一个词汇,通常准确精妙得让我和帕叹为观止。
维语说得像哈斯一样流利是汉语写作者帕,对汉语驾轻就熟,她甚至可以与我的方言对接,机锋交错毫不逊色。她的语言具有刀的锋利,她挥起语言的刀,轻而易举砍去阻隔在我和哈斯之间的语言杂草,让我们的每个句子都能表意清晰。有了帕,我跟哈斯就有了依仗,说得性起,哈斯会在汉语表达中夹杂起维语单词,或者干脆看着我的眼睛直接使用维语表达,然后等着帕来翻译。
这使我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帕和哈斯的维语对话我完全不懂,而我跟哈斯的交流内容帕全知晓,我觉得他们说得很长维语句子里藏着别一种妙镜。我常常会在等着帕为我翻译那些句子的时候看着他们的表情出神,因为掌握着第三者完全不懂的另一种语言,他们的对话成了当着我面的悄悄话,我觉得他们拥有我所不知的一些秘密。
帕和哈斯并肩坐在床上的样子,像极相熟相亲的两姐弟。他们的长相极其相近:高眉骨,深眼睛,脸部轮廓清晰。他们说话语气一致,语调相同。最神奇的是他们下意识的亲昵样子,恍然儿时一起讨论游戏规则的两个小孩。每当他们这样说话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使用第三者——我不懂的维语,而只有他们发现忽略了我的时候,才会改用汉语表达。
可只要一说汉语,她们的神情就都变了。自如说话立刻变成了刻意表达,松驰舒适完全消失不见。他们使用维语交谈时神态自如,使用汉语跟我交谈时则显得刻意。自如说话和刻意表达有着明显的亲疏之别。刻意表达有表演意味。可是,哈斯和帕,都是喜欢我我亦喜欢的朋友,他们谁都不想也不需要在我面前表演,他们都知道不需要在我面前表演,他们没有表演的动机。那么,他们表演什么呢?为什么表演?
我相信,他们并不是想在我面前表演,这种他们自己尚未注意的表演神情,只是他们的另一个本能,是长时期的养成动作。长时期生活在汉语环境当中,为了方便,他们强迫自己嫁接另一种语言。但嫁接不是母体给予,就像手套与手有着质的感官区别。无论怎样使自己的汉语熟练,只要跟骨子里长出的母语放在一起,立刻露出马脚。两种语言交替使用,形同手套与手来回转换。西方人在中国使用筷子,农人因为需要偶尔用笔,都会因为不熟练需要特别用力,因而具有表演意味。
更为有趣的是,他们在自如和刻意之间来回转换的不约而同,他们没有事先商量好,更没排练过,甚至他们自己根本就没注意到这种来回转换,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两个相隔遥远、生活背景迥然相异的人,不约而同练就这个相同的本事,不能不让人惊叹语言的力量。语言以自己神奇的力量规定他们自如说维语,或刻意说汉语,或在维汉两语间来回转换。语言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修改着他们,却让他们保持着整齐划一。

2
我们三个成为朋友是件更为有趣的事。有天帕叫我,到了我才知道那是哈斯的房间。我们在同一个培训班学习。我一进来,哈斯的眼睛都亮了。哈斯是个诗歌王子,他的诗歌本质,大气,神性。像尼采。文学注定失败于生活。诗人赢了诗歌,就会败给生活。哈斯输给了自己。他像豹子一样在班里捕获爱情,填补情感较技中留下的空缺。我拒绝他扑过来的一切姿势。
帕将我交给哈斯就走了。走之前说一会回来。直觉告诉我她不会回来了。今天晚上,她的使命是替哈斯约我。她的任务完成了。我和帕是班上最好的一对朋友。同样无法拒绝语言快感的我们,在妙不可言的机锋交错里找到生命同质。现在,两朋友中的一个将另一个留给了危险。友谊败给了同族。我相信帕不想背叛我的友谊。在她看来,把我留下来无大不妥,她只是成全任性弟弟对一只棒棒糖的热切渴望。把朋友留在弟弟那里,多么平常。
但实际上,我和哈斯,从一开始就形成了对立关系。他扑,我躲,我们各自的意志相背相离。我的友谊和哈斯的亲情,帕只能选择一边。她凭本能选择了亲情。在生活的桥段当中,友谊经常败给亲情。有问题的是,我和帕是最好的朋友,帕和哈斯却并无亲情。他们只不过是同样的维吾尔族而已。
有问题的是帕做选择时并未深想,她凭本能在我和哈斯之间选择听从哈斯的安排。做为中年女人,她完全知道哈斯让她约我然后单独留下我意味着什么,她完全想得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我心里怎样看待哈斯,我要怎样处理这个尴尬局面,会不会发生危险,这些都不成为她的考虑内容。她直接屏蔽了所有这些想头。她的选择直接简单。她听从了她的直觉。
我好奇的是,我跟帕因为语言而认出彼此。他们凭什么达成默契?帕在江南生活多年,生活习惯、肢体动作和个人气质,俨然一个江南女子,仅凭语言和动作,你几乎无法看出她是一个新疆姑娘。而哈斯,一直生长在新疆本土,他的每一个生命符号,都显示出道地维吾尔的本质特性。穿着厚厚的尘世外衣,他们怎样认出彼此?
后来我发现连接他们的是语言,穿着汉族服装的哈斯,一张口就跳出一串独属于维吾尔的漂亮滑音,像一条蛇发出自己的长长蛇信,与帕的舌信纠缠一起,将帕带回遥远的自己,跟血管里的父亲汇合。哈斯,就生活在帕父亲生活过的地方。他们吐出的同样音阶,把他们牢牢地拴在一起。
帕一说维语我就会产生错觉。她开合的嘴唇和通过嘴唇飘在空中的我所不识的音阶,让我觉得自己形同穿越。我需要长久地看着她,才能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我在文字里认识的那个把汉语写得力透纸背的女子。或者,这个女子的身体里沉睡着另一个帕,只有哈斯能够让她复活。乡音是解开魔咒的密码。
更为神奇的是,帕吐出这些音阶时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表情和眼神都变得舒适自如,肢体也变得柔和美好,好像那些滑言可以让她的眉骨变高,皮肤变白,让她的金发褐眼都突显出来,让她成为维吾尔。好像维语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某个器官,汉语只是来自嫁接的帽子或手套。
听帕和哈斯说话是件奇妙的事,他们用表情和肢体告诉我,帕用以与哈斯交流的语言不只使他们的交流毫无障碍,甚至更加自如。这个发现对我有着震惊效果。要知道,我和帕是因语言快感走到一起的朋友啊。我一向自信的语言魔力,在他们之间的藉由另一种语言产生的契合比较之下,相形见绌。我是灰姑娘,哈斯是白天鹅。这个发现让我有挫败感。

3
我在新疆考察时曾与一个哈萨克朋友聊天,他说哈萨克斯坦独立之后,一些人陆续移民,可又因那里太贫穷落后、医疗条件太差而选择两栖生活,平时住在那边,生病或特殊要求回中国解决。我问有没有语言障碍,他说了一句有若神启的话:哈萨克语没有方言,只要开口,全世界的哈萨克都听得懂。
事实上,每一种方言都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只是这种语言变化没有大到让语言本身发生质的改变,我们就把它视为同一种语言。我曾在不同的场合跟人交换各自家乡使用的方言,极少有共同都听得懂的,但不管怎样,只要这些语言用同一种文字固定下来,并藉由同一种标准语言(普通话)连接起来,沟通都不会产生障碍。但这种情况在不同文字使用者之间,就不容易达成和解。
一种语言经由舌头流进一个人的身体,就会打上终生烙印。一个人活着,离不开舌头。舌头一边把食物送进胃里维持身体需要,一边把语言送进思维维持精神需要。人离不开身体,也离不开精神。人像离不开食物一样离不开语言。人离不开语言为自己打上的精神烙印。一根乡音的线,能把最远的游子瞬间牵回童年。一个人即使身份再加改变,只要开口吐出母语,语言所带引的肢体习惯立即回归。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藉由语言生出的距离感,可以毫无理由地让人亲近和陌生。在某些场合,语言可以让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连在一起,也可以让相坐对面的两个人咫尺天涯。同一个语言背景下的思维习惯更容易生成默契。母语的共通让帕和哈斯生成亲情。凭借汉语相识的我们,产生的只能是友谊。
在一个群体当中,同语言者相对容易生成友谊。我们所在的培训班,除了新疆同学,西藏和蒙古同学也分别建立友谊小群体,他们自觉组成一组,每天一起行动,甚是亲密。相比之下,另一些民族同学虽也自动组合,但因为极少使用或不使用本民族语言,而缺少了那种奇异的默契,没有本民族语言的同学则更加汉化,表面上看与汉族人完全无异,他们跟其他使用汉语的同学一起淹没在汉语语境里,成为松散的个体。
语言标识越清晰的同学越容易组在一起,语言标识越模糊的同学,越容易散落和淹没进人群。这些自然发生的现象毫不引起群体注意,没有人为同语言者格外亲密感到不适,也不会因这种小圈子生成嫉妒。但在别的场合,在使用同种语言的群体中,以别的方式生成的朋友圈却肯定会遭到嫉妒和攻佞。同语言者容易同盟,因为大家默许语言成为生成同盟的合法武器。
我们生活在各种各样的合法武器当中。国家的合法武器是法律和道德。宗教的合法武器是教律和教规。单位的合法武器是规章制度。家庭的合法武器是亲情。社会的合法武器是伦理。语言是法律、道德、教规、制度、亲情和伦理之外的另一种合法武器。人们因为掌握了某一种语言而取得这种语言背景下的武器契约,并自觉在这种契约下履行规范。比如一些人在国内随地吐痰,扔烟屁股,而到了国外,一开口讲英语,立刻自觉成了绅士,俨然成了英语背后的另一个人。

4

语言产生的影响可能大于我们的想像。我们不会因为少数几个同语言者生成小圈子产生不适,可能是因为数量优势。少数人使用另一种语言不会造成整个群体的沟通障碍,因而得到忽略和包容。我们经常听到来自在国外生活的华人或在少数民族聚居地生活的汉人的不适。因语言不通对生活造成的不便比比皆是。当我们遥望一个民族,往往不懂他们之间的契合融洽。住在他们中间的居民永远觉得自己是外人。
我在西藏和新疆考察期间,听过一个很多人都有的共同困惑:为了不让语言障碍影响个人发展的悲剧重复发生,一些孩子从小就被送到汉语学校,这些孩子在学好汉语的同时也被改变了民族习惯。成长中的孩子为了在汉语环境得到认同,本能修改了母语背后的肢体习惯。一边为了生存融入大环境,一边迫于父辈压力竭力保持民族信仰和民族习惯,他们必须在这两种力量的拉扯中长大成人,并为此承担着性格发生变异和民族特色逐渐消失两重隐忧。
在粗犷新疆出生和长大的帕有着维吾尔姑娘的直接、率性和诚恳,同时也有着江南女子的曲折委婉,她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世故让我惊讶,她的周到细致让我心疼——要经受怎样的碰撞、撕扯、挣扎和疼痛,才能让一个人变得与本来如此不同?在她的流利的汉语表述下,掩藏着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帕是如此精致又如此聪慧,但因为身上兼具着新疆与江南两种特性,远不如哈斯在我眼里更加本质和透明。他们的文字也是一样,帕的文字疼痛,大器,掷出有力,却远不及哈斯笨拙的诗歌句子本质和神性。单纯本身就是最本质的美。
在另一种时候,语言可能成为我们雕刻自己的刻刀。上帝造人时给每个人一个身份,却常常恶作剧地不把它跟本人放到一起。生来就没有身份恐慌的人是上帝的宠儿,他们是上帝一点一点耐心捏成,面目清晰、身份明确的他们只需听从上帝的旨意就能完成自己的一生。而另一些上帝甩出来的“泥点子”,则需要一点一点雕刻心性,直到遇见上帝安排好的那个自己。
身份不清、面目可疑的“泥点子”们,靠在一起抱团取暖,相互认证,一起成为一个动物或物体,不会产生恐慌感。但在另一个时候,他们可能因为退休等原因失去唯一用以识别身份的群体,有的人把自己放逐到广场上寻求同类,成为广场舞大妈。只有群体生活才能让她们保持内心安宁。事实上真正的幸福可能别有含义,它的前提是拥有一个人格完整、面目清晰的自己。
语言可能是完成身份识别、建立完整人格的重要途径。一个从未离开过出生地的人往往不容易认清自己。只有当他离开,置身于另一个环境,将自己暴露在完全不同的语境里,语言才会成为身份标识。只有当语言成为身份标识,人才有机会发现自我。当语言以粗暴的力量,时刻以羞耻或疼痛发出提示,人就产生了强烈的身份认同的需求。
每个人生来都是独特的自己,上帝的“泥点子”下,藏着各色各样的不同人生,只是需要等待时光的雕刻。我们不能自觉放弃被雕刻的权力。如果不幸让我们受到放弃这个权力的暗示或粗暴阻碍,那也要等待另外一个契机。而且,我们要相信,上帝为我们从一出生就打上的语言烙印,不是用来干别的,而只是用来,一点一点雕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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