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14 编辑 <br /><br />　　“不要盯视那条大河，不然，你没有机会叹息，你甚至没有勇气哭泣！”　　　　

这是我对自己说的。　　　　

但我做不到，因为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我日日必然面见，虽然我目前仅仅为它叹息过但还没有哭泣过。　　　　

大桥跨江而过，是我每日黄昏时分出去散步的必由之路，但我至今不曾记得它的真实面目，也就不敢对它斗胆描摹与评说。　　　　

大河的水量一年比一年小，这个事实许多人都了然于心，但一直很少有人愿意公开言说。我想大家可能与我一样在辛苦的积累中忙乱地生活，也在忙碌的生活中辛苦地积累，而没有或少有心境与闲暇论及此事。也许大家和我一样在等待中观望、在观望中等待，希望有人带头关注大河水量逐年减少这件事，而事实上这个人至今都未站出来——我们早就习惯这样做了，大家学会了各自用心，我们也都习惯了不愿意创造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壮美局面。我们仿佛同在百尺危楼的顶层，都听见了楼体构件断裂的嘎吱咔嚓声，感到高楼崩溃前轻微的颤动，也看到了楼体正在倾斜，但就是无人大叫一声，并鼓励所有人赶快想办法救亡图存——是一样的，我们正在这样忍受着一条大河的生命力日益衰微的困境。　　　　

河水流经的中上游河道落差很大，所以这条大河大致是狂野粗暴的，并且，它狂野粗暴的事实真相已经掩盖了它对两岸生灵长期养育的实际恩泽。说心里话，我对这条大河一直怀有畏惧之心。我常臆想，设若某一天大河水源终于枯竭，那么，整条流域的蛮荒时代就将开始，那时候，河流所致的灾难和悲情宣告结束。当然从此所有关涉这条流域的人文考量都将归零。好在这个结果目前尚未出现，我和所有人一样还可以继续在这里装聋作哑地过日子。　　　　

事出有因。　　　　

第一件事：多年前，我和一群伙伴骑车进城。当我们春风得意、双腿像老式火车的传动连杆那样快活地蹬踏的时候，前方，一个红衣女孩的自行车被路边的备料堆垫了一下，人车随即翻入河中。当我醒过神来的时候，我只看到红衣的一角在浊浪中闪了一下，之后，关于女孩如花生命的去向至今再无下文。　　　　

第二件事：某年夏，我和两个伙伴作出了我们一生中一个相当重大的决定——过河。事先约定互相照应。我们如约而行。至于河心，方知水中世界并不像我们在岸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亲和，白浪滔天，一片汪洋，沸沸扬扬，满耳哗响。河的两岸离我们是那样的遥远。我突然感到我可能游不过去，也退不回去了。那时候，我终于看清楚死神的样子就是暴怒、翻腾的河水的样子！蝼蚁尚且偷生，我当然要拼命挥臂拨水。当我紧张疲惫到快死的时候，我的手臂碰到了一块石头，我本能地把那块石头抓牢，然后死死抱住，谢天谢地，那是一块相当不错的鹅卵石！我们都上岸了，得救了，交流心得体会，其余两人也有和我一样的心灵经历和生命体验。　　　　

不敢再游回去，而是饶了好大一个圈子过桥，再步行到下水的地方穿上衣服。一路上，许多人都向我们偷窥，还远远地躲着我们，我想，他们一定把我们当成光天化日之下出来作孽的水鬼了。　　　　

第三件事：某年夏，连日大雨河水暴涨，眼看黑黄难辨的河水要吞没村子了，人们开始惊慌失措且手忙脚乱地驱赶牲口、抢运粮食。慌乱之中传来消息说上游可能遭大灾了。果然，我亲眼看到河面上漂来木头、椽子、门板、箱柜、衣物、农具、猪、牛、羊。那些被洪水冲下来的可怜的畜生有的还活着，在浊浪中扑腾、鸣叫，它们显然是在呼救了。可是，那时那地，纵使神灵莫之能救，它们和它们的哀鸣之声很快被浊浪吞没了。　　　　

最为可怕的是人的尸体漂下来了，男尸趴在水面上，女尸仰在水面上，他们披头散发衣衫不全。大水终于退去之后好多天了村里人依然不敢回家，因为村子下头的大漩涡里还漂着一具男尸，全身裸露，在漩涡里不停地转着圈，好像对村子相当的留恋而很不愿意离去……从那以后，每每当我诸事不顺或者身怀小恙的时候，我一定会做噩梦，我常梦见我不是在河水中拼死挣扎，就是赤条条地从众人面前走过，实在羞愧难当了就蹲下……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发现遭遇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总会感到万分庆幸的。但过后也会反思：当年我过河的壮举是成功的，当时也是穿着一条短裤的，现在我好好地活着，并且，当年的同伴也都健在。可是，梦中我何以那样无法遮拦自己的羞丑，尤其是我还在水中拼死挣扎。为此，我还特意拜访过几位诸如“阴阳生”、“端公”那样的高人，但他们说法不一，我便莫衷一是，最终无人能够解决我心中的恐慌和困惑。有时候，似梦非梦，似真非真，我总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我羞愧得要命，蹲在地上，央求过路的人，请他们务必给我找一条裤子，如若没有，给我弄一条破床单或一片破布也行……　　　　

我的顾虑与担忧就这样紧密地关涉着一条河流。　　　　

赤身裸体于众目睽睽之下，或者很有可能在滔天巨浪中死去，这些梦境持续多年至今不去。关于纠缠不去的梦境，我不能不在现实中寻找真实的对应和可能的对应，即便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我很想这样做并且已经在这样做。不过，近来我又常常想起庄生说过的一句话：“梦为鸟者戾乎天，梦为鱼者没于渊”，我常梦见自己没入深渊已经遭逢灭顶，难道潜意识在告诉我，我本是一条鱼，并且一定会终老在水里？太可怕了。由此反推之，屡屡梦见自己将死在水里，自己的命脉很有可能代表一条鱼，鱼死在水里，除非意外，一定是死于窒息——难道命中注定一定如此？　　　　

至于常常梦见赤身裸体，则是比较好解释的——我已经被生活、被人世强行剥去了许多护持尊严的东西，最后被剥夺到连内裤也没有了！心理投射，心灵感应，潜意识显现，都有可能。但我宁死也不公然露丑。那么，有些境遇我必然遇上必然面对，我没有选择的权力。　　　　

“知道它还在流淌就行了，尽量不要去盯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条河关联着你的命运！”我又这样暗示自己。但事实上我总是在暮霭初降的黄昏时分踽踽独行于城市的边缘。那是一眼可见旷野的所在，其间我必须过一座桥，也会不由自主地斜觑桥下的河水，它的样子和我梦中的样子大同小异，不过在冬天最冷酷的日子里它已经变得相当纤弱、瘦小而已。　　　　

整个冬天无雨无雪，河水的清澈程度差不多达到了最高境界，显现出迷人的浅蓝色。流速好像变得更快，因而，给人一种正在寻求地缝钻下去的感觉，仿佛它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其音也哀。我的担忧和恐惧却并不因此而有所减退。我想，假如河水之源有一天真的枯竭，整条流域的生灵要么远徙，要么就地湮灭，这块土地将退回到蛮荒时代去。那么，我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留在这里的生存遗迹终将风化、消散，好像被人无情地抹去，结果会像古代的高昌、楼兰、龟兹和现代的罗布泊。我和所有人的生命链接将在这里断绝。　　　　

很悲壮，人与一条河流的关系并不是像有些人乐观畅想的那样，它并不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而像一个善恶两面的巫婆，我们生活在它的两岸我们却不能掌握它的善恶流变，我们只有承受。我很害怕水量丰沛的河流，我个人的力量当然无法改变流量的大小；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继续忍受河流继续制造出来的种种悲情与苦难，我同样无法接受河流枯竭之后出现的深度蛮荒和亲情断绝。我的“忧天”情怀肯定有些另类，但它确确实实让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枯竭将是这条河流的宿命，而这件事必然发生在别人的淡漠里。河流造成的悲情与苦难，以及河流广施的恩泽将随它的枯竭宣告终结，我对它的依赖和畏惧将随我生命的消亡而不再——我衷心希望能看到这条河流制造悲情和苦难、最终见证它走向没落的人仅仅是我而不要是别的任何人；在别人，我希望它依然是某些人违心讴歌的对象、是狂热人格化的亲切形象、是强迫一统观念的集中对应物、是盲目崇拜和虚假追随的根本无法到达的目标，简而言之，我希望它依然是人类文明的推手和人的社会性生存的福祉。　　　　

如果可能，让我一个人带走记录河流悲情和苦难的所有页面，让那些页面做我的裹尸布，我也应该带走这条河流非功利乃至反功利意识，并以这样的方式证明我一直不合众也不从俗，我一个人的态度和作为肯定势单力薄而难成气候，也会影响另一些人依靠膨化个人意志而丧心病狂地活；从道义上说我也不应该广散我的忧虑和恐惧。　　　　

但我可以将它们带走。　　　　

冬日无雪，亦如夏日无雨。水量萎缩的潜在危机尚未解决，河流又被拦腰截成若干段，一个个“人工平湖”被冠以美名曰“明珠”。事实上，人的壮举已经严重干预了节令运行的正常性，冬天的干燥酷寒和夏天的炎热无雨已成事实，但这同样属于我一个人的担忧和恐惧，客观情状不允许我广而言之，而必须一个人揣着，最终带它们到另一个世界去。　　　　

很遗憾我不能给别人更多的乐观与豪迈，因为我生性是悲天悯人的。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但愿像我这样的人和我所抱持的观念都不复存在，我同意这个世界应该变得更加繁华荣盛，我也祝愿所有的人都生活得无忧无虑、快乐自在。我更希望，留给更多人的这条河流，它是像母亲一样慈祥而可爱的。　　　　


201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