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鼻孔里的恶梦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爆玉米花有煤油味。 看得出来,那是本地小品种玉米爆开的花,硕大、蓬松、总体洁白,清香之气四散开来。确切地说多数玉米花是洁白的,因为也有少数带着焦糊痕迹,甚至还有一些尚未炸开的“哑巴”,仿佛被铁锅烙熟了都顽固不化,周身黑魆魆的。 ……
爆玉米花有煤油味。
看得出来,那是本地小品种玉米爆开的花,硕大、蓬松、总体洁白,清香之气四散开来。确切地说多数玉米花是洁白的,因为也有少数带着焦糊痕迹,甚至还有一些尚未炸开的“哑巴”,仿佛被铁锅烙熟了都顽固不化,周身黑魆魆的。
吃,还是不吃,曾经有过长时间的犹豫和迟疑。煤油味相当的浓烈,但这件事的发生肯定不是人故意而为,应该是一个偶然事件——这个猜度很快被证实——有人把一筲箕玉米花跟一盏煤油灯放在一起,油灯被失手打翻,玉米花因此被染。失手撞灯的人也曾试图挽救那个败局,但为时太迟于事无补。后来,无意犯错的人又想从那么多玉米花中分拣出未被污染的,但分拣的结果却使污染面增大了。
弃,还是不弃,也有过长时间的犹豫和迟疑。最终未弃,并且,干净的和被污的玉米花被这个意外事件的肇事者索性混同起来,那意思很清楚:必须全部吃下去,因为在彼时彼地所有可食的东西都是弥足珍贵的。
带来玉米花的人似乎十分厌恶煤油的恶臭味又难舍被污的玉米花,也许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他不想丢弃也不想一个人吃下那些东西,而是想把斗胆而食的风险降到最低,他就让别人来分享了,才一反常态地请同室同窗们分而食之。
那种慷慨激昂的气度是很感人的,大家对他表示由衷的敬意。所有人心中的迟疑和担忧很快被现实需要所征服,大家欣然开始共食。浓烈的煤油味被饥饿得以慰藉的快感和爆玉米花的原香味所暂时遮盖、湮灭,但是爆玉米花有煤油的事实却难改变,在每个人的深层意识里,对所食之物的安全性还是有所顾虑的,只不过这种顾虑暂时打了折扣并被放进潜意识里。奉献者的慷慨是假的、暂时的,这个人人都知道。对奉献者来说,让别人一起参与证明被污玉米花的毒副作用的有无、大小才是真的。
吃,还是不吃,作为特殊事情起点的这个问题必须被忽略,人人心中的质疑也必须被忽略。
那时候的饥饿感觉太普遍了,几乎成了所有人的生存常态,因此,公然食毒的事情也便常有发生,常常不可抗拒。
应该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方面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运气不会很坏的,另一方面也在尽量给自己寻找一些被污玉米花完全可以放心食用的理由。后来,人人坚信染于煤油的玉米花应该于人无有大害。
饥饿感的强烈性从人的意识层面降低了煤油的毒性的同时也在人的主观上强化了被污玉米花的安全性。一时间颐动如雷,进食过程如风卷残云。人人的饥饿感得以暂时的很好的抚慰,虽然在回味玉米花香味的同时也在品尝煤油的气味。
事隔多年,当年共食被污玉米花的人一直没有成功重聚。此后的时日里有小道消息陆续传来,其中的两位或病或祸而少年罹难,一个中道崩殂,一直无惊无险地活着的还是为数据多。
在一直活着的人当中,有一个一直记着强行下咽被污玉米花的事件,常常想起,常常暗自担忧。直到某年春心萌动并开始和一个女孩子悄悄约会的时候,他已经在异乡求学。那时候他已经学到了许多的知识,在强行下咽被污玉米花这件事情上,他最感兴趣的一门课是有机化学。他觉得对一件事情长久的念念不忘也没有多少意义,他猜想有机化学应该能够帮他的忙。在书本和课堂,他学到的知识相当有限,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莘莘学子那样去请教老师,他就得到了更为全面更为准确的知识,结果,他开始神不守舍、凡事总是心不在焉,曾经食毒的事件得以证实,根本再无假设和忽略的可能和余地。至于毒性一直未曾发作,那或许因为毒性的潜伏周期相当漫长,也许他的个人抵抗力也是相当的不同凡响。但他依旧无法变得乐观起来,他相信煤油的毒性一直潜藏在他的体内,毒性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女友。
热恋从春天开始。他们常常背着老师和同学在星期天去徒步远足,黎明时分出发,天黑以后回来。
那是一块广袤的盆地,肥田沃土盛产小麦。麦穗灌浆的日子里,他和女友在迷蒙晨气和氤氲暮霭中疯狂地吞咽初恋的甜蜜,他以为他和女友很像两只昆虫,也像两只野兽,有时候,又像游鱼和空气,但归根结底他觉得他们还是更加像人,他的理由是那时他们快乐到了无物无我的境地。
某日,他照例到广野麦田边去等女孩子。已是暮春时节,麦穗扬花的事情好像早就结束,田边、河边、路边,野草野花乃至飞鸟鸣虫仿佛都在热烈恋爱。
他突然闻到田野上横吹的风里飘荡着“六六六”粉的气味!
不闻则已,一闻惊心,进而闻到种种复杂之人生况味。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先前是好端端的玉米花里有煤油味,现在,好端端的麦田里有“六六六”粉的气味!他想,那块广阔无垠的麦田里一定发生过相当惨烈的事情,并且,麦田的主人为了有效处理那件事情,他已经丧心病狂到不惜采用施放毒药的地步。他的想象无法继续往前延伸,仿佛刺鼻而令人窒息的药粉味儿成功麻痹、阻断了他的中枢神经。麦田和麦苗都被玷污、毒害,广野上的长风因此显得迷幻而疯狂,葱茏的野草和天上柔弱的星子一样娇弱的野花全都变得面目狰狞、阴森可怖。一直仪态万方、缓缓流淌的河,突然间开始拼命奔逃。他感到头晕、恶心、四肢无力、渴得难受、热得发慌,他觉得一个人在恶臭刺鼻的地方热恋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女孩子按时前来赴约,笑着,甜言蜜语如风拂面。但在他看来,女孩子的脸上鼓荡着的是去年以前的春风,他认为她也中毒了并且病得不轻。她不是那块麦田的主人,他也不是。所以他们对麦田有药粉气味的事实真相概然无觉。
他借口说感到很不舒服,想回学校宿舍去休息。显然他故意掩盖了他真正的想法和意图,也掩盖了临时改变主意的原因,他真的感到很恶心、很难受,他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喜欢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他甚至觉得女孩子的如花似玉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恶臭。
他失恋了,但没有感到丝毫的遗憾与可惜;他想念麦田,但又害怕靠近麦田;他想知道那些野草野花、那些昆虫飞鸟、那些土地、那条河,如今是不是活得平安自在。想知道,但无法知道,因为他很厌恶飘荡在麦田里的药粉气味。
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对待那个夏天和那么一大片麦田,麦子就被收割了,他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里到处都有脱粒机在整天发出轰然巨响,到处都堆放着肢残腰折的麦子秸秆。他也记得那地方有一座城,他一直都生活其中,但那座小城在他看来也是一个尚未苏醒的恶梦,因为全城家家户户都靠烧有烟煤来取暖、烧水、烹食,整座城市成天都笼罩在浓浓的煤烟之中,而无处不有的烟焦油味总让人有严重伤风的感觉。尤其是,烟焦油味怎么那么像煤油和药粉掺和在一起的气味。这让他既感到惊讶又感到愤怒,既恐惧又无奈,那些可恶的东西怎么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注定了当年同窗的命运并且也在注定自己的命运!没办法,他又一次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同窗之殇,想到另一些同窗的英年早逝,特别是,他常常想起自己和那些早已谢世的人在一起吃爆玉米花的情景,玉米花依然充满诱人的香气和难闻的煤油气息。想着想着,他的鼻孔里真的冒出药粉味和煤油味来。很快,他也想到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至今他依然不喜欢她,并且,他觉得因为他对她的不喜欢,世界才显得公平。
年事稍长,差不多到了该忘记故旧人事的年纪了。某年,他听到了一个令他颇感意外的消息:那个女人,当年的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她死了,而他觉得自己竟然还没有爱过她。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了,我要在我死之前彻底粉碎这个邪恶的梦!”
“他们一定是毒发身亡了!”他这样判断,感觉到自己像传说中的“天师”。
“不,我应该爱过,只不过可恶的煤油味、药粉味和煤焦油味把爱的感觉搅扰了”,这一点他想努力证明。但很难,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残留在自己鼻孔里的那些嗅觉所关联的所有事件,他甚至觉得那些东西已经长进了他的生理器官。他很着急,很焦虑,他有时候真想翻开自己的鼻孔仔细看个究竟。他也曾想到另一个可以替换的办法,那就是再次回到暮春时候的麦田,一个人去,让原汁原味的麦田气息把自己的鼻孔彻底清理干净,但千万记住再也不能犯当年的那个错误:麦田的尽头有一片丘陵,丘陵上长着茂盛的松树,他走过去了,但在松林的外围,他首先看到了一大片藏于浓阴之中的坟墓……
总之,他必须想一个办法解脱自己,而情景再现的做法可能是最有效的。当年的在场者肯定是找不全了,一个都找不到也没关系,关键在于自己,能不能很好地清除自己心念里的残存和嗅觉中的残留。他有信心继续生活下去,所以他想一边生活,一边清除,一边自行修补,无论如何他要把这个过程延续下去,像一只受伤的鹿那样不惜翻越万水千山去觅药自治。
现在是冬天,离麦田长风浩荡、碧浪翻腾的日子不远了。
他愿意等待。
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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