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长的红柳林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月亮和星星睡着,我守护着它们的梦……还是让我们一起回到那片红柳林吧。在海子湾水库大坝下面,那一大片红柳林,正在开花 。一棵棵红柳擎举着一团团冷艳的火炬,玫红、冷黄和炽白,那是火焰最明亮的三种颜色。一簇簇浓密细碎的叶蕾,在向晚的天色中闪着灰绿暗蓝的光,馥郁的野香带着盐碱和沙子的质地,粗粝地扑面而来。
我回大梁坡老房子的路上,被村西边一截断头路拦住了,那是被水库的水流拦腰冲断的一截泥土路。原来土路的位置,是一座洋灰桥,对着我的小学校,还有村西头的那座孤坟。上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叫陈爱莲的女生,和一个叫李忠的男生,在桥下约会,被班里传说的。桥很高大,桥墩很遮阴,夏天桥下应该很凉快,不过我从来没下去过。
前几年,洋灰桥没有了,被决堤的洪水冲翻,桥底朝天了。那些洋灰桥的废墟和残骸,就像一个人残败的过去,还原样堆在一边,保持着洪水泛滥时的样子。我想是因为没有谁能撼动它,那么庞大的水泥石块,大的有十几吨重,水的力气真大。
桥没有了,村里人就在原来的位置上填土,修了个高高的土坝来代替桥。站在被水流斩断的土坝上,我想,有些东西,也许你让个路,它就过去了,比如这个土坝,比如突如其来的洪流,你想拦腰截断它,恐怕是损坏自然的,我真想搭座桥,哪怕就在土坝断开的两端架上几根椽子,上面垫上杂草和泥土,桥上面走人 ,桥下面走水,这样也就太太平平。
桥是空心的,下面可以走水,人们却用实心的土坝,硬生生地把洪水的记忆挡在了一边。人们大概以为,洪水不会再来了。人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痛。或许人们以为水来土掩,用土真的可以挡住水……多么荒唐天真的想法。朴实的庄稼人,只记住水能灌溉泥土,却忘了水也是土的天敌。
他们忘了水库决堤那年,他们的屋子是怎样被水连根拔起,连坟地里都漂起了白骨,棉花和庄稼沉到了水底,变成了水草,牛羊和拦截它们的圈、栅栏一起在水上漂浮,老鼠和狗都成了水生动物。
当然,这些是我的想象。
我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水灾,我只在梦里梦见过。
我把梦写成了文字,文字里,我把那场水灾,当成一场铺天盖地的感情洪水来写,那场感情的洪灾中,我是一个成功的逃匿者。我不知道感情的决堤和洪水的泛滥,究竟哪一个更可怕。我躲过了,我成功地躲藏了30年……
这次,我不但看见了那次洪灾后,被掀翻的洋灰桥,那个被再次来袭的猛烈的洪水冲断的土坝,我还看见了那个我成功地躲藏了30年的人。
他老了……
他真的老了。
很悲哀地老了。
他在车上很谦卑地用一根指头轻轻戳我的手背,提醒我注意他的目光,提醒他在我身边的存在。
我注意到了他的手,第一次,我认真地看了那双手。我说,你都干了什么,这双手粗糙成这样。那双手一点也不像写字的手,简直是一双每天搓麻绳的农民的手。他说,还不是年轻时候干农活干的。
它粗糙到让人无法心生痛惜,这是最让我心疼的。
我说,我们这三十年都干啥去了。
他说,就是为了变老。
转而又说,你还是我的小妹。
我叫他哥,我只叫过他三哥,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没有改过口,也改不了了,30年,不是亲的,都叫成了亲的。
30年,就一个躲字,千转百折。
30年就一个逃字,千里万里。
还好,他成了我的三哥。
我不知道,我要把你躲成谁。
也不知道,我到底要躲到哪里,才算躲过了这场情劫。
看着老去的三哥,我几乎要说,我不敢躲了,不敢躲你了,然而不躲,我又该怎么样呢。
我真想跟你说,但是我怕你笑我天真,笑这只是一段虚妄的恋情。
我真想跟你回大梁坡,我羡慕红柳林里那户人家。
我们跑去向他问路,那是一个维族人,留着杂乱的胡须,穿着褴褛,在这红柳林里,单门独户,没有人看见他。他看见我们,很坦然地敞着破旧的衣服,斜着肩膀打量我们,他只当我们路人,来了就走的那种,或者过后,他当成根本没看见过我们,看见我们就跟看见一只戈壁滩上窜过的兔子,或者旋风差不多,我们在他的生活里,转眼就没有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我却在心里想着,霸占了他的房子和院子,跟你住进那片红柳林的中心,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把所有走错了来问路的人,都当成兔子和旋风,在那样的地方住着,你可以忽略整个世界,你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红柳林外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无边无际的天,太无边无际了,让人感觉虚无,这片红柳林围成了一个边际,人烟被挡在红柳林外,不大不小的林子正好。住在里面,在你心里,红柳林可以无边无际地延伸,它和你的心一样会生长,枯荣。
在这个季节里,它在疯长着,高大,丰腴,像喝醉了一样,通红着脸,在路边,被我们的车辙推得东倒西歪,它的庞大的根系相互连接着,盘根错节,几乎要把路封锁了。
红柳长疯了,如果你亲眼见到了那片红柳林,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疯狂的植物,你就能体会植物的疯狂。
红柳疯狂了,因为它遇到了水。
水是它疯狂的原因。
水推倒了一座桥,却复活了一片红柳林。一种干旱的植物,长年的干旱,几乎让它忘记了水,忘记了生长。
以至于我从小认为,红柳只能长到我那么高,谁知道它竟然高过了房子,高过了树,它把生长在一旁几十年的沙枣、榆树,远远扔在了后面,它让我一年不见的我,看见了一种植物生长疯狂的速度。
它淹没了深深的老河坝,它用它四处伸展的红柳根,填满了整个河坝,然后把枝叶和红絮伸向天空,挤占着所有过去属于芦苇的空间。
我来来回回,在红柳林里奔突,穿行,仿佛这样可以感受它,可以和它一起生长,我感觉自己在重新生长,内心一些东西迅速地变得壮大,在红柳枝条的夹逼中,我内心的空间却在空前地膨胀,舒展。
为了平息自己,我想静静地做梦,也许红柳林是最好的梦想空间吧,看着一些植物生长,你也会让压抑已久梦想,舒展成疯狂的枝条随意地生长。我一直以为自己只能长成现在的样子,我离开了最适宜我生长的土壤,我已经忘记了该怎样生长,红柳教会了我……
就在这样一个黄昏,在一个断头的土坝上,我想了很多,面对这样一片漫无边际的红柳林,我才意识到,我这三十年的离乡,我离开的正是我最需要的浇灌,那是一片红柳林梦想的水,是一个人的生命生长中最需要的能量。
我感叹那些红柳,它们居然不会被洪水淹没,大水过后,它们庞大的根系依然存留下来,等待生命的再次复兴。
从未有过渠沟的龟裂的干土,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强硬的灌溉。然而,看到红柳,我顿时明白了,洪水对于严重焦渴的土地,无异于甘霖,疯狂的灌溉,导致的是生命亢奋的生长。
既能耐得住焦渴和干旱,又不会被突如其来的洪流湮没,真正强大的生命,是该具备这样对生命需求自如的伸缩和弹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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