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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秋日低语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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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场秋雨过后,秋天来了,如此浓重地袭来,就像一辆卡车撞在身上。太阳是一条河,那么远,那么凉。阳光被驱逐到马路中央,被车轮反复碾压,变得愈发浑浊。上午九点,似乎所有的工作都已完成。穿蓝衣服的女人喜欢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让微凉的空气从窗外爬进来,哪怕是下雨天也是如此。我见到她趴在二楼的窗台上,以一个慵懒的姿态凝固着。有人埋怨她的懒惰,控诉医院的走廊还不够干净。她不反驳,也不在意。她几乎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趴在窗前凝望,这令我隐隐有些好奇,因为窗外理应是个枯燥无趣的世界。我匆匆的,在走廊窥视她的背影,在院子里仰视她的面庞,她却始终忽略着我的存在。
  这次,终于等到她离开,我迫不及待地站在相同的窗前张望。果然,还是院子里那些草木石墙,只是变换了角度。可是渐渐的,我竟然发现,变换了视野的世界,乏味中却有些延伸的表达。比如,那些树木似乎变得更加圆融了,我能够看清整个树冠的形状,以及藏在树枝中的鸟雀。我的目光甚至可以轻轻越过墙围,坠入一片茂密的玉米田。这个季节的玉米是芬芳香甜的。如是,安静地窥视一片茂密的玉米田也是恬静的。玉米的枝杆长得异常高壮,叶条狭长而肥硕。可极尽繁盛之后,就像是热恋后要说分手,又那般无情冷落。秋天的玉米植株还是开始生病了,浅黄的雀斑点缀,像传染病一样在扩张蔓延。枯萎把所有生长的欲望凝缩,植物失去了果实作为寄托,开始自怨自艾地低垂下来,它们会渐渐吸收了秋的苍凉,等待下一场雨水的摧毁,最后彻底干瘪了,被农人切割和燃烧。
  有一刻,我似乎见到玉米地旁边,站着穿校服的青涩少年,男孩子去拉女孩子的手,她没有拒绝。她距离他那么近,才知道他的鼻息是那么炽烈。然后他想要吻她的嘴唇,她环顾四周,却有些慌张地躲开了。没有人会躲避秋天里,这些丰满得就要爆炸的讯息。一定是玉米的香味点燃了情欲,这让我想到电影《红高粱》中的情景。我幻想,他应该把她抱进玉米地,跪拜太阳最后的温暖,然后粗鲁地撕开她的胸衣。他们在玉米地里嬉戏打滚儿,开始抵达彼此,如若不是如此蛮横的燃烧,又怎么会涅槃重生。他们是馨香的,身上沾满了泥巴、草屑和月光。他们在发光。一定是昨晚的月光迷失在这密林里,现在被他们剥开发现了,才那么羞赧,又那么耀眼。远远的,我听到一些声音,那些是秋日里回旋的低语。
  从此,我开始留意每一扇窗中的风景。窗子是有生命力的,它们彼此错落着,朝向四面八方,收拢了不同的风景和心情。穿蓝衣服的女人如此爱着这些窗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关阖。模仿她的姿态站在窗前,我感到身后有一双宽厚的手掌,可以把我们瞬间推远。再睁开眼,我就置身在了那些未可知的神秘角落。如果不是透过楼梯口的那扇窗,我绝不会发现院子东边那几棵是柿子树。从窗子中,我又看到了穿蓝衣服的女人,她垫脚摘下几颗柔软的柿子,然后用抹布把上面灰白色的柿虱子拭去。那些柿子一下就成了璀璨的融化的小太阳。从另一扇窗子,我同样看到了穿蓝衣服的女人,她正剪下了院子里的月季花。那些渐变的花朵,柔软娇嫩的,白的,红的,黄的,层次鲜明的,旋转而盛开,然后在最饱满的时候离开了根茎。她把鲜花插入一只盛满水的塑料瓶里,精心侍弄着,然后摆放在一楼大厅的导诊台上,于是整个门诊都流转出了盎然的生气。记得院长曾对我说过,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把院子里所有的月季花沿着地面剪断,等到明年开春,土里就能呲出更加繁盛的花朵。我喜欢他用的“呲”这个字眼,它是有声音和动作的。比如,每当我对美好的事物呲牙,心里面就似乎有了曼妙的生长。如果说,是睁开眼睛看世界,或许也可以说成呲开眼睛去触碰世界。这是多么充满力量的一个字,在聚集,在收拢,在生长。我相信眼睛触碰到的,是有温度,有质量的,也是有呼吸的。我在这个秋天醒来,它在我的心墙上开了一扇窗。

                                                          2、
  做中医的姥爷和我说,入秋了,天气燥,吃一些蛇胆泻肝丸吧。大抵是入了秋,我们的身体也变得虚弱了,有些无名火要宣泄,要从身体里往外烧,烧得心虚惶惶。太宰治曾经描写:“入秋以后,蜻蜓变弱了,肉体死后,只剩灵魂,摇摇晃晃飞来飞去。透过秋日的阳光,能看到蜻蜓的身体是透明的。”其他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秋天的蚊子像颜色青黄的干瘪稻谷,仅凭一丝本能在寻找血液的芬芳,然后被轻易地一巴掌拍死。院子里有同事捉了螳螂,三五只,巴掌长,挂在纱窗上。我笑话他这是要饲养螳螂呀。据说,草叶变黄的时候,螳螂也会变黄。如果草叶变红了,螳螂也会变红。可眼前的几只螳螂却像融了水的墨汁,挂在纱窗上一动不动,任凭窗外秋风萧瑟,树叶开始变黄。如果世间所有的能量都是守恒的,那么这些流逝的能量都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被秋天中的“恶”抵消了。
  我开始变得有些疲惫。倒也不是身体的劳累所致,只是精神有些不大好。精神不大好的时候,又难免陷入困顿。于是我终日昏昏沉沉的,时常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索性就祈祷日子快些消逝。日光变得愈发稀薄了,这是我透过每天清晨五点半的窗子得知的。却道天凉好个秋——天凉了,身子却禁不起那么多缠绵悱恻的凉意。明明杯子里倒了热水,起初还烫得不得喝,等想起来的时候灌一口,却又凉得胃开始痉挛。我发现,北京有很多参天老树,沿着地铁一路忽闪错落。北京的人也很多,挤在一起,进城出城。有时候我原本明确了目的地,可是走着走着就会忘记。会忘记身在何处,要去到哪里。我也是这世间行走的动物,却不小心被困在原地,就被秋风一点一点蚕食了,变得愈发无力。我看到尘世里有诸多高墙围栏,我的心里似乎也有。秋天是赤裸裸的季节,似乎每个人也都是赤裸裸的。秋风在屋子外面说话,就像人类热衷于躲在背地里说他人坏话。有些时候,我们以此相互靠近,又彼此相互设防。秋风带来了秋的秘密,秋天也会疼。轮回是四季的更迭,也预示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和离别。一年又一年,无论是动物、昆虫,还是植物,都会因为秋天而郁结和衰颓,甚至枯竭和死亡。不曾想到,我还是被秋风彻底打败。在与人相处的问题上,我又变得有些无所适从——我知道她和他彻底分手了;我知道他曾夜夜放浪形骸;我知道这次她真的怀孕了;我知道他或许根本没有生育能力;我知道她怀的是个男娃;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女娃;我知道他们越来越多的秘密;我知道我知道的有些太多了;可是他们也同样知晓了我的秘密。秋风在说胡话,在城市里穿梭,漫无边际。它要把每个人都扒光了,推到墙头示众。没有不透风的墙壁,秋风在院子里不断回荡。我开始像秋天的树木一样萎靡不振。整个院子都被装在了耳朵里。只不过是简单的口耳相传,只不过是闲来无事,人与人之间要消磨些时间罢了。树叶还是开始变黄了,堕落以后将会腐烂成泥。我知道这一定是秋风来过。是我们想到了秋天,秋天它就来了。我们想知道秋天的秘密,秋风就会告诉我们。
  朋友送我两枚梨子。他说家里只种了一棵梨树,梨子往年都是留给自家人食用的。他家的梨子很是讲究,上面套着轻薄的塑料袋,用金属环箍紧。梨子似乎因为套了袋子的缘故,表皮变成了棕褐色,像极了老人黝黑的皮肤。我对朋友说,这个季节吃梨子正合适,清心润肺。可梨性寒凉,却不易多食,一次一颗即可,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我想到人与人相处,何尝不是如此。人之常情,我吃了他的梨子,就要记得有所相还。
  夜晚值班的时候,我顺着锈迹斑斑的梯子爬上卫生院的屋顶,高处的旗子正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站在这里,玉米地突然变小了。我看到月光慢慢倾泻在田地里,它们本是旧相识。只是此时的玉米地里已然空旷无一物,月光笼罩下有些寂静和苍凉。那些玉米是什么时候被收割的,我却全然不知。围墙似乎也变矮了,我突然想翻过围墙去到那边。玉米田的秋天已经结束,可灌木的秋天才刚刚开始。而我的秋天,似乎还要更加漫长一些。我知道,我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要让这个秋天诞下我的孩子,二是要杀死这个无情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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