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接住的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被神接住的人并不比被神迎来的人少，也不比被神喊去的人多。在村里，这些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禀赋，凡胎肉眼根本看不出来，甚至连他们自己也常常不清楚在什么时间、场合、地点，会走脱尘世圭臬，而毫无反驳地去迎合神的旨意。
碰槐婆婆是村里的接生婆，差不多村里所有的小孩都是她接生的，她技艺娴熟，经验老道，半夜五更也常被请到外村去接生。她的邻居们都说，夜半的敲门声很惊吓人，啪！啪！啪！啪！门环扣在门上，胆战心惊的。村里人，一到黑夜就关门了，如果半夜有人敲门，是不给开的，不但不给开，连话也不能说，任门环在黑夜里骇人地响着。也有胆大的，穿了衣服趿着鞋屏声捏气从门缝里向外瞄，据说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在村庄的街道上肆意游串。倘若有隔窗与你说话的声音，是无论如何不能应承的，夜里，各路神仙精怪都在村里游转，搞不好，敲门说话、试图跟你交谈的，就是要收走你灵魂的某仙，除非对方明确地说，某叔，我是某某（这个某某必须是活着的人），屋内人才能答腔。小孩子一到黄昏就各各逃生地回家里了。也有性急的神仙，天刚擦黑就从庙门里走出来，大人们魂符高，即便与神擦肩而过也毫无察觉。小孩就不一样了，人小，心静，眼底清，常会捕捉到神的迹象，比如，一只火球从身后滚过，一根树枝从半空落下，一个暗影子，一枚会走的石子……很突然的事件就发生了，你来不及仔细琢磨或者求证，它们就无影踪了。村庄的夜很黑，碰槐婆婆每次从门里出来，都习惯向着东边黑黢黢的观音庙，低声祷告：观音娘娘、土地爷，过往仙人，保佑保佑。
当然，她远不是被神接住的人，那时她尚无此幸运。她不过肩负一门独家手艺，而被人们尊敬和景仰的肉身。在她60岁那年的某一天，她突然就咽气了。村里失去以为手艺娴熟的匠人，人们觉得是一种遗憾。她家里也没有提前预备的棺椁，连寿衣都是现做的，本家的老婆们连夜给她缝制寿衣，灯里加了好几次洋油，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做好了，有专事替逝者穿寿衣的人，将她快要僵硬的四肢穿到衣服里，再给她的手腕缠麻的时候，她的身体里突然传出一种怪声，起初，大家并未在意，依旧各忙各的，后来这个身体里说出人话：我这是怎么了？缠麻的人吓得跌坐到地下，手磕在石渣灰地面上，戳出好几个细碎的血口子。碰槐婆婆举着被麻裹住的双手，坐了起来，人们吓得目瞪口呆。有老者知晓，这是还魂了，便大着胆子摸她的手。
天亮以后，招呼做活的人各自回到各自家里，带回来关于碰槐婆婆起死回生的消息。
碰槐婆婆被儿子搀到了庙里，跪下，磕了无数个响头，老脑袋磕在青石铺的地上，咚咚的，沉闷，又有回声。
整个村庄都陷入一种兴奋状态，那天，连最老的骡子都在饲养处的场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被来妮大爷打了一鞭子，骂了好久。
人们问碰槐婆婆，你怎么回来了？
她说，小道黑，窄，人稠，都是朝前走的，没人往回返，眼看着面前就是一条河，水流急湍，深不见底，大家都挤着上桥，突然她感觉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扭回头，是一个老仙人，笑眯眯地问她，你来做甚？她说不知道啊。仙人就说，你跟我回去吧。她就跟转身了，人多，挤不出来，她就用手死劲地拨拉着，后来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自己就醒了。醒来一看，才知道手教用麻缠住了。
大家都笑哈哈的，说，你这是积德了，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德厚了。
她说，我是被神仙接着了。
她后来却聋了，半夜有人敲门，她总也听不见。她儿子就给那些半夜生产的妇人的家人留着门。他们也不用敲了，直接进了屋，推醒酣睡的碰槐婆婆，她点着灯，看见来人满身是汗，手里拿一尺红布，就明白了。裹了腿，穿了鞋，提着她那个包袱，出门跟来人走了。她在门口停歇的时间短，但眼睛却一直向着庙院。她知道，自己被神看着呢。
二林是个调皮爱闹的孩子，村里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谚语，差不多隔一两天就能看到他爹举着个鞋板撵着他满村跑，前面的鸡被他冲散，飞得飞窜得窜，后面的狗却跟了一群，这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场景：鸡在前面飞窜，二林灰头灰脑地在后面跑，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二林后面是几条狗四蹄飞奔，狗后面是二林爹，高举着鞋板，在前面的鸡、二林和狗扬起的高高的黄尘中突击。坐在五道庙的村里人多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一次，这队伍将担水的文会冲倒了，水浇了文会一身，鸡一身，二林踩着泥水跑过去，狗门踏着水筒跑过去，一时哐哐当当，鸡飞狗跳，好不热闹。二林爹没法撵了，把文会扶起来，眼睛却盯着跑远了的一群，嘴里吼骂着。
文会是我们村的傻子，他虽然被扶起来了，却开始哭。他哭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完。有时他能从早晨哭到傍晚，有时能从黑夜哭到白天，谁也哄不住。二林爹看他哭了，心里就毛了，说，文会乖，不要哭，叔给你挑水去。说着把鞋套在脚上，担起水桶，就去泉子沟挑水去了。文会不理他，任他挑去。第一回二林爹担的水倒在瓮里，文会还在哭，只不过这次换了水瓮跟前哭。第二回二林爹担的水倒在瓮里，文会还在哭，但二林爹又去担的时候文会就跟在他身后哭。第六担水担回来，水缸里放不下了，文会哭着把两只满满的水桶并排摆在水瓮前面，拿袖子擦擦鼻涕和眼泪，然后不哭了。
二林爹骂骂咧咧地从文会家大门出来：好狗只勒，这傻子，有神助勒。
文会一生下来他妈就死了，据碰槐婆婆说，他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们问，怎么不一样了？她说，他不哭，我打了他三下，也不哭，后来又打了三下，却笑了。
碰槐婆婆当时就让文会爹拿红布和干草、炭灰驱邪，说刚生下的娃娃被鬼附身了。但文会爹说，婶子，看看大人吧。碰槐婆婆回头看，文会妈的脸，煞白煞白的，像一张纸。她知道这娃是来讨债的，就让文会爹去请仙家。
俊俊妈坐了两次堂都没把文会妈的命保住，但仙家说了，文会是被神接住的人，他这一生，要么大富大贵，要么痴苶呆傻。唱戏里有说君王自古无戏言，村里人也说神仙也戏言，文会真成了那样的人。
二林这次没被他爹逮着，很是得意。他是我们小孩中最胆大的人，他敢捉蛇，捉了蛇点一堆火，把蛇烤熟了，还敢吃。夏天他敢在旋涡急流中凫水，还敢吞活鱼吃。冬天他敢敲开厚冰，把半个身子探进去，看里面的风景（据说里面的风景异常好看，跟我们想象中的黑暗有很大差异），也有小孩探头进去，但很快就爬出来了，说里面太大，阔，像天上，当然更多的小孩是不敢学二林的。有天二林要给自己做手术，我们都去看，他说你们看我腿上的肉里有条黑黑的东西，这可能是我起“红线”（医学上叫急性淋巴管炎，中医称“红丝廖”）了，我得挑了它，他手里拿着个锋利的石片，眼也不眨地将小腿划开，血哗地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把划开的口子用手分开，看了看，说，怎么没有？又拿石片在伤口上划了一下，这一次他疼得呲压裂嘴的，但终于找到了他的“红线”，已被他切开，他硬生生将它拉出一截。后来有人告了他爹，他爹抱着他去公社医院缝了几针，才好的。他的胆大是吓人的，不止小孩，连大人都不敢尝试的事情他都无畏惧。村里人说那孩子跟着怪呢，得仙家治治才会好。但他爹也找了仙家，仙家说，二林是年龄小，心顽，无事。
这次有幸逃脱了爹的魔掌，二林多少有些兴奋，他就喊了一般小子到场院里玩。
村里有两个场院，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南头的那个场院被高出的田地包围着，像一个大瓮，人在里面喊叫，回声四起。东头的场院是由十几个斜依的窑洞顶组成的，像个山包。二林他们就到了东头的场院玩。深秋，庄稼回仓，那些谷、豆类的秸杆滩了一地，小孩喜欢从高处往下跳。但这时候是初夏，庄稼还在田地里长着呢，二林就想玩秋天的游戏了，没人跟他往下跳，他就说你们都是胆小鬼托身，都看我的吧。说着还拍拍胸脯，一付成竹在胸的样子。
像大人们刨地锄草那样，他唾一口唾沫在手心里，使劲撮撮手，然后站在场院的边缘，向着下面平展展的饲养处看了一眼，嘴里喊，1、2、3。然后，过了好久，一声惨叫。
二林不是我们村最胆大的小孩了。因为他的腿断了，变成个瘸子。他长大后，开过小卖铺，后来又开了小煤窑，是我们村第一户买汽车的人家，他虽然不能开，但能坐。他坐着他家的汽车，从外面回到村里的时候，遇见人，总是很懂礼数的样子。
在村里，被神仙接住的人很多，他们看似跟我们并无差异，但与我们平淡无奇的一生相比，他们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在很长一段时间，大概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吧，我很为自己被神忽略感到失落。我吃得苦和心上受得制，都要超过同龄人，但我依旧没法逃脱陷在水深火热的苦难中的境地。这种被神折磨的日子使我吃尽苦头，因为盼望太久长，而渐失去了对神的想望和信赖。当外表渐狰狞，内向却随着这种渐强的外在包裹而逐渐平和，柔软，宽大起来。这些貌似远离神的年月，让人清明而自给。年初，老父经历过一场令人心碎的病痛，而年底，老兄又并驾而痛。脱离村庄太久，远离神仙太久，当他们安康起来，我的慌张和惊恐逐渐褪去的时候，想起神。蓦然明白，神不止接住那些不该走向边缘生命，它同时也隐藏在漫长的时间背后，对像我这种陷入苦难貌似无助的人给以救助，让我们的一生，因为这种异于常态的经历，而同样成为一种独在的、值得回味的传奇。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因为神，我们幸福。
碰槐婆婆是村里的接生婆，差不多村里所有的小孩都是她接生的，她技艺娴熟，经验老道，半夜五更也常被请到外村去接生。她的邻居们都说，夜半的敲门声很惊吓人，啪！啪！啪！啪！门环扣在门上，胆战心惊的。村里人，一到黑夜就关门了，如果半夜有人敲门，是不给开的，不但不给开，连话也不能说，任门环在黑夜里骇人地响着。也有胆大的，穿了衣服趿着鞋屏声捏气从门缝里向外瞄，据说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在村庄的街道上肆意游串。倘若有隔窗与你说话的声音，是无论如何不能应承的，夜里，各路神仙精怪都在村里游转，搞不好，敲门说话、试图跟你交谈的，就是要收走你灵魂的某仙，除非对方明确地说，某叔，我是某某（这个某某必须是活着的人），屋内人才能答腔。小孩子一到黄昏就各各逃生地回家里了。也有性急的神仙，天刚擦黑就从庙门里走出来，大人们魂符高，即便与神擦肩而过也毫无察觉。小孩就不一样了，人小，心静，眼底清，常会捕捉到神的迹象，比如，一只火球从身后滚过，一根树枝从半空落下，一个暗影子，一枚会走的石子……很突然的事件就发生了，你来不及仔细琢磨或者求证，它们就无影踪了。村庄的夜很黑，碰槐婆婆每次从门里出来，都习惯向着东边黑黢黢的观音庙，低声祷告：观音娘娘、土地爷，过往仙人，保佑保佑。
当然，她远不是被神接住的人，那时她尚无此幸运。她不过肩负一门独家手艺，而被人们尊敬和景仰的肉身。在她60岁那年的某一天，她突然就咽气了。村里失去以为手艺娴熟的匠人，人们觉得是一种遗憾。她家里也没有提前预备的棺椁，连寿衣都是现做的，本家的老婆们连夜给她缝制寿衣，灯里加了好几次洋油，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做好了，有专事替逝者穿寿衣的人，将她快要僵硬的四肢穿到衣服里，再给她的手腕缠麻的时候，她的身体里突然传出一种怪声，起初，大家并未在意，依旧各忙各的，后来这个身体里说出人话：我这是怎么了？缠麻的人吓得跌坐到地下，手磕在石渣灰地面上，戳出好几个细碎的血口子。碰槐婆婆举着被麻裹住的双手，坐了起来，人们吓得目瞪口呆。有老者知晓，这是还魂了，便大着胆子摸她的手。
天亮以后，招呼做活的人各自回到各自家里，带回来关于碰槐婆婆起死回生的消息。
碰槐婆婆被儿子搀到了庙里，跪下，磕了无数个响头，老脑袋磕在青石铺的地上，咚咚的，沉闷，又有回声。
整个村庄都陷入一种兴奋状态，那天，连最老的骡子都在饲养处的场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被来妮大爷打了一鞭子，骂了好久。
人们问碰槐婆婆，你怎么回来了？
她说，小道黑，窄，人稠，都是朝前走的，没人往回返，眼看着面前就是一条河，水流急湍，深不见底，大家都挤着上桥，突然她感觉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扭回头，是一个老仙人，笑眯眯地问她，你来做甚？她说不知道啊。仙人就说，你跟我回去吧。她就跟转身了，人多，挤不出来，她就用手死劲地拨拉着，后来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自己就醒了。醒来一看，才知道手教用麻缠住了。
大家都笑哈哈的，说，你这是积德了，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德厚了。
她说，我是被神仙接着了。
她后来却聋了，半夜有人敲门，她总也听不见。她儿子就给那些半夜生产的妇人的家人留着门。他们也不用敲了，直接进了屋，推醒酣睡的碰槐婆婆，她点着灯，看见来人满身是汗，手里拿一尺红布，就明白了。裹了腿，穿了鞋，提着她那个包袱，出门跟来人走了。她在门口停歇的时间短，但眼睛却一直向着庙院。她知道，自己被神看着呢。
二林是个调皮爱闹的孩子，村里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谚语，差不多隔一两天就能看到他爹举着个鞋板撵着他满村跑，前面的鸡被他冲散，飞得飞窜得窜，后面的狗却跟了一群，这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场景：鸡在前面飞窜，二林灰头灰脑地在后面跑，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二林后面是几条狗四蹄飞奔，狗后面是二林爹，高举着鞋板，在前面的鸡、二林和狗扬起的高高的黄尘中突击。坐在五道庙的村里人多都笑得前仰后合。有一次，这队伍将担水的文会冲倒了，水浇了文会一身，鸡一身，二林踩着泥水跑过去，狗门踏着水筒跑过去，一时哐哐当当，鸡飞狗跳，好不热闹。二林爹没法撵了，把文会扶起来，眼睛却盯着跑远了的一群，嘴里吼骂着。
文会是我们村的傻子，他虽然被扶起来了，却开始哭。他哭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完。有时他能从早晨哭到傍晚，有时能从黑夜哭到白天，谁也哄不住。二林爹看他哭了，心里就毛了，说，文会乖，不要哭，叔给你挑水去。说着把鞋套在脚上，担起水桶，就去泉子沟挑水去了。文会不理他，任他挑去。第一回二林爹担的水倒在瓮里，文会还在哭，只不过这次换了水瓮跟前哭。第二回二林爹担的水倒在瓮里，文会还在哭，但二林爹又去担的时候文会就跟在他身后哭。第六担水担回来，水缸里放不下了，文会哭着把两只满满的水桶并排摆在水瓮前面，拿袖子擦擦鼻涕和眼泪，然后不哭了。
二林爹骂骂咧咧地从文会家大门出来：好狗只勒，这傻子，有神助勒。
文会一生下来他妈就死了，据碰槐婆婆说，他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们问，怎么不一样了？她说，他不哭，我打了他三下，也不哭，后来又打了三下，却笑了。
碰槐婆婆当时就让文会爹拿红布和干草、炭灰驱邪，说刚生下的娃娃被鬼附身了。但文会爹说，婶子，看看大人吧。碰槐婆婆回头看，文会妈的脸，煞白煞白的，像一张纸。她知道这娃是来讨债的，就让文会爹去请仙家。
俊俊妈坐了两次堂都没把文会妈的命保住，但仙家说了，文会是被神接住的人，他这一生，要么大富大贵，要么痴苶呆傻。唱戏里有说君王自古无戏言，村里人也说神仙也戏言，文会真成了那样的人。
二林这次没被他爹逮着，很是得意。他是我们小孩中最胆大的人，他敢捉蛇，捉了蛇点一堆火，把蛇烤熟了，还敢吃。夏天他敢在旋涡急流中凫水，还敢吞活鱼吃。冬天他敢敲开厚冰，把半个身子探进去，看里面的风景（据说里面的风景异常好看，跟我们想象中的黑暗有很大差异），也有小孩探头进去，但很快就爬出来了，说里面太大，阔，像天上，当然更多的小孩是不敢学二林的。有天二林要给自己做手术，我们都去看，他说你们看我腿上的肉里有条黑黑的东西，这可能是我起“红线”（医学上叫急性淋巴管炎，中医称“红丝廖”）了，我得挑了它，他手里拿着个锋利的石片，眼也不眨地将小腿划开，血哗地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把划开的口子用手分开，看了看，说，怎么没有？又拿石片在伤口上划了一下，这一次他疼得呲压裂嘴的，但终于找到了他的“红线”，已被他切开，他硬生生将它拉出一截。后来有人告了他爹，他爹抱着他去公社医院缝了几针，才好的。他的胆大是吓人的，不止小孩，连大人都不敢尝试的事情他都无畏惧。村里人说那孩子跟着怪呢，得仙家治治才会好。但他爹也找了仙家，仙家说，二林是年龄小，心顽，无事。
这次有幸逃脱了爹的魔掌，二林多少有些兴奋，他就喊了一般小子到场院里玩。
村里有两个场院，一个在东头，一个在南头，南头的那个场院被高出的田地包围着，像一个大瓮，人在里面喊叫，回声四起。东头的场院是由十几个斜依的窑洞顶组成的，像个山包。二林他们就到了东头的场院玩。深秋，庄稼回仓，那些谷、豆类的秸杆滩了一地，小孩喜欢从高处往下跳。但这时候是初夏，庄稼还在田地里长着呢，二林就想玩秋天的游戏了，没人跟他往下跳，他就说你们都是胆小鬼托身，都看我的吧。说着还拍拍胸脯，一付成竹在胸的样子。
像大人们刨地锄草那样，他唾一口唾沫在手心里，使劲撮撮手，然后站在场院的边缘，向着下面平展展的饲养处看了一眼，嘴里喊，1、2、3。然后，过了好久，一声惨叫。
二林不是我们村最胆大的小孩了。因为他的腿断了，变成个瘸子。他长大后，开过小卖铺，后来又开了小煤窑，是我们村第一户买汽车的人家，他虽然不能开，但能坐。他坐着他家的汽车，从外面回到村里的时候，遇见人，总是很懂礼数的样子。
在村里，被神仙接住的人很多，他们看似跟我们并无差异，但与我们平淡无奇的一生相比，他们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在很长一段时间，大概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吧，我很为自己被神忽略感到失落。我吃得苦和心上受得制，都要超过同龄人，但我依旧没法逃脱陷在水深火热的苦难中的境地。这种被神折磨的日子使我吃尽苦头，因为盼望太久长，而渐失去了对神的想望和信赖。当外表渐狰狞，内向却随着这种渐强的外在包裹而逐渐平和，柔软，宽大起来。这些貌似远离神的年月，让人清明而自给。年初，老父经历过一场令人心碎的病痛，而年底，老兄又并驾而痛。脱离村庄太久，远离神仙太久，当他们安康起来，我的慌张和惊恐逐渐褪去的时候，想起神。蓦然明白，神不止接住那些不该走向边缘生命，它同时也隐藏在漫长的时间背后，对像我这种陷入苦难貌似无助的人给以救助，让我们的一生，因为这种异于常态的经历，而同样成为一种独在的、值得回味的传奇。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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