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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古木帖(旧文,新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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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帖



指尖







种子



  春天,空旷的山野散发出湿润而温暖的气息,小雨夜里落下,雾在早上升起。第一片叶子穿透古木苍劲的躯体钻出来。一枚小舌,舔舐着空气中飘荡的细微生物,不同滋味的水汽和尘粒让它欢欣,而风和夜寒又使它惧怕,人间的春天一日好过一日,不久之后,它身后的许多枚叶子在夜里偷偷探出头来,羞涩地摇摆,又大胆地伸长臂膀,尽情享受日光的滋润。更多的、过去的、前生的叶子已成为地被物层,跟繁芜的藓类、蕨类、乔灌木们蛰伏在地下,拥抱和覆盖着古木的根系,一层层,厚实,又暄软,踩上去,似踩在了陷阱里上,心惊。

  此刻,树上的叶子跟树下的叶子遥遥相望,隔着树体和空气,鸟和虫,年轮和衰败,它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镜子里衬出前生后世,快乐后的沉默,温暖后的寒凉,长得短得叶生,明得暗得命运。

  风把地下的叶子卷起,又松开。经过一个冬天,或者更多个冬天阴冷潮湿的生活,它们已经习惯了地下的环境,随时改变着身体的样貌和形状,抑或平展而干软,抑或蜷曲而残缺。青白明镜,它们看到了本来的样子,绿、鲜、佻脱、骄傲、喜冒险,摇摆着身体放肆笑,在雨里睡觉,做天上云里的梦,渴望做神的饮器,盛放美酒甘露,被神眷顾,欢喜,带走,成仙。但所有这些不过镜子里的幻像,来的自是来了,去的自是去了,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它们知道,不久后,春天的第一片叶子会飘然归落到它们中间来。谁最早出生,谁最早跌落。那时它会因不适而在夜里哭泣,星光使它的泪水更晶莹,早上,身上的露水会比它们更繁盛,昆虫会来亲吻它,安慰它。蛇冷漠地游过它的身体,带着它的恐惧和无奈走远。不知名的花们,会从它的身下探出头来,粉红或蓝紫的脸,定定地看着它,它破涕而笑。而从森林深处走来的兽群,它们的吼声和笨重的奔跑,都不会因它的慌张而停下,它们向更远的,更大的,更茂密,更原始的森林里奔去,它不过它们路过的一个小气泡,即便不吹,也会破。渐渐的,它会跟地下的藓类和蕨类熟悉起来,说起彼此完全不同的经历,惊奇,笑,哭,之后相互熟悉。也会说来生向往,说神和精灵,说鬼怪和妖魔。

  乔灌木芜杂的枝条,苍鹰的翅膀,小兽的尾巴,蜜蜂和蝴蝶的触角,蚂蚁和蚂蚱的身体,使摊在地下的镜子更暗、更朦胧,更隐密,偶尔阳光斑斓的光点射到镜面上,不过一地碎玻璃。树上的叶子习惯了眺望流云、星光、山峰和江河的时候,它们或多或少会在某个巧合的时段窥见镜子里的自己:渐渐变老,变枯萎,变残缺,变成其他形状,变没。它们拥挤一处在夜里说笑的声音,氤氲着温暖和爱的气息,让树上的叶子很动心。树上的叶子试图扭转身体,与更近的叶子们触摸或者拥抱,但都是徒劳,枝条坚决而僵硬地将它们隔开,明明在一起,很近,很似,却无法真正地相拥,交换最真诚的情意,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却原来,是树叶跟树叶之间距离。这多少使它们骄傲的一生充满缺或的意味,在渐渐浓烈的阳光里,它们慵懒而无趣。

  在夏天,森林里没有一丝风,雨也成为奢望的亲吻。更多叶子的绽现使古木蓊郁青翠,神情欣悦,古木一扫苍峻迟钝的貌态,呈现出一种与它年岁不相吻合的轻浮,它挺拔着自己的腰身,似要与流云接壤,与苍鹰游戏,还试图阻挡风和雨的来临,这就使树上的叶子们感到了莫大的痛苦,许多叶子难以承受这种急速的生长而纷纷坠落。到镜子里生活,比正常的生活,使它们安心,甘心。等到深秋,大雁南归,动物们躲回洞穴,花们掩面而亡,森林里,渐渐清冷,古木的豪情亦被扫尽,它垂下头,长长的叹息惹恼了风兽,那些受够了的叶子们便选择了离去。衣裳褴褛,神情落寞的古木,若一个庞然大物失了雄心,整个古木群里,绿意渐疏,枝条渐稀,萧瑟的意味,徐缓地袭裹着森林。而地下的叶子,正在变红,变褐,变腐烂,变成土,变成惊人的秘密,这些秘密经过时间漫长的发酵,将成为巨大的能量,在森林里发散。而地下厚厚的植被们的职责,便是用更多的时间来隐藏秘密的存在,等待风和火,等待岩浆和洪流,等待腐烂和焚烧,等待再生或者灭亡。

  我在一片叶子的梦外,看见了种子。





万年柏



  树在山上,到底活了多少年,没人知道。好在它不孤单,好歹还有另外一棵叫凤的树,风里雨里,四季里,跟它在一起,承受也罢,埋怨也罢,千年万年的,都是它们的事。村人只觉,龙凤柏,这称呼就像一个院子,一户人家。

  龙柏长的粗大,高近十米,粗两米三,皮色干硬,纹路深刻,皮肉经了霜,紧绷而内敛。不像那些百年柏,绿耸耸的,直毕毕的,若年轻人,是要把蛮力都使出来的,使到把自己都要撑破了,让旁观者忧心的。凤柏相对弱些,细些,倒像女体,婀娜态貌,风来,它与龙柏纠缠在一起的枝条摆动,若非龙柏蛮力惊人,意志恒定,它是要把腰挣断的。

  都说世间物件越老越精,越久越灵,树也是,好象一个襟怀裹紧的缄默汉子,再长的岁月,再大的灾难,它都承担下来,不托付推诿。或者它是算计好了结局的通灵者,纯粹地活着,全不顾岁月流转,山河变换。

  山上的好处是高,高瞻远瞩,却也不胜风寒,这是人的直觉,不知树的情形如何?或许有天神地仙,来与它们晤,聊聊兴事,诉诉愁苦,也喝酒,也歌舞,也迎来送往,也洒英雄泪,山这么高,树离村庄这么远,山上发生的事,人间凡者,胡吃海睡的,谁又知。今我与柏遇,不过缘定,如果能与面前这承接了千万年雨露的龙凤,会上那么几句,我起码也得拥有上千年万年的道行。倒可惜了。我又非佛,非僧,非仙非道,只弱脆的血肉之躯的面对,山风掀起我,似要把我这无根的命吹到半空,若不是我紧附着龙身,闭着眼等待,怕要被吹到山间沟壑里,化了灰的。

  龙身苍白,干硬,粗糙,纹路里面满是苔藓和石粒,草根和树叶,尘灰和霜风,尚有多少人眼难察的细小生物?尚有多少喋喋不休的情节故事?我在它们面前愈显得轻渺不值,浅薄无知。跟树下的草,草下的虫,一般一样,在低处,被践踏,忽略,经了风,吹远。

  老柏的枝条都不茂盛了,许是经了几夜风的缘故,树叶疏了,枝干便愈发遒劲,在日光下显得黑青,弯曲地纠结过,才延伸出去,试探着裹住,再试探着伸长,再纠结,再延展,曲曲弯弯,没有一枝是爽朗朗冒着笑意的大舒意。生命总是要藏的。敛藏,才是最好的生发啊。树懂得的,不一定人懂得。比起树,人的生命太迅疾了。一辈子都在试探和体验中求证,直到生命终结那刻,才悟到命运不过流水飘萍,你走亦老,不走亦老。老了,朽了,精了,也空了,没了。村里人习惯把龙凤柏叫成万年柏。尚未知它们是真历了万年轮回,还是村人因其性命久长,对其盟生敬重,而习惯的称谓。一株树压抑着我,山压着我,云压着我,觉出自己的轻,年纪的轻,身体的轻,生命的轻,心智的轻。人在自然面前,总是要生出甘心的没落和羞愧的,只有那些被冷落和忽略的生命,才值得被敬畏。

  大风大水,大灾大难,万年柏神一般面色从容。村里人便当神待,祖祖辈辈,择固定的好日子,循环不绝地拿一天的时间来虔诚跪拜,求护佑的,谢恩情的,它们在,祖祖辈辈的村人才活得安心,即便灾病战火,有它们,人间才有所依托。它们亦远眺红尘大道,哭过笑过,小的老了,老的没了,却又生生不息,无穷尽焉。

  早年,两株柏并没有长得这么近,东西各占一边,各受各的风雨,各做各的事,冷暖自受。亦不知是哪年,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两树开始慢慢剔除隔阂,渐渐靠近,直到如今这般,根分两段,枝聚一处的亲密样子。想来,绝不是狭义上的龙凤之爱吧,那应是生命抵达最难处时的互相支撑,关注,给予和亲近,大磨难之后的大悟道,予之后的得,双赢的结果。难怪人间好比喻成功夫妻为龙凤。真正的好,便该如此,剔除情色和嫉妒心,彼此互助给予,方为远离嗔、痴、妄、贪。光明大道,是神仙大道,走上来,活得长久,有意思。

  老汉九十(以他年龄,配万年的柏。蚨蚁过处,痕迹轻浅,树的寿数远非人可比拟),坐小马扎,右手里把玩着俩健身球,秋光下闪着光,耀眼,分不清是球体还是日光。嘴瘪在两腮,说话时,像鱼在水里游。他在村口的圈洞下,小而精,入世久了,经风见雨的历练,亦有仙风道骨。精怪不是妖怪,妖是要霸占人间起杀戮心和贪婪意的,精是成全了人间种种艰难后的蔼然一笑,是人间接受的好,所以,万年柏是精,九十老人亦是精。他听说我们把后山上的石柏树龄定为两千年,大不悦,便坐在村口待我们理论。他说石头里长出的物件,一年只长一钱儿厚,那要多少个年头才能长到如今的样貌。再说,老辈人留下话了,柏就是万年的。传说么,我自是允了。他又说,东山有柴窝,刀槽粗,那也是攒了千年的力气的。有村庄之前就有树了,有树前就有山了,谁能说山没万年,树没万年?

  众人沉寂。

  村前国道,车流奔涌。村后山体,庞大纷繁。古柏已被村庄遮掩。安安静静的大天地,从来都是在深处和远处存在着的。万年,是个怎样的概念,只有经历过万年甚而几万几十万年风云,才有体会吧。那龙凤柏,根都被石片一层层压死,没有雨水和土壤的些微痕迹,而它却也忍忍地活,可不是神仙么。神仙的寿数,人是闹不清的。千年也罢,万年也罢,不过人间的一个迷。它只管与白云同坐,日月共生。 



惩罚





  树没做过坏事,但亦要受惩罚。

  惩罚树的不是人,是龙。

  人是没资格去惩罚一棵树的,利斧刀刃,不过砍了树身,却拿不走树魂,树身子坏了,根子依旧好,枝依旧发,叶依旧长。受到天罚的树,没灵魂了。与人给它的伤害正好相反,树身子却是好的,远远望,枝叶尚在,杆亦笔直有味,它跟许多立在山野里的树没什么不同,东一棵西一棵地点缀山野。人觉得它在,它就在。对于该的东西,人是很固执的,甚至不去相信自己的眼睛。

  树走的那天大雨瓢沱,人在窑洞里,喝茶的喝茶,睡觉的睡觉。有男人蹲在地上下棋。年幼的孩子流着鼻涕在大人怀里挣扎。牛在圈里倒嚼。狗把耳朵贴在地上,眼睛水水地看着某一处。虫子们悄悄地沿墙角窜……雨来得突然,月季花刚笑开,雨点就下来了,它赶紧把笑容敛住,可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雨敲下一两瓣,泥地里,便卧了几片浅粉深红。鸡看到了,猫也看到了,但雨来了,它们就不敢走过来嗅花香,乖乖地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雨来有个好处,就是世界都安静下来,走的、跑的、飞的、窜的,能歇得都歇了,整个大世界就成雨的了。

  雨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呢?人估计是不知道。小孩一哭,老人们就用僵硬的手去搓他的耳朵,越搓,他越哭,雨点大,他的哭声也大,他就像雨一样。老人们说小孩的魂魄是飘着的,他一哭,总是看见什么了。但没人知道小孩看到什么了,他一哭,大人心里总是烦躁难安。人都经历过被老人搓耳朵的日子,却无一例外地都把那段时间遗忘掉了。或许,雨天里,世界就剩下雨的了,雨里走过的,跑过的,飞过的,窜过的,就不是平日里我们看见的物件了。总是看见过,所以才会忘干净。

  雨里掩藏着另一个我们所未知或遗忘了的世界。

  但也有张扬着不掩藏的,比如雷电。它来的时候就从雨幕里钻出来,卡嚓嚓从天到地的闹腾。村里人说,那不是雷公电母,也不是它们手里的家什摆设,是雷公电母派到人间的火龙,它是替天行道,来人间收人的,有平日造孽的、不孝的、伤天害理的、坏事做绝的,都有可能被龙抓到天上受终生的惩罚。抓的时候,不要身子,它是嫌人间物种的身子沾染了红尘气,不洁,神只要身体里裹缠的那股魂魄。

  雨一来,人们就惶惶的,该藏的藏了,该敛的敛了,但即便如此,惊雷之后那长长的、枝叉般的火龙身子显在天地间的时候,人还是会惊獗不已。缩在暗屋里,墙角里,或者粮仓后面,好象这样就能把魂魄护住。火龙奉了上天的指令,要收一些恶人回去,可是它不懂得用计谋,横行霸道,它没来人就察觉了,所以它到人间一看,且连个人影都找不着,于是,它就把山野里笔直的、或弯的艰难的树当人给收回去了。人亲眼看着树上着了火,雨越大,火越旺。后来,龙走了,雨住了,树上冒着黑烟。

  冒了黑烟的树是替人受上天的惩罚去了。它走后很长时间没人探望它。雨停之后的世界跟雨来之前的世界没分别,造孽的人还在,不孝的人也还在,风雨里发生的一切,渐现出了虚相。恍惚雨也没有,龙也没有,冒烟的树,现在看看,也没烟了,它好好地还在几十年几百年的地方扎着根。直到过了许多时日,一个季节,或者一年,有人偶尔拣柴火,路过树,抬眼看到树身上一道一道或笔直或歪斜不规则的勒痕,像被尖刀镂刻过,又似鞭打仗击过,才想起大雨里那场火。是有龙来过了,那一道一道龙爪的痕迹还在,树枯干的身子还在,但就是没有绿意,不发芽,不结果,僵爽爽地立着。它是死了好长时间了。

  村里人猜测,它替谁死了呢?东头的二头脾气爆燥,动不动就骂他妈,听说树真死了,他就缄口了。南街的文生手脚不干净,到谁家谁家遭殃,廉刀针线他都要,他听说树死了,也窝家不出来了。二道衢的爱小媳妇不给婆婆饭吃,谁劝骂谁,这回树死了,她做了饭就端婆婆窗台上了。

  龙抓了树,惩罚了人,树死了,人活着,世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但也还是不一样了。

  树清清白白的身子,不贪不占的,也受了惩罚,人多贪婪,多自私自利,亦该受惩罚。人都知道树替自己死了,再好的木头也不砍,就让它在天地间立着。树死了,就像活着一样,甚至比活着让人更敬重。

  村人爱立誓,每次都说,自己要反悔,自己要有歹心,就让龙抓了。这誓百用不厌,立誓的人和受誓的人,都信。

  龙抓了的树就在那里,身上披着十道百道的伤痕,空茫茫地,陪着人活着。







飞翔



    一棵古木像一座村庄,而树叶就是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

    村庄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古老而迷醉的气息,吸引着更多生物的到来和停留。黄昏,成群的鸟雀和飞虫收起翅膀和触角,在村庄的庙檐和屋瓦中安歇,并发出低低的、绵延的祷告般的絮语。更多的人开始将白日里像黄土般腾起老高的燥气和没使完的力气敛戢下来,委顿下来,安静地垂下头,等待最后的光线从村庄上空消散。

    黑夜降临,一些细碎的、迟疑的声音从村庄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流水,也像风。仿佛梦被星光破解,抖落满天满地的银辉,天地无端缩短了距离,村庄显得更黑,更重。只有古木成为星光的贵客,它矜持地被临照而沉默不说。

    到了秋天,红的、黄的、绿的、褐的,很多种颜色迥异的叶片让古木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美,俨然它是要把积攒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力气全部使完般,令人惊叹。不久,田地里日渐空无,大地上到处是残躯和骸骨,风把粮食的香气带走,又捎来关于寒冷和结束的消息。古木茂盛的叶片开始被夜晚的风和早晨的寒气蹂躏,稠密的意味渐渐隐遁,病态的苍白和干硬的表相轻易使人联想到了枯萎和死亡。

    村里的人,开始拾拣柴火,烟囱里的青烟互相传递着关于温暖的向往。小孩穿着厚厚的衣服,窝在炕上百无聊赖地咳嗽,喝褐色的药片。大人们将柴草堆到屋前,把农具擦抹干净,把麻和荆条放在昏暗的窑洞底部,然后坐在炉火旁,露出青筋突起的小腿,或者用粗糙的手掌将荆条揉撮成圆滑的形状。整个天地,倐忽安静下来,一种对来年的等待和盼望,很好地隐藏在这些安然常态下,更多的关于春天的话题和愿望被提及,对花朵和颜色的怀念使回忆寸寸加厚。

    村庄里,最老的那个人,将死在冬天的下雪天里,像古木上最先落下的那片叶,徐缓而静穆,轻飘而笃定地落到更多更厚的腐叶中。

    在冬天,古木成为一个庞大的空壳,树叶们纷纷掉落,只有为数不多的叶子还在枝头笑闹,它们在阳光中的样子,更快乐而张扬,天地间这点绿,这点美,是人间绝唱啊。而那些蛰伏着的虫蚁,探头的碎花瓣和沙土,都安静地待在冬天的树体里,这是个多么好的栖息地啊,它有厚实坚硬的表皮,有柔软温暖的内里,它为它们提供着生存所必须的能量和住地。虫蚁们的梦里,都是温暖的阳光和潮湿的水汽,谁的翅膀掠过来,它们看到自己飞翔的样子。蝴蝶翩然而起,划出一道美丽的痕。

     整个冬天,要不是青烟,要不是偶尔牲畜们不耐烦的叫声,你总会将村庄遗忘掉。像忘掉一棵原本在村外生长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古木,许多在村庄里的人随着冬天的到来而故去,他们带走了所有关于古木的记忆,留下更多的迷惑和秘密让后人凭空猜度,膜拜,尊重,若庙里的神。他们被埋葬到村外的土里,与更多的骇骨们一起腐烂,成为养分和土壤。像,古木上落下来的叶。

     你站在冬天的古木身旁就能看见四季,看见蓝的远天,红的山体,庄稼和小孩,虫子和花朵,四季中所有你想望的美好都在,它们像影像,也像实物,在你眼前不断闪回呈现。在古木旁边,你也能遇见翅膀,看见飞翔,感受那些叶身在坠落的过程中不断上扬的灵魂。在天上,所有生物的灵魂都喜欢飞翔和游荡,它们探望前生,又不想错过来世,于是,村庄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古木上的叶,一年比一年稠。那些飞翔的灵魂越来越轻盈,化着云,雨水和飘雪,又降到地下。这些,古木知道,村庄也知道。







镜子





    世上最大的镜子是湖泊,它不止能收拢整片天空,气象,飞禽,还能将山峰、树木、花草、人和兽类,树上的灰尘,花草上的蜂鸟和蝴蝶、蛹虫们、人的笑脸和眼泪收进怀中,除了土地,地层下的石头和岩浆是它所无能为力的外,这世上所有能亲见的物体,以及它们的灵魂,都是它的。

    更多的小镜子们在没有成为沼泽地和洼地之前,会作为某物独立的见证而摊置在大地之上。古木在很小的时候,就有幸拥有了一面镜子,它在漫长的时间中亲眼目睹了小树成为参天古木的全过程,并在这样的过程中,努力扩大着自己的疆域,最终从一洼小水嬗迭成一池大塘。世上有许多事无法解释的,但总有些存在是最适合它们的,譬如,古木和池塘,古木枝头的喜鹊窝,树体里的沙棘花,树洞里探头探脑的虫蚁,它们跟池塘里的小鱼和水草,以及周边的芦苇和白鹳们说着话,度着日月,一年年,迎来送往,天长日久地在。

    古木渐成为镜子本身的花色,它们一起在漫长而有序的更替和变换中,跟无数四季的擦肩而过,渐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古木粗壮,茂盛,凝重的气质弥补了池塘的清彻和犀利;而池塘清幽,明白,干净的气韵又弥补了古木的暗沉和老态。在一起,倒合了那句:“清荣峻茂,良多趣味。”世间事,阴阳相谐,万物均衡,所谓喜,怕也是这种长久默契地磨合和包容所生出来的吧。

    镜子使所有物种都毫无隐瞒,纤毫毕露。古木每日都能看到自己的样子,舒展的,抽搐的,喜的,愁的,张扬的,无聊的,对的,错的,连那些偶尔啄疼它身体的嘴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它看见小小的伤口,也看见伤口里生出的枝条和别人的花朵,看见雨水落下,自己清爽的貌态,也看到风中自己摇摆的姿势,疯子的舞蹈。夜里,它不必仰头,便可以看到水里的月亮,月亮旁边自己的躯体像一根草,又小,又弱,虚幻不定。它知道,那是自己灵魂的样子,飘摇而无法笃定的形态。灵魂是不被算计的,也没有年龄之分,它驻守在躯体内,偶尔飘到半空中,茫然而无所是事。这世上没有物种能体察到灵魂的空虚和渴望,除了镜子。而镜子又是最无情的审判者,它不掩藏丑恶,不颂扬美好,它使美变丑,使丑更丑。

    村庄里,人们用井水来探视和呼唤那些消逝的灵魂,并与之相遇,它们之间以喋喋不休的独语来交流,充满猜测和忧疑,自欺欺人的意味。更多活着的人,用哭泣和指责来使灵魂们无法安定。许多在空中游荡的灵魂们会在来来回回的路上遇见,它们叹息或者微笑着原谅。古木的灵魂在夜里也会与人间诸多灵魂相遇,它们之间的交谈,挣脱了人间牵绊,变得轻松诙谐而充满禅意,夜晚的星光有多明亮,灵魂的就有多快乐。

    有一天,池塘和古木发现了一直被它们忽略的事实,它们同时在成长,像连成一体的自我,古木有多繁大,镜子就有多阔大,时间从镜子上流过,没拉下任何痕迹,只是花谢了,古木上多了几个鸟窝,村庄里的老窑洞塌了一半,收割过的田地里铺满季节的尸体。

    在春天,村里的小孩随着古木上第一片叶子的萌芽而落地。到了冬天,村里的老人随着最后一片落叶死去。世间表相的变化对于古木和池塘来说,像瞬息而过的风景,太多太寻常,而使它们沉默,无动于衷。

    而镜子里的一切依旧是繁盛甚而是崭新的,生活的美好和多变还原和更改着世界的本质,更多的树木印绿了山体,更多的人走出村庄,更多的道路和桥梁使世界变得通达。夜里,古木看到了镜子里的月亮,月亮旁边自己孤独且颤栗着的老灵魂。一些过去的、熟识的老灵魂们正踏着晦暗的光之道路逶迤而至。月光下,它们聚集在镜子旁边,安静地,等待召唤。



空心



一棵树像不像一个人?而一片森林像不像一群人?

森林或许不会因一株树的离开而觉空旷,无聊。一株树却不这样想。它离开千树万树聚集的生存环境,在陌生的山庙、街道,水边、田旁、山头,张开空荡的眼神,茫然四顾,它因场地的变迁和视野的移换,而感到被遗弃的孤单,一种全新的恐惧使它对时间产生怀疑。

  偶尔有飞鸟和风会带来关于森林里的消息,野花喧闹,绿草遍布,在夏天,流水和露珠让森林里的夜晚更安静,仿佛天堂。还有那些与它同时长大的树,在它离开后,它们怀念过一阵,又把它忘得一干二净的事实。它用树籽和露滴招待路经的好心的飞鸟,又含着不舍送走它们。它的泪水在风里涌出来,又被更多的风带走。

  它想念过去的岁月,想念拥挤着享受阳光时的幸福,想念纷纷坠落的叶子,像音符般将它们唤醒时的感动,想念雨雪中它们枝条交错互相安慰的温暖,像想念母亲般痛彻心扉。但命运从来是无法违抗的,上帝的手指向那里,那里便是你的栖居。

  更多的飞禽,更多的人,也有庙里的神,他(它)们从不和它说话,各做各的,各走各的。有人喜欢靠着它坐下来,他们的体温通过薄薄的棉布传到它的身体里,它看见自己的经络开始缓慢地舒展,隐密的生长的声音,从深处和暗处传来,同时惊醒了他和它,身体跟身体离开,人疑惑地看围着它转了个圈,不说话,走了。它有些羞涩,若秘密被窥视,瞬间会曝光天下般难堪。好在,人不大懂得树,它的秘密,多半不以为然。但人有时会伤害它,用器械,或者拳打脚踢,蛮横无理,当然,对于疼痛,树总是迟钝的。它看到人手上的血会心疼,它觉得不能替代和驱散人的烦恼,自己很无能。于是,当人抱着它哭时,它也会流出泪来。

    那些体形大或小的飞禽们的到来,扰乱了它的平静,它们嘈杂地喊叫,筑巢,生活,养育后代,有一天飞走,去往更远处的树上。它们飞翔的轨道,会不会是一个圆形呢?从森林里来,再回到森林中去?树有时会生出疑惑,好象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但多半又被一些顽闹的鸟的喊声敲击声惊醒过来,面前的一切,倒似一场大梦。

  树后来忘记了时间。许多拥抱它的人死去,新的人又来拥抱它。许多的鸟来过,鸟的后代又来过,然后更多的陌生的鸟,带来关于森林的消息。这对它来说,已不急迫和新鲜了,远离森林的年月,它把它们忘得也快差不多了。它唯一记住了第一次停在枝头的那只鸟,它送走它后,被风带走的眼泪。

  渐渐的,人不再随便靠近它,他们远远地看着它。现在,树的样子已非以往,它粗大,茂盛,年月侵蚀过的皮肉,呈现出一种灰干,僵死的表象。更多在夜晚出入的神,喜欢坐在它的身上眺望,或者跟另外的神们,在树上说些天上人间的事,貌似无关树,但树在心里记下,又忘记了。人在树下,仰望高耸入云的树尖,会眩晕,在天与地之间的那个疆域里,到底存在着什么,那是一个迷。

  树把一些都忘记了,它像村里最老的那个说胡话的老人,也说一些颠倒的话,在夜晚,人和鸟都睡了,神也喝醉了的时候,树便絮絮叨叨的说话,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它的话就有多少。后来,那些话把它的身体都给撑破了。破了的身体,像大病痊愈,总是有残缺的。人们用砖头石头之类的东西,将它的身体填得满满的。砖头和石头们沉甸甸的,像岁月般,到底又不是岁月,它终于沉默,很久很久。它裸露出来的空心,其实是它所有的得。佛说,勘破,放下。它点点头,茂盛的枝条,在云天里摇来荡去,蝴蝶飞起,翠绿的叶片曳动不止。

  我在表格上填下这样一行字:国槐,别名,槐树、槐蕊、豆槐、护房树、家槐、六年香。拉丁文:Sophora japonica Linn。蝶形花亚科,槐属。传说树龄:2000年。





假活



  树即使把房子和家口都搬来,也不过一坨土的事。所以,人间无异议,无拒绝,或持反对意见。

  对于一株树的迁徙,人总是漠然的。要它,它就得来,千里万里,南方北方的“调”。人喜欢说“调”树苗,而不是买或者挖树苗,“调”这个字,就成为树的字。树喜欢这个字,调,好象在空中拉起的一条绳索,像渡江,从深水里往上提,总之是向上的,向着亮的,好的。

  调来的树很快被埋在新土里了。是新扩的马路边上,它被人称为行道树。

  它笔直而俊俏地在北方亮烈的阳光下绿着,喜着,似把一辈子都交出来了。

  人看它多惊奇诧异。它跟杨树、柳树、槐树、松树这些北方树木有大不同,树杆子直,叶子像星星,密密麻麻地披开,像不喜欢梳头发的小娃娃。偶尔它会被围观,细细揣摩,疑惑或者争论,那话题,不外乎它的死活,它活的年岁,它死的年岁。它不大喜欢北方人粗糙的抚摸,懒散的培植。尽管它也被管护,被浇水和喷药,用黑纱遮阳,但它依旧很怀念南方的故土,怀念蜜蜂和蝴蝶,怀念那些同类的兄弟。被埋进北方沙石和泥灰搀搅的新土里,它有些不适应,常感到疼痛,烧灼,干渴。好在,它带着虫子和蛹,还有南方的风味和水汽,它们都好好藏在裹着根的那坨土里,虽然少,但总是根子的依附,它觉得它们在,心里就踏实。

  人不跟树说话,但虫子会。夜里,虫子说话了,说南方的天气,说淤泥和梅雨,说短暂岁月里的见识,有时一夜一夜地说,像絮絮叨叨的老太太。虫子嫌北方的土太呛,太干燥,它想念南方土的海腥味。树摇摇身子说,慢慢就习惯了,好好活着,熬着,想的愿的,就会成为真的。

  树受的传统教育就是好好活,不论如何都要长大,粗壮起来,到老,到死,跟先祖般,活到天长地久。尽管虫子每夜每夜说,它还是把许多不适和难过都掩藏起来了。

在夏天,它努力地吮吸着雨和露水,秋天在风里歌唱,那歌声有些细弱,有些忧郁。天渐渐冷了,风像刀子,每一下都让它的身体有被切割的感觉。它带来的那点土,渐渐被其他土袭裹了,它的根子努力伸展到更深的土里,真疼。虫子睡去了,夜变成寂寞的海,星星很远。白天,路过的人也少了,除了不停息的风,它像被遗忘了似的。它的叶子都落光了,它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它想念南方的土壤和气候,想念绿色的叶子和地被物,想念它的家族,想念流水和微风,它觉得自己就要哭了。

  人不知道树也会哭,总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人的,所以,树哭的时候,人是听不到看不见的。人在冬天选择休憩,睡眠,或者到温度适宜的山水绿荫里游乐,会忘记寒冷和亲人,也会忘记树。树的事,是人做主的,这事,天神和鬼怪都管不了。天上和人间的神鬼看着树,也有爱惜和垂怜,但树太小,太平凡,气势太弱,惊动不了天地,所以它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熬到春天树长出了一口气,它还活着真令人欣慰,它唤虫子醒来,唤了无数遍虫子也不应声。南方的虫子终是死在了北方的泥土里。没了虫子,树便觉得自己更孤单了,它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跟它们打招呼,它们都蔫蔫得,好象刚睡醒又像要睡去。它们来自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故乡,它们跟它,总是隔着一些距离,连招呼都很少打一个。都活得孤单,活得艰难。

  天暖了,人到树前站了站,说,都活了。树听见摆了摆枝条,它的意思人没明白。

  树是死在冬天的某阵风里的,像虫子一样,说完四季的话,在风霜雨雪里挣扎过,到底,撒手西归了。等人发现它死,却是春天的事。春天人才会想起树,想起树的阴凉和冠盖。树不发新绿,人便用刀子和手来驳它的皮折它的枝,它终是可以无动于衷。人说,这东西,怎么假活了两年。说完,便连根把它拨起。它的根系上干干净净的,那点土,土里的虫子和蛹,故乡的风土气,早消耗完了。树挣扎过,热爱过,苦过,痛过,人从来没看见过。

  树死了,灵魂还在人间徘徊,它跟着身子,进了一户人家,被拦腰斩断,垛进檐下的劈柴堆。过了很久,才轮到它走进炉火里燃烧。当人间住处温度升高的时候,树身子化成了缕缕云烟升到半空。这株古老的孑遗植物,终是灭绝在异乡的天地里了。

  人在人间乐活,找属于自己的;树在天上看着,等属于自己的。



爱情



    人把爱情当命待,古木把爱情当什么呢?

    没人知道。

    连它有没有爱情都是一个迷。

    人对古木的许多习性模模糊糊,似懂非懂,古木像人的邻居,长长久久地住在村庄里,几百几千年的光阴,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它身边出生又老死,照理说,人跟树上千年的相伴了,乘过它的荫,吃过它的叶,来往很多了,却永远不能成为一家人。普里什文说,树木对水的渴望,就像人对爱情。人们看到这句话,想了想,好象差不多,但总觉得水跟爱情,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树有爱情,终究不是水。

    人有多渴望爱,古木就多渴望。人从一出生就踏上了找寻的旅程,他要经过很多次似是而非的爱和恨,伤很多人,受很多伤,才能完成一生的使命。在几十年的寻觅中,人还要去喜欢一些身外物。树也是,它像人一样喜欢流云和鸟雀,喜欢风和兽。这世上曾有过多少人,就有多少株古木。人在城市和村庄里生存,古木在庙堂和深山里生存。人在尘世里有多纠结,古木在深山里也有多纠结。人会喜欢远方,古木亦会向往。人通过不断出走来变换自己的生存位置来达到与更多的人结识,想遇,错过,或者爱,伤害,死亡。而古木被栽在地里,不能飞翔和行走,它就等待,或者观望和收集叶子们,枝条们,筑巢的鸟和飞过的蝴蝶们,甚至路过的人的爱情。它看见的爱情有多真诚,人们就觉得爱情就有多难得,多虚伪。

    风带来叶子们的爱情,它们激动地颤抖着不知如何才能将自己最真的情谊完全表达,偶尔两片叶子贴在一起,但很快便会离开,互相对视着,羞涩而幸福。人们好象听见了叶子跟叶子的对话,但很快被风又带走了。远处的山峦丛林之中,在夜里,嘈嘈切切,充满了爱情的神话。人们知道,一棵古木就像一座村庄,叶子跟叶子就像村里的人们,它们都是亲人,如果不是爱人,便是兄妹。秋天,叶子们落到地上,身体被秋天的露水打湿,腐烂。时光走远,爱会离开,人会散去。古木从始至终完满地记录了一次爱情过程,凝重、苍凉、若有所思,它觉得世界还原的速度太快,就像一个玻璃器皿,碎在时光中的样子太仓促。村里人把在爱情中死去的叶子们的尸体凉干,然后用火点燃,空气中弥漫着怀念的青香,整个村庄都陷在迷乱而伤感的情意中。

    深夜,梦从居所里游荡而出,盘亘在古木周围,古木沉默地将他揽在怀里。灵魂在草和空气中哭出声来,风刮过,带走一些叹息。早晨,人从梦中醒来,眼角隐约一痕清泪。更多老去和死去的人们掌握了爱情的真缔,他们用文字和歌声将道理和结果流传下来,反复告诫或者警示,但人是愚蠢而不知悔改的物种,总渴望一场浩大的经历,一场耗费掉性命和精力的相遇和绝别。他们奔赴一场又一场的爱,像去淋雨,或者冒雪一样,不知疲惫地寻,得到,失去,直到伤痕累累地从遥远的城市回到古老的村子里,回到古木越来越阔大的树荫下,仿佛迁徙的虫蚁回到原点,春天的燕子回到旧巢,叶落归根,一切都遵循着既定的次序。

     古木洞悉全部人间的秘密,仁慈安详的目光抚遍每场短暂而渐冷结的爱情。它不叹息,也不安慰,只在风中摆摆手,像召唤一个出走的灵魂,或者轻声的一句:回家吧。

     其实古木身上生发的爱情更张扬,更不知廉耻。它们相拥,相亲,相爱,不舍昼夜。你身上有我叶,我身上长你枝地在时光中相爱的枝条们会在时光中将彼此的身体缠绕在一起。古木活多久,爱情就活多久,人们羡慕它们,效仿它们,但怎样都成不了它们。

    人想成为古木,经历一生哪怕只有一次爱,长久而不腐烂。

    有人为一场爱情狂癫,有人死去,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间老去,白发苍苍,心思渐枯。誓言和承诺结出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被风刮得到处都是,一场雨后,果子腐烂,散发出臭味。哑巴的爱情更值得向往,不说话,只心知。人在心疼的时候去找寻古木的心,用一百种方法,推测,打听,甚至动用了仪器,但所有这些都是徒劳,直到它死了,刨开它的身体,看见一圈一圈密匝匝的年轮,看到一圈一圈犹豫和心动过的痕迹,却找不到它的心。只剩一个又老又粗,又厚又硬的躯体。它的心长在哪段岁月哪段爱情里?除了它,世间万物都不知道。

    人在爱情中生生死死,像傻子。古木不,它就活一世,一百年,一千年地,遭遇和捍首一次爱情。它不是水,它就是人们向往和找寻的爱情本身。



王国



    明洪武年间,王逃难至此,见山上林荫密布,山鸟众多,人迹廖廖,遂居。

    整段漫长的时光删繁就简,呈现于面前的历史,也就石头上被尘土掩盖着的一句话。

    关于号希默的王,到底经过怎样的磨难,或造反,或冤屈,或躲避,或求全,如何逃于此山,隐渡山中岁月,再无片纸可证。

    古木的树叶在秋天大把大把地落,若一位逐老之人,眼睁睁观着自己茂密的华发,在日日相近的晨昏,随时间一根根砸到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啊,这句千古妙句,却原来非喻琴音,亦非雨滴,它竟是时间的珠,参差落下,溅起的回声充满空洞和哀伤的味道。时间粉碎了记忆。王,他栖息在哪片山凹,哪棵树下,哪片草中?几百年,足够王轮回几世了,只是,哪一世他又能踏着原路回到这里,依稀中辩认出那些令他砰然动心的细节?

    我踏着遍地的红赫绿紫的落叶,在山中,寻找王的踪迹,并希冀,遇见王的今生。

    断流的溪水,成为山谷的皱纹,横亘在山间,里面充满岁月的风沙和时间的尸首。鸟从头顶飞过。你又是哪世的鸟身?呵,漫山红叶繁茂,稠密密的,像一句话说出来,因无人倾听,而化着一堆落寞,涌着,漫着,眼看就要衰败凋落。却一直守口如瓶,长了新叶,褪了旧叶,淋了雨,挂了霜,依旧面色安然,活着,藏着。

    如果泉水能证明王存在的事实。但又有些牵强,泉水已经不是几百年前的泉水了,它被冠以另一个与王无关的名字,也活了好久。想来,这是别人的王的泉。那么山上还有谁的王来过?住过?是路过?还是老死?我怕已无力再去探究。

    壁画上贴满与王无关的故事,男的、女的、跑的、奔的、坐的、睡的、骑马的、牵驴的、喂鸡的、赶羊的。生命真是繁华啊,每个朝代,每天,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要经历如此众多的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人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并用合理或者不合理的方式实现自己私己的愿望。怎样的一生才算圆满,从没有人能求证出这个简单的命题。在我转身之间,从门扇的缝隙中射进一缕缕暖黄的光线,照在记载王的石碑上,那上面,沉默的王冰冷,布满尘世的灰,在满山的红光中,暗淡如夜。

    王死了。

    我卧在一滩落叶之中,试图贴进王。但我更像一大片落叶被透过树枝照过来的光线印出满身斑纹。仰头,望见山峰高耸入云,漫山的红,竟似一把血淋淋的屠刀,直刺蓝天的心中,一时,血迹纵横。天地之美,充满绝望,充满血腥。此刻,我不过重走王走过的路,看王早看透的风景,感王彼时的慨叹。世上所有的肉身最终会停止呼吸,然后腐烂,成土,成泥,跟脚下的落叶一道,成为河沟里地被物。王在几百年前,在最下面,跟许多虫豸的尸骨、尘土、叶泥们搅在一起,为污淤,结块,石化,坚硬如铁。我在浮世,喜好食物和钱财。念此,悔愧难当。

    瓢虫干硬的尸体落在我身上,它又是为寻谁来呢?短暂的一生,谁有幸能找到王?虫啊。我把它放在叶子跟叶子中间,看它在微风吹拂中坠到叶子的深渊,直到我也找不见。

    风把更多的叶子带给我,若无数的蝶,盘旋飘舞在半空中,光线使它们纤细,薄透,经络分明。这是王的魂,这个午后,它撇下神的宴席穿透几百年厚厚的时光终于肯来见我,它轻盈、欢喜、从容,寂静,我如何不幸福地闭上双眼。

    我记得王,王号希默。这是王的国。曾是,亦永是。





忧伤的精灵



    一堵墙把古木跟我间隔开来。

    一棵死掉的古木,一个活着的我,使这堵墙有了意味。

    在乡下,古木死掉是不能砍伐的,传说很久前有人试图将被雷劈的、自枯的、或者火烧的古木砍伐掉,但一举斧,便手软心悸,下手不能。有胆大不手软的,蓄力向着古木根部一斧下去,便有鲜血从斧间洇出,吓得人转身便跑,当夜胡话连篇,浑身水泡,不日便撒手人寰。乡下的禁忌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清。久而久之便成了风俗习惯。

    不被砍伐的死木,是死去的神,它被人类赋予了另外一种使命,它无法成为普通的木头,再加工后成为其他器物,它只能这样以神的形象呈现着,漫长而持久地等待,被岁月腐蚀成灰。

    此刻,古木在内,我在外,我们彼此打量,并不着一言。它身上深深地沟壑,是被雷劈过留下的痕迹,自顶端一直向着根部。我无法想象它的根部有怎样的状况,它的根被墙死死地裹住。而我更像无关者,一个站在局外唏嘘的过客。除了村里人,知道古木的人并不多。我只不过因为工作关系而偶尔将它入册记载过,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保护,可能此生跟它再无交接。

    而这样的交接,又让人不知所以。甚至我身后的车子里,还载着工人。

    死掉的古木有种苍茫的态势,躯干泛白,干、硬、冷、僵,枝条粗粗细细支棱着,全无枯味,宛如一个仰望长天、气节浩然的老者。

    再没有层层迭迭的绿荫了,冬日的风,吹着它,它兀自不动。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直到后来,它跟整个灰蒙蒙的村庄融为一体。

    突然心酸。但入窠臼,不得不亡。世间秩序,从来便是这样结果。

    而在另外的地方,我看到了死了10年的古松,它整个粗壮庞大的躯体已轰然倒塌,顶段被一些石头勉强撑起,若宁死不屈,死不瞑目的英雄,向东,高高地仰着头。

    阳光下它的阴影很深很大,跟它的身躯一样,苍黑,石头一样硬,前几天下过的雪还在它躯体的缝隙里,这么好的光线,这么大的风沙,都没有将它们从它的身体里驱走,死去的古木,像一位可怜人。

   它死了,但它依旧在为一个新修的风景区做着时间的证人。它面前,立着一介碑石,上面镌刻着它的年纪,2000年。游人在石碑前拍照,身后是它倒下的尸首,和时间长长的影子。也有不雅的人,骑在它身上,像骑着自家的驴般自如。

    一些传说在风中游荡,诸如它开始有了生命的迹象,甚至经过电脑PS,某地贴出它死去活来的照片。这些虚假的讯息吸引着更多人前来。人们有多贪婪,它的灵魂就有多忧伤。

    更使人不能接受的,是在这此古木摸底中,我们村的古木亦结束了它在人间的寿命。两株百年古木早已被圈在了庙院,它们跟观音居住在翻新的院子里,再没有人随便去拔下它的树皮煎一味良药,也没有人半夜偷偷来捡拾掉下来的叶子当神恩,偶尔有鸟雀停下,不久就会飞走,整个村庄,就快没有人迹了,新村子在温河对岸盖了好几年,更多的人揣着路桥公司给的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我不知道,面对越来越衰败的村庄,如果我是古木,会不会也选择死亡?

    很多山区的自然村里,生长着的古木们,亦未逃脱被欺凌的命运。一些古木上被订满了钉子,深深的钢筋丝勒痕,被烟熏火燎过,枝叶全无,只剩将枯未枯的树身……但没有人偷砍过它们,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人们多少还有敬畏在。但这敬畏中有太多自私的成分在,没有人会说,爱这些在人世上越来越稀少的古木,更没有人想,去真正地爱它。

     派出所打来电话,某村的古木被盗了,法律中未有予古木的一条一款,他们不知如何寻找参照。我亦只能告诉他们:古木的树龄有三种,一种传说树龄,一种估测树龄,一种真实树龄,100年为三级古木,300年为二级古木,500年以上为一级古木。古木丢了,从村里某个庄严的地方,从它生活了几百年的土壤里,突然被连根拨起,千万里迁徙别处,真是不堪设想。

    冬日晴空,呈现出美丽的浅蓝,田野和村庄却灰茫一片。我已看不清大地上存在着的古木们真正样貌,以及它们在此在彼的区别,只隐约感觉,这些精灵们的气息,正忧伤而沉重地掠过人间大地。





大雪





雪后第三天,太阳出来了。整座山亮晶晶的,反光,刺目,分不清太阳是在天上呢,还是摊开了披在山上。

    林子里厚厚的雪纹丝不动,下多厚,就积多厚。通往树林深处,有隐约的脚印,深深浅浅,一直蜿蜒向内,分不清是人的还是兽的,但真令人遐想。

    枝叶上依旧挂着沉甸甸的雪,不小心一碰,雪就倾盖而下。地下平整的雪面上便多一个零乱的小雪包。一只山鸡惊叫着从林子里穿过,身后扑拉拉扬下一长串雪片。

    整个林子都被太阳罩住了,而光线却是被沙漏过滤过,没有一丝温暖。

    走在山里被雪覆盖的小道上,像走在淤泥里,一步一步,步步费力。不多时,人便气喘吁吁。

    道上没有人和车轴行进过的印迹,整座山,好象从未有谁造访过似的。偶尔有模糊而迟疑的痕迹,若某个轻柔之物虚虚擦拭过,留下恍惚透着寂寞的标记;也似谁歇脚时小心翼翼地放置过一件什么宝物,后来宝物被拿走了,便将气味留下。是神吧,因未留下任何点滴,而使它的存在更加确凿。

    神本就住在山中庙里。

    大雪天,人都守着炉火,在屋子里呆着,做梦,暗喜,或耿耿于某事。神难保不出来逛逛,在明亮而迷漫着清气的雪天,看看林子,看看林子里或老或小的树,看看开败的花草,看看一望无际的山脉,再招来一只兽(那兽踩着雪从林子深处跑来,再踩着来时的脚印回去),向它打听打听发生在兽圈里的事。传说土地爷是最小的神,神只要出来,它总会尾随其后,奴颜婢膝地献媚,被呵斥,谴责。当然,神是不会被馋言所左右的,但它肯定喜欢被众生之外的其他小神们崇拜,甚至喜欢听一些受用的好话。这都不一定。如今世道变了,神道或许亦随之跟着在变也不一定。但神肯定是好的,要不,怎么连它走过的雪面都美得让人噤声。   

    有神的山,有神的林子,在人心里、眼里、意愿里,都是好的,安的。

    小道一直向下,直通神的住所,道上的雪,像一直存在,没有任何踩踏。

    从山腰处俯视,便看到庙院,一个齐整的方形盒子,里面的殿宇和禅房规规正正,戴着那顶雪帽子。一条被看庙人扫出来的灰白色小路,从禅房的某一间,沿着石阶,一直朝向正殿。一缕淡蓝色的炊烟正从禅房中升起,很快便溶到空中,分不清是化了云朵,还是紧贴着山上的雪停住了。庙里那株古木,倒像一丛草,伸出来的枝条上都是雪,支棱着,有一种硬气,半边雪意却盖不过半边绿意,阳光下,那绿色,被雪色衬得发黑。

    林子安静得吓人,人走在路上,自己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呵气从嘴里一团团地冒出来,眉睫上挂满霜,霜把视线都要挡住了。

    一只兔子迅速地从身后穿过,扭头时,只见灰色一团,身后留一道浅浅长长的足印。

    神仙教一场寒冷的大雪降临,让懒惰的动物们惶恐,惊惧,逃窜,并开始寻找。珍惜,是一种品质,它让众生的德行在时光中泛出光辉。而肆意挥霍的人,最终将穷困潦倒。对于屡教不改的浪子,神难保不叹息。

    庙门上的阁楼顶是雪的白,阁楼的柱子是木头的褐,而那口老钟却泛着铜的暗黄,这些,倒衬出大红庙门的艳丽,这点红,像是来自神温暖的笑意,有天地安然的气象。

    沿着扫出来的小路走向殿宇,一路上,脚底发出吱吱咕咕的声音,像赶了几只恬噪的鸦鹊般令人心惊。一群麻雀从深深的屋檐下扑扑地闪着翅膀钻出来,发出大声而混杂的叫声,倒真是吓人。但它们并不惧人,齐齐停在雪地里,喙轻轻地啄着雪和被雪埋住的枯草,仿佛一个个标点,将雪地里的诗句有序地分开。

    被神护佑,便是如此自在而悠闲吧,亦不用担心风霜雪雨,有温暖的巢穴,有充饥的食物,还有山庙里这阔大的天地。

    神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穿过古木和山上的林子,一直抵达山上。

    太阳在山上挂着,光线穿透树林里的枝干,闪烁出金子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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