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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把牛牵到乡里去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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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牛牵到乡里去

                                                                       张 复 林

       六月的一天,工作组去七喜家收税。已经三天了,前两天无功而返。
      七喜有辆破旧的小四轮,按规定得每月缴几十元钱的税。我们这个工作组叫作车辆税收清查组,乡长兼着组长,组员有乡干部、财政干部、协税员,还有就是我这个派驻乡里的税收专管员。那时,乡里干部收税时收税,征粮时征粮,计生整治时抓计生。乡干部就是万金油,工作组被群众讥为别动队。
       人不知去向,可能躲了。那些年,村民已经躲惯了各路工作组,都躲出了经验,要么躲人,要么藏起值钱的东西。大家分头行动。有人在场院里找,有人翻进了堂屋,有人摸进了猪圈,都扑了空。
       怎么办?大伙把目光投向带队的副乡长。
       副乡长铁青着脸,这样收兵肯定不甘心。
       突然“哞”的一声从竹林里传来,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一头牛身上。其实,开始没谁打牛的主意,可它的主人躲着不见面,大伙心里窝火,而且已经窝了好几天的火。正在大伙沉默着无处爆发时,牛偏偏哞叫起来。
       去──把牛牵到乡里去。
       副乡长一声令下。
       有人过去解了牛绳。牛一动不动,不愿跟陌生人走,硕大的牛舌苔卷向地上一堆青绿的草料。啪──谁狠狠抽了一鞭,牛很不情愿走出了竹林。牛绳臭哄哄的,在几个人手上递来递去,谁也不肯牵牛。最后,牛绳传到我手上,我没有拒绝。我那时年轻,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几个月,正是对工作抱着十二分热情的时候。且在我看来,收税本来就是我这个税务干部的事,别说牵一条牛,就是赶一头猪,一群羊,我也不得有怨言。
       我牵着牛走在前面,大伙在后面跟,有说有笑的,就像打了个大胜仗。走着走着,牛蹶起屁股拉起屎来,这畜生拉完屎尿,才又跟着我走。可能嫌我和牛走得慢,在后面不时得闻那难闻的牛骚味,大伙纷纷赶到前头去了。慢慢地,太阳底下,我和牛落下很远。
       空旷的乡村泥土路上,牛不紧不慢,晃动着巨大的身影。穿着深蓝税服的我,一幅干部模样,紧跟在牛后面。这样一副画面,引得路人不时驻足观望,一定感觉滑稽而可笑。
       路走得不对劲,牛肯定早觉察出来了。也许它一直在思谋脱身之策,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准认为机会来了。这家伙越走越慢,故意在路上磨蹭,后来干脆停下了。在牛磨片样巨大的屁股后头,我大声吆喝着,一边使劲甩动牛绳,却只轰开牛身上的几只牛蝇。绕到前面拉,牛绳绷得直直的,牛仍纹丝不动,四足像生了根。我用双手推,牛的身板比墙还厚,推它,没半点反应。
       夏日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难受。风从长满稻子的田野里吹过来,夹带着一波又一波的热浪,滚烫逼人。不一会,后背汗津津的,像有许多小虫子在不停地蠕动。情急之下,我举起鞭子想抽,牛瞪着牛眼睛,狠狠剜了我一眼。从牛恼怒的眼神中,我读出它的不满:干部们凭啥把它弄到乡里去。我怕惹毛这畜生,不由自主收回了鞭子。
       几次,我举起鞭子,又放下,我不敢抽它。牛尖锐的犄角和铁掌样的四蹄,让我胆怯三分,我不由后退了几步。隔着一条牛绳的距离,我和牛在路上对峙着。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说对峙,是高抬了自己。从牛不屑的眼神中,它根本没把面前这个戴眼镜的文弱之人当对手。我无计可施。这家伙独自拐到路旁啃起草来,啃得不慌不忙,好象我压根就不存在。我突然有股无名火起。我好歹是个国家干部,在牛眼里却不算个什么东西。牛可以小瞧我,但不可轻视我这身制服。我穿着制服代表的就是政府。
       不行,得设法对付这畜生。我心底暗暗盘算着。那时的我,自认在外面长见识了,眼里除了面子啥都放不下。想着居然对付不了一条畜生,那里还有面子。何况,牲口向来是被轻贱的,看着不顺眼,骂句畜生,或者踢上一脚,总之是可以随意处置驱遣的对象。没成想,今儿这头牛倒真跟我牛起来了。况且,谁愿和一条脏兮兮的畜生呆在一起呢。
       我灵机一动,在路旁拔了把嫩草,凑近伸到牛嘴边。趁着牛吃草,我偷偷把草料举高,引着牛慢慢朝前走。就这样,我不断扯草,牛不停地吃草,总算走了一段路。没几支烟功夫,这家伙又停下了,我手中的草连嗅也不再嗅一下,好像它不是草喂大的。我丧气地把一捧草扔得远远的。
       搓着青草染得发绿的双手,我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对付牛的招数。这时,牛抬头左右张望了一阵,随即撒开四蹄飞跑起来。我追在后面,手中死死攥着那根臭哄哄的牛绳。别看我样子瘦弱,长跑却是强项,曾拿过学校元旦杯长跑比赛第七名呢。跟我跑,小样。我得意着,也便大步流星跟着牛莫名而兴奋地飞跑起来。在两边绿泱泱的稻子夹护下,笔直的乡间大道上,一个人和一条牛共同奔跑,又会是怎样一道风景呢。
       原来,老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水沟,牛奔过去,半天伏在水沟里,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水来。喝着,喝着,居然四脚一盘,欢快地卧进了水沟。
       我拔河样死劲扯着牛绳,想把牛拉起来,却无济于事。牛喷着响鼻,顾自悠闲地甩着牛尾巴,驱赶着嗡嗡乱飞的牛蝇。我只得乖乖蹲在水沟边,望着那片淹着牛身子的水面发呆。幸好只是个小水沟,要是一口大水塘,或者一条大河,牛一旦发性,游起泳来,那我更是拿它没奈何。
       头顶,太阳越烤越厉害,喉咙干得快冒烟了,得找个地方弄口水喝。我把牛绳就近系在一棵枫杨树上,一连打了三个死结,怕有人趁我不在时把牛牵走。穿过一片稻田,我走进一户人家,足足灌了两大瓢水,肚子撑得饱饱的。我赶紧往回撤,远远望见牛自己站起身,正绕着高大的枫杨树转圈,似乎想离开那个地方。我趁机解开牛绳,牵着牛赶路。穿过一片树林,在一棵难看的歪脖榨树前,牛顾自停了下来,一连打了两个响鼻,榨树跟着摇了摇身子,好像两个老熟人,彼此招呼着。
       树林就在村口,不时有人路过。我怕节外生枝,不想在此久留。让人看见会议论我,议论工作组作风粗暴,动不动牵老百姓的牛羊,跟乡里搞计划生育的差不多。得尽快把牛牵出这片树林。我装出很亲热的样子,摸摸牛的脊背,给牛搔搔痒,哄孩子般跟它说动听的,可牛偏不理不睬,兴许它早已识破我的诡计,要么我根本就是对牛弹琴。我丧气地一屁股坐到路边。遇着有人经过,我把牛绳尽量压在屁股底下,装出一副看风景的样子,可那根长长的牛绳总会暴露我。我不敢放开牛绳,我怕牛走失,回去交不了差。想起乡里那几个人,我多少有点恼恨,一同出来收税,他们却轻轻松松走了,把牵牛的差使丢给我,分明就是欺负我年轻。偏牛也跟着欺负人。
       那天,午间的林子居然闷得连一丝风也没有,也不见赶路的人。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我头顶不怀好意地呱呱叫着。叫得我心烦,牛却昂着头,听得格外专心,还不时踢踢腿,连带喷出几个响鼻,伴奏似的应和着。那鸟东西便越发叫得起劲,似乎就是专门为牛叫的。它俩俨然一对知音,我这个人倒成了多余的。我开始盼着有人来,或者有风吹过,吹散心头的郁闷,最好连那鸟东西一并吹走。如果有人来,我决心放下面子,打算向任何人求助。
       这时,果真有个人路过,并且那人停下来认真瞅了我一眼。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不过,从他看人的眼神,我心里有底,遇上了一个好人。我刚张嘴,牛却先高声哞叫起来,那人吓得慌慌张张走开了。我大声喊,他走得越急,就像躲瘟疫。闹不明白,那么善良的一个人竟会对另一个人的求助置之不理。是不是牛的叫声警醒了他,或者觉得这条牛面相熟,怀疑牛怎么牵到了我手里。要么他看出我是个干部,更怕惹麻烦。我很后悔那天穿了身制服。
       再有人经过,我懒得开口了。我知道,即便把人拦住,实话相告,人家会帮我吗。如果牛跟人诉说起来:他们做干部的就有牵走一条牛的权力么?那样,人家会怎么想,只怕非但不会帮我,反倒会憎恶我这个当干部的,甚至会设法帮着把牛拦下来。这个时候,我算是体会了“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绝境。
       后晌的日头似乎走得格外快,昏呼呼的斜着晃了晃,就溜到西山去了,炙烤了一天的大地开始凉下来。不时,地里干活的农人,三三两两,或扛着锄头,或牵着牛,慢悠悠打我身边经过,没人理会我,都赶着回家呢。远处,村子里已经升起淡淡的炊烟。我望着牛,牛也望着我,彼此不说话。牛不说话,是这畜生不会说话。我不说话,是跟牛无话可说。
       我恼恨死了这条跟我作对的牛。
       此刻,我才认真打量跟前这头牛。原来我牵的是一头老水牛,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牛脑门上一道连一道的沟壑,不知经了多少风雨,犁了多少地,被多少人使唤过。忽然,我注意到牛密布皱纹的脸颊上,挂着两滴硕大的泪珠。我的心倏忽软了一下,它让我想起多年前队上的一头老黄牛。老黄牛很通人性,不论谁使唤都不恼怒,拉犁耙地像人一样做了一辈子,最后累死在队上的水田里。死时,牛并未显出特别痛苦的样子,只是眼角挂着两滴同样硕大的泪珠。我种过地,体会得到牛和人的感情。我差点就想立即把牛放了,可我不敢。牵牛是我今天的差事,如果不把牛牵到乡里去,今后我还要不要在乡里混。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得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家里找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我同情这条牛,可谁来同情我。
       一种悲伤的东西,黑夜一样,迅速在我面前升起。
       眼看天就要暗下来,我打小害怕黑夜。害怕黑暗中的一切,一只野兽在路旁蹿过,一条长虫凉飕飕爬过,或者林子里一声夜鸟的尖唳,我都会恐惧异常。恐惧会把暗夜中的一切放大,加倍我的恐惧,我会不由自主把身子往小里缩。而动物们却不一样,凭借敏锐的视觉和听觉,它们甚至比白天还活跃。看牛那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就像正盼着天黑呢,似乎天一黑,事情就好办了。我心里不禁打起鼓来,黑咕隆咚的暗夜,牛要是起个歪心,打起我的主意来,那我就倒霉了。我又一次动了放牛的念头,想趁着天未黑下来赶回乡里去。可今天我就是再惧怕,天再黑,有再多的恼恨,也不敢把牛放了。纵使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我现在也得和牛呆在一起,并且得设法把它弄到乡里去。
       正在我茫然无措时,恰逢路上走来几个吊儿郎当的人。起初我并不想理会他们,我向来看不起乡村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坏事。何况如果找他们帮忙,我也担心他们下恶手,一头上了年纪的牛那里受得了。可想到天一断黑,这乡野僻地再不会有人来往,我还是犹豫着拦住了他们:嗨,你们几个,谁能把牛弄到乡里去?那几个人认真看了看我,觉得不像说笑话,便爽快答应了。牛低着头,专心在一旁啃带着夜露的水草,并未关注已经换了对手。起初他们也用鞭子抽,牛照样犟着不走。后来,不知谁从哪弄来根粗大的木棒,不由分说,狠狠砸了下去。只听“嘭”的一声,就像砸一块地,一堵墙。牛胫骨上露出白生生一截皮骨,牛痛得跳起来,一只脚立即跛了下去。那几个人下手那样狠,我后悔真不该找他们帮忙。被伤得那样重,牛一定会记恨我。
       造恶哦,想不到自己竟成了个十足的恶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心虚起来,站得远远的,不敢看牛跪在地上的痛苦样子。我以为这下牛准会发怒,会刺激起它的血性,扬起四蹄把我和那几个恶人踏扁,或者动用犄角捅开行凶者的肠肚。我甚至想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个开紫酱铺的可怕场面。可这一幕并未发生。
       许久,牛艰难站了起来,跛着一条腿,一跳一跳的,在原地转起了圈。我心痛地注视着,牛疼得在地上不停地转圈,牛眼睛里淌满混浊的泪水。我的心里防线彻底垮了。
       支开那几个人后,我没再犹豫,我把牛绳绕了几道,小心搭在牛角上,趁着夜色把牛放了。远远地,我在牛后面跟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老水牛一点一点消失在黑夜里。牛识得路,应该不会走丢。
       夜幕下,我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往乡里赶。见到空着手回来的我,副乡长一伙十分惊讶,纷纷问──牛呢?
       我极力平静着告诉他们:七喜赶来把税交了,牛已经牵回去。
       我把那笔税款交到副乡长手上,他不知钱是我垫的,大声表扬了我。我一脸木然,一心只想着那条老水牛:天这样黑,受伤的老水牛能平安到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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