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影子之四 柿子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18 编辑 <br /><br />　　　
　　 霜降后，在农村老家有三件事须做：拔大葱拢白菜摘柿子。
　　霜降一过，霜厚风寒，长成个儿的大葱怕冻，得赶在严霜来前拔了。长成个儿的大葱二尺多高，葱白粗如儿臂，经了几场薄霜，碧绿的叶子已有了萎黄的迹象，宛若少妇的脸盘，丰润有加却遮掩不了眼角的细纹。此时深埋葱白的土未封冻，还松软着，男人们不须用多大力气，手把大葱稍用力，大葱连根拔出，胡须般的细根儿上粘着细土，有泥土的气息。

一陇一陇的大葱拔出，细草绳捆了，一捆捆拿回家用草帘子盖了，只待过冬。葱地里萎败的葱叶子狼藉，辛辣之气萦绕。只要冬天雪少，盖不住地皮，辣中带甜的大葱味儿一个冬天都在田野里弥漫盘旋。家乡的大葱好吃，葱白粗长，洁白，一口一大截嚼在嘴里，辣是辣，却是甜滋滋的辣，不辣心。纤指如葱，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个词，以葱白喻女人手指，如是，只看手指，这女人该是怎样的如水娴静，这娴静却一定不会有葱的泼辣，想必，用这词的人笔头子洒脱灵腻，大概也喜欢吃大葱吧？

拢白菜跟拔大葱的时间差不多，此时白菜外层叶子阔大扎撒，被季节濯去了碧绿，菜心聚合，已实实在在地拢在一起，抱起团来御寒。白菜心怕霜冻，经了寒霜，易烂不说，吃时多了些苦味，遮住了白菜的纯味儿。把扎撒的菜叶子拢起来，细草绳扎严了，不急着扳倒，让白菜在轻霜里润润，过几天借个好日头，把白菜扳倒装上车，装回自己家菜窖子，一个冬天就储藏在菜窖子里了。

老话说“百菜白菜味，诸肉猪肉香”，什么菜都不如白菜的味儿，别的肉再香也没有猪肉香的亲近，那是老百姓的味儿，是乡村的味道，寒天冻地的日子吃着那味道，心里面熨帖，冬天不嫌长。雪再大些，等封了天冻了地了，到了饭时，满村子弥漫的一定是白菜的味儿。一菜窖子的白菜在那里，老百姓心里不慌，外边大雪纷飞，屋里炊烟弥漫，顿顿吃白菜的舒坦劲儿，赛神仙。白石老人画白菜，吴昌硕也画白菜。白石老人的白菜敦厚圆实，是我家乡的百姓，是饺子馅儿是炖粉条子是熬肥猪肉片子。吴昌硕的白菜细巧润泽，有风雅之气，是唐诗宋词元曲。
　　

家乡没有大片的柿子林，庄户人家喜欢了，就在自家院子里栽上一棵，取“时时顺利”的谐意。老百姓，老村子，一路走过来，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是日子，一辈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就是前世结的缘，是信仰。柿子树高，院墙遮不住，柿熟时节，黄果高挂枝头，红叶院内院外摇曳，煞是好看。我家院子里一棵柿子树，一棵山楂树，十几年了，花开同季，果熟同时，花开时粉白相间，果熟时红黄相映，看着爽心，母亲把两棵树心头肉般侍弄着喜欢着。“霜前硬柿子，霜后软柿子”，在家乡，柿子就这么应节，霜降一过，黄橙橙硬梆梆的柿子一夜之间就挂了晕红，软如面团。柿子霜降后就得摘下来，熟透了的果，软乎乎沉甸甸，果萼再也承不住重，一团一团黄落在地上，一摊一摊的甜，狼藉一片，甜香四溢，糟蹋了。我家里这棵柿子树结的果甘甜如蜜，霜降后摘下的柿子，果皮上撕一小口子，嘴唇凑上去一吸溜，果肉糖稀般一团儿咕嘟一下入了嘴，清凉甜腻直透心扉。我们一家人都不喜过于甜腻的果子，摘下的柿子一家人吃不了几个，大部分分给了邻居、亲戚。
　　

家里的柿子树十几年了，早就高过了屋脊，父母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登高摘柿子便成了麻烦事，前些年我身在外地，霜降后摘柿子的事儿都是父母托了邻居办。几年前我回到家乡，一俟霜降，就驱车回到家里登梯子帮着父母把柿子摘了。今年霜降后的几天，天气晴好，是摘柿子的好天气，我回到家里，却不见了柿子树。问母亲，说是风水先生来看过，柿子树的方位不对，碍着我的运势，便请人帮着伐了。母亲老了，说不出的苍老，只是短短几年的时间，我的诸多不顺竟然让母亲苍老如斯，岁月留给她的是白发和皱褶，我留给她的，是苍凉和不安。面对如此的苍凉，面对母亲无奈的祈求与心灵无助的皈依，我无言以对。
　　

矮墙上摆满了伐树时摘下的柿子，暖阳下光洁如初，握在手心里柔软一团，我凑到嘴边咬了一口，柿子摘得有些早，甜味里带了涩，很重的涩，一缕汁液顺破口儿淌出，缓缓滴落地面，黏滞如泪。
　　

我第一次吃自家的柿子，不是甘甜如蜜，涩的心发酸。自此，我家院子里将只有山楂树在时光中独自摇曳，那棵柿子树，那些黄果红叶，成了我命运的祭品。
　　　　

母亲的苍凉，母亲的岁月，我该用什么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