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沉淀我随风

　　“大寒”远道而来，赠我以年度“伤风”，并在我体内生发肺寒与胃火过盛。这样，我又处在年度总结一般的水深火热之中了。翻江倒海似的咳嗽与遭逢乱世而颠沛流离一样难耐的牙痛，屡屡将我逼成一个被缚的囚徒，进而又被流放到烟尘遮天的城市大街上。日日看着有些脸熟的阳光从城市里矜持得有些猥琐的空中冷漠地扫过，然后，“大寒”又悄无声息地远离了。　　　　

这样的阳光很像多年以前一个女人的冷眼，我那么爱她，她却报我以冷漠和抵触，那时候我心痛的感觉比“大寒”天气更加冰凉。现在那女人还活着，但很遗憾，她和我都变老了，她所凭恃的年轻美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是说她并没有留住她的青春，我也没有赢得她的爱情，最为可笑的是我们都没有被稽留在当时那一段令人万分尴尬的时光——我们都成功离开了。此后，我和她各自经历的时光对各人都有所眷顾，我们的生活与人生都功有所成，并且，像一场冷幽默发生那样，后来发现我们原来分别蜷缩在城市的两个角落里，或者顾影自怜，或者依然自命不凡，其间的诸多细节源远而流长。　　　　

有些日子我们彼此不见面了，还真有些想她，最近常想。我却不知她是否也常想起我。时光一日日扫过城市的时候，四季不竭的长风同时吹过，漫卷的浮尘酷似那女人的头发，散了，碎了。我却不忍，现在我真的希望她头发的遭遇与我爱她的事情没有直接联系，但愿她在冬天感到温暖，没有疾病，但愿她天天都有笑容，只是，她不该在城市里隐藏得比我更加深沉，毕竟我天天都要怀着玩世不恭也有些伤感的情愫穿过城市走到野外观赏最严酷的冬天光景，希望她不是这样，但愿她的生活中并没有像我那么多的失落与悲情。　　　　

冬日初阳总显得有些陈旧且萎靡不振，幸好还不虚假；落日果断而直率，夕照涂抹的天空也算爽朗，比我更有信心，比那个女人更加率真。迎新年的彩灯又开始闪烁了，烟尘弥漫的城市和含糊其辞的星空大致雷同。这让我颇感激动，因为我在仰观的时候终于能够暂时忘掉伤风所致的种种苦痛，也感到那女人实在应该得到理解和同情，遭逢挫折之后安分守己地活着并没有罪过，自己也应该原谅自己。毕竟是若干年时间过去了，我们都很平安，这才是最最值得庆贺的事情。　　　　

天干物燥，怎么就变成了冬日的面孔和脾性？阳光淡薄了，浮尘就嚣张了；或者，浮尘嚣张了，阳光只好变得淡薄了。偏偏，或者总是——在这种时候，那个女人的样子就会悄然显现，然后，满世界都弥漫着伤风的气息——真的，她从没有让我有过健康的感觉，轻则伤感，重则心痛。冬日，寂寥不堪的冬日，浮尘，煤烟，汽车尾气，飞扬的垃圾，垃圾箱里的火光，无论粗腿还是细腿都套着光溜溜的韩式打底裤。横七竖八的车辆，无所事事的游人，有所事事的过客，对门商户门前都摆着大腹便便的音响，唱对台戏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有些是无法避开的，有些是弹指即破的——弹破之后必然遭致一身的麻烦，最终必然花一大笔钱方能息事宁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避不开的必然忍受，弹指即破的尽量不去看它更不去触碰。应该记住，那时候那女人不穿打底裤而是常穿着长裤，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的矜持而含蓄，那种装束让我感到很安全很想亲近，即便真的近距离接触我也不会招致什么麻烦——我是这样想的。　　　　

但我和她还没有发生过一次近距离接触，一切就变成陈年旧事了。　　　　

为什么要在内外交困身心疲惫的时候想起那女人来？难道因为她最美丽样子的第一次出现恰好在某个冬天、正好我总是伤风？不过，也许，我的神志是不是也值得怀疑呢？很早以前就开始恨她了，但又常常想起来，想起来也不是要报复，我坚信自己不会那么小做，但也承认自己并非相当的高尚。每次散步结束往回走的时候，我就发现城里那些如花的佳丽都不美，或者即使美也不够健康，或者有美也不够含蓄。我尤为不屑的是她们居然大都喜欢光顾街边小吃，她们志得意满地坐在小凳上大吃大嚼而乐不可支而忘乎所以，斯文扫地、矜持流散、端庄颓废，我就感到她们已经完全融入城市的浮尘和尾气之中了，因而，那么昂贵那么漂亮的时装怎么也不能让她们变得美丽起来。　　　　

那女人从不这样做，至少我一次都没有看到过。　　　　

按理说，那女人应该算清爽的了，但我至今不明白她何以不能给我健康快乐的事实与感觉。在我心里，她是病根吗？并且总在冬日里复活？那女人好像找到归宿一样在时光的某一个节点、在生活的某一个角落里——停留了，她是心甘情愿安之若素自得其乐的，偶然见面，她看我的眼神总闪烁着陌生的光芒，她的选择让我颇感意外且失望。许久以后我才醒悟，她只是我阅人经历中一个美丽的相遇，她的美丽只属于她所选择的生活，的的确确，我和她只是相遇，她并不是我想要的同路人，或者说她不会与我同路远行，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在容颜和相貌，也不在年龄，而在于对待容颜、相貌和年龄的态度，以及对于安置容颜、相貌和年龄之所在的选择和确定。我无法肯定她的清爽与矜持正被分解为浮尘，正被焚化为煤烟，抑或是被繁华的生活丢进了垃圾箱，又被流浪汉、乞丐、疯子、拾荒者随手点燃，因而，我只能在浮尘遮天、煤烟弥漫、塑料制品被焚化时发出刺鼻气味的城市里感受她的变质了。而那时，我总是不幸伤风，且病情甚重，连续多日食欲不振，不思读书，不愿见朋友，只想在日渐拥挤而喧嚣的街道上独来独往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我心里知道，无数条腿穿着打底裤，整个人都显得光溜溜的，仿佛浑水中游来游去不知所之的泥鳅，让我感受到她们的抗拒和她们的冷。而她，也应该一样。　　　　

浓郁的中药味都不能抵挡城市里的浊气，我就担心自己在变得越来越敏感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心胸狭窄、越来越脆弱。那女人，好像很早以前就与这个城市完全相容了。我却不能，我感到自己一直都不属于这个城市，甚至我连这个城市临时的过客也不是，城市只是我的一个梦，我却不知道我是城市的什么。我想脱离这种夹缠不清且不无困乏的日子，但我总在一筹莫展中偶然心静的时候，在街上，或在窗前，看淡漠的冬阳，并且在那个若即若离的东西于我的眼前再次陨落的时候，我又清楚地闻到了自己伤风的气味，进而开始剧烈地咳嗽，进而牙痛，牙神经鼓胀、跳动。我怀疑自己又在想念那个女人了，并且一边想念一边怨恨——这就是我并不高尚之处——当我的烦恼至于无法开释的时候，我又觉得应该宽宏大量地原谅那个女人，这样或许能够消解我的病痛，因为我的伤风毕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关，与冬天无关。毕竟，我所有的的现场体验，冬天和那女人都不知情，而不知者当然无罪，只是我自己变得自私和猥琐而已。　　　　

我这样想或许是对的。　　　　

冬阳完全落下了，日子的又一个断点就此显现出来。浮尘逐渐散去，煤烟也是最轻微的时候，此时天空的长风是名副其实的清爽了，清爽的长风把这个被撕下来的日子吹起来，那女人就坐在那一个开始飘零的日子上面，飘起来，一边飘走一边微笑，让我再次想起我最爱她的时候她最美丽的样子。　　　　

“她实在应该走了，或者，我实在应该主动离开了！”这是我的心灵启悟。我发现我对那女人很深的爱所感应出来的同等深度的怨好像真的变成了我在冬日伤风时出现的咳嗽和牙痛。冬天还会年年到来，但只有她离开或者我离开，我的痛楚才能彻底消失，我才能真正快乐起来、健康起来。　　　　

我是不是有些无知和强横？　　　　

若能如愿，或者，如果我在以后的冬日里依然不免伤风，那么，我希望伤风的气味不再关联过去的人和过去的爱情，我的牙痛也无关我的自私和猥琐，我的咳嗽也无关我脆弱的心痛。　　　　

冬阳落下去很久了，上一个日子飞出去很远了，我想，那女人现在一定像传说中阿拉伯人坐在神奇的飞毯上面，那女人微笑着，一定像一颗明亮的星星。这样很好，我可以继续安心守候在这个浮尘蔽天、煤烟弥漫的城市里，我就可以用心用意地让自己不再迷茫不再昏乱，我就可以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心灵来一次彻底的清扫，令其变成空白，以便容纳来日、端端正正地放好自己。　　　　

“大寒”远去了，明年还会再来。此后的日子，来自天上的长风将会变得温暖而润泽，我想我一定会像一棵杏树那样应时开花发芽。街上的垃圾会有人清扫。浮尘一定会在一场春雨中完全落定。煤烟会散去，一定会散去，因为电价相比煤钱实际上要便宜得多，烧煤的人会越来越少终至于无，我不用再闻那种浊气。我的喉嗓一定会健康起来，我的牙齿——很惭愧我不小心把其中的几颗已经弄丢了——不过，我一定会加倍珍惜依然固守在我牙龈上的那些，如果不免还会伤风，我想，自此以后，我能感觉到的一定是另一种气味和另一种色彩吧。　　　　


201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