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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道仪式在饭桌上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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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仪式
  老屋,村子,城市……
  慢慢地把腊肉切成片片,摆在小钵里
  慢慢地摆上,霉豆腐、豆豉、剁辣椒、兰花萝卜
  成固定痕迹,次序不能乱
  漫漶的日子,漫漶的思忆
  古时的我们如何吃,我们今天如何吃。一个深刻的问题。活着就得吃,我们喜欢吃什么,其实也是一种思忆的过程。
  湘北的土地,有着太多的思忆痕迹。
  湖南临湘往北,从三国出发,到唐朝,宋朝再到元明清,穿过民国,走进故乡十三村深处。烟熏火燎的老屋里总有过去的痕迹在,蕴涵丰富的内在。过去是一种深刻。在村里行走,顺风过来的腊味,剁辣椒、霉豆腐、豆豉、兰花萝卜味,注定要在我的灵魂上注册。
  老屋火塘上面,一刀一刀的腊味在黑梁上与粗茶淡饭分享烟火。老窖很深沉,腌菜的坛坛罐罐在里面躺了千百年,连身都不翻一个。
  它们都是一张很老的脸,横的直的都是沧海桑田,黄的黑的是内敛的素朴,它们好安静啊!那么地绵延悠长。它们不是化石,它们的怀抱里是我们的养料,朝夕相处的禽们畜们。它们只是在化入古老菜肴过程中的一本厚重的书。是的,它就是一本自然的历史书。那坛里罐里的东西,恰如一个个古老的象形字,或许历史的书本是由这样的字写成。历史在这些坛坛罐罐里,是可以触摸的东西,你触摸它会很多感受。深入它们的内部,用心去触摸心,那些东西会在手与火的掌握之中成为养分,母亲乳汁一样的养分。由着我们来咀嚼,滋养着由饥饿而变得苍白的灵魂,点亮我们每一天的秀色。
  湘北的腊味、坛子菜是古来的传承,村里的老窖则是一道穿越时空的绵延。老窖通风的洞口,那是当年的窗户。一千八百年前,阳光和月亮就是从这里照进来,照着受棍伤食欲不振的黄盖。伙夫奉以村里腊肉腊鱼坛子菜,黄盖胃口大开,每日吃一斗饭,身体恢复极快,跑了几十里路到赤壁,放火烧曹军。几十年过去了,外婆在我耳边念了几百遍的古,还凝聚在耳廓里。我曾静静地蹲在外婆身边,认真地看过她的那双手,跟后山枞树的皮一样粗糙,指节粗大,指头没有一个完整的指甲。一溜腌菜坛子靠着阴暗的里墙,这双手在坛子里扒挠了六十多年,每一筷子坛子菜都有过她的手温。我不想吃饭的时候,外婆会把腊肉切一小片一小片,摆在小碟上,再点一点豆豉、剁辣椒,放到鼎锅里蒸一会。那东西实在太香了,再怎么不想吃饭,也会让你直滴涎水。后来,母亲又把这个相同的古给我女儿念了几百遍。
  我有时胡乱想,那坛里罐里之物是湘北饭桌上的灵魂。腊味也好,坛子菜也好,不管人们把它们烹调成什么形式和味道,那只是一种表情,好比用不同文字不同版本的经文,它的灵魂是不会改变的。它们是自然神送给乡村最好的礼物。自然与庄稼,庄稼与坛子菜,坛子菜与人,都是安排好了的,谁也离不开谁。那一碟之物,就是一句百读不厌的经文,外婆的外婆读过,外婆读过,母亲读过,我也读过,我们的子孙还会继续接着读下去。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在碟子里夹来夹去的,夹着夹着就变成了一种与生命相融的仪式。一个人与源于故土的坛里罐里的东西能够相遇多少次,仿佛是冥冥中订了契约的。因此,我们与坛子菜每相遇一次是宿缘,由不得自己,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传承。时间是一条悲壮的河流。如今村里的老窖已经不是当年的形状。从这里照进去的阳光还是同一个太阳,只是它怎么也照不着曾经照过的那些人了,一个个曾经围坐在饭桌边的人,各自演化成了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仪式。
  慢慢踱步往回走,循着一种深刻的痕迹。把腊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摆在小钵里。把剁辣椒、霉豆腐、豆豉、兰花萝卜摆在小碟上。按顺序放好。
  古老的传承,在体现一种仪式,时间漫漫,记忆漫漫。小饭桌上的腊味、坛子菜,把过去拉近到眼前。约瑟夫•坎贝尔说,世俗生活之中,环绕着林林总总的仪式。仪式引着你去体验最深刻的生命是什么样子。早上一炷香供奉先人能视为仪式,那么晚上一小钵腊味、一小碟剁辣椒、霉豆腐又怎能不是呢?那么深不可测,奥妙无穷。联系四面八方,沟通人和神,链接古老,我们的古人和故人都来围桌分享。
  食物与仪式是分不开的。仪式的启动,身体的法则自然的秩序自然流露,情感与基因传承互动。村里的田畴,在上面种庄稼种果蔬,喂牲畜,春华秋实,庄稼果蔬牲畜来了一茬又一代,又被我们送走一茬又一代。四季轮回,一次次的迎送之中,一代又一代的先人微笑着走进了泥土。第一份收获的果蔬献祭的礼节,是我们很重要的行动。猎夫渔夫收获把食物摆布着,是请求动物恕宥或更加以崇拜。一切这样的行为,都是对食物与走远了的事情的珍重。于是日月与我们在一起,风雨不改。从某一天开始,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或者是更前面,我们差不多在共同的时间里,共同做着差不多的事情。让仪式的次序把思忆召回,没有什么能动摇。成为我们生活中永远的存在。
  妻子去远方陪伴女儿以后,每天晚上下班,我喜欢回头走一段路,到街尾的十三村酱菜铺坐一会,享受一盅谷酒一小钵腊味一小碟坛子菜。时间不会改,路线不会变。天天这样,也就是仪式了。腊肉在蒸锅里,先是喷香的肉味出来了。慢慢地,有了火塘的气味,就是那种黝黑的火塘屋里,外婆送进火塘里的柴火蓬出的烟火味。这种味道,恍恍惚惚地飘向落寞的夜空,像仪式的接引。把这些不同的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是火,还有仪式的力量在。把这种仪式与生命的融合,是自己离开乡土太久太久,太远太远。
  斯蒂芬·吉利根说:英雄之旅,是找到自我。于是,我从这里来,你从那里来,各自坐在饭桌的一方一角,举行着自个的仪式。在我们旅程中,和合着这一道简单朴素的仪式,想象脚下的路是先人们早就走过的,心就安稳了,向前走往回走,顺生、顺时、顺应自然。
  慢慢地——原来失去的,又一点点地走回来,又亲又近。
  慢慢地——心就静下来,在岁月中修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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