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隐秘的村庄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田地,麦禾,杂草,果树,以及从低处飞过的麻雀,在我的眼中渐次穿过。这些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往往在季节变更时,我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或枯萎了,或复苏了,或繁茂了,或消失了。也因此给我的内心带来一种时间上的紧迫感,甚至,生与死的压抑感。现在,我的目光,并不是疾速地,而是一寸一寸地,无意识地,从它们身上移过,而那座山,就好像专门等我似的,堵住了视线的去路。
      这是座位于县城北边的山,人们通常叫它北山。最初撞见北山,是二十多年前,我刚从六盘山下的一个小村庄走出来,一百多里的路上,我骑自行车穿过许多村庄、沟渠、小路,抵达县城边缘的制高点时,最先看见了这座山,然后看见了跌在山窝里的显得零乱的小城。近距离地撞见这座山后,令我惊讶不已。在我的想像中,围绕在小城周边的山,应该都是绿树成荫,清水绕石。但不是,北山裸露着自己的红褐色,自然的风雨,在它身上雕刻出一道道互相交错着的竖的、横的水沟,加上为数不多的树木,很容易使人俗气地想起“沧桑”、“萧条”以及和这几个词相对的“生机勃勃”、“繁荣”等词语。我不喜欢北山,很多年来,山上少有我的足迹。
      有一天,确切的说,是四年前的一天早晨,在通往东城区的路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温柔绵软,好像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衣。转过一个弯儿,视线里走过一支队伍,那是送丧的队伍,前面是二三十个色彩斑斓的花圈,紧挨着的是缓缓行走的灵柩,后面跟着几个互相搀扶在一起的穿孝服的人。在悲悲戚戚的哭声中,我猝然感觉到了清晨的冰凉。我听见旁边有人叹息一声:“唉,又有人去八队了。”“是啊,八队又添人丁了”。我以为,他们所说的“八队”,是小城人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实指的是阴曹地府。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我把有人去逝,也说成是去了“八队”。
      前年的春天,同事通知我:“明天去八队。”我大吃一惊,疑惑甚至恐慌:“八队?去八队?”我以为是同事在开玩笑。他大概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也犹豫了一下,努着嘴:“唔——”,顺着他的嘴指给我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对面----县城的北山。哦,原来北山就叫八队呀。我又问:“去那儿做啥?”他说:“种树”。我心里说:“才是这样啊!”是的,要去种树。北山上由于蓄水不足,加之长年干旱,树木的成活率很低。因此,几乎每年都由林业部门组织人员上山补种。这次,我们上山的任务,主要是去平整些台梯,再在平整好的台梯上挖些坑子,深春时节,会有人把松树、榆树栽到那些坑子里去。
      北山也不叫“北山”,文书里称之为“烽台山”,我原以为山上有烽火台之类的遗迹,但没有。在山上,除了劳动,我看到了座一间房子大小的三将军祠,里面悬挂着抗金名将刘锜、吴玠、吴璘的画像。在祠的旁边,长着三棵据说是北宋时期的大松树,想必一棵代表刘锜,一棵代表吴玠,一棵代表吴璘。这让我感觉到这山的不同寻常,并且,这三棵松树在贫瘠的土地中扎根,应该令人肃然起敬,同时,觉得这山叫做烽台山也似乎有了些道理。沿山而上,或者站在山顶朝下看去,在那些不规则和台梯形土地上,遍布着坟丘,三两座,或者五六座紧挨在一起,它们少有墓碑,显得朴素安静。人们给祖先们烧几张纸、上几柱香的时候,三将军祠也同样享受着普通百姓的烟火。这些坟丘,和三棵树为邻,和三将军祠为邻,不知是一种自然的巧合,还是百姓按照自己的意愿所做的安排。
      在北山,还能看与此相对着的南山。风景那边独好,我是去过几次的。自然的力量真是神奇无比,一样的土地,不大的小城,南北两山相距不过五公里,可面貌却有天壤之别。南山几乎一年四季郁郁葱葱,那翠绿,密不透风,水一样从山顶上“哗”地泄了下去,一直铺到了山底,一派繁荣景象。山腰上,有一座叫药王洞的庙宇,有不少人在真诚谟拜,求长生之道。山下,每两三步之内,必然是一处坟莹,高高低低的墓碑,树一样耸立着,且形状大同小异,碑文严整,让人叹为观止。从碑文中可以看出,这些坟莹的身份和北山相比,是极为不同的。很明显,能在这里埋葬的,大都是有钱的人家,要不,就是地方上还算得上官员序列的那些人。
      一提起坟茔,自然会想起死亡。死亡,是一个人们不愿提及的十分冰冷的词语,但它是与“活着”面对面站在一起的弟兄。我的孩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攀在我的脖子上说:“爸爸,我一想到你老去,就想到死亡。”她哽咽着。我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打了针,又在身上擦了不少酒精,大概用了当时最好的医疗办法和措施。两天过去了,高烧并没有退下来,大夫无奈地说:“这孩子没治了”。我的母亲----现在已经是七十高龄了,她当时并没有放弃,她一直认为我还有治,用冰水敷我的身体,在我干冽的嘴上擦凉水。第三天,我的烧退了,我活了,母亲把我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所以,我一直认为我曾经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人,可以说,我触摸过死亡之手。
      这两年,我去八队,不止一次。除了种树,再就是把沾亲带故的人送到八队。我送过朋友的母亲,送过病逝的同事。妻子的爷爷和奶奶----我当然我应该称呼为爷爷奶奶,他们的坟墓就在八队。其实,他们去逝时,是一把骨头。是啊,人常说“我这一把骨头”,我在把他们的尸体殓入棺材时,才明白这句话的份量,其实生命是很轻的。我曾经摸过他们的手,冰凉透骨,而又余温尚存。我们,把老人家送进八队,想必那里是没有孤寂的地方,那里都是平民百姓人家,平日里少有利益上的冲突,没有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想必他们处在一起,也其乐融融。妻奶奶去逝在六月,北山上的不太茂密草绿了,出殡那天,大雨滂沱,真有些天地响应的意思。有时我想,北山上的八队,或许也是我的八队。
      一直没有人告诉我北山为什么叫“八队”,有一天,我主动张口向一位额头布满皱纹的老人请教,老人说:“你咋对这感兴趣呢?”终于,我明白北山为什么叫“八队”。靠近北山的地方,原来有七个生产队(虽然现在不这样叫了,但大家习惯这个叫法)。这个八队,是百姓们给这座山起的名字,立足于这个意义,那些坟丘,就是一处院落,那些院落,构成一个整齐有序的村落。这就是八队----普通百姓的村庄。
      知道了八队的由来,我对八队便多了些关注,甚至敬重。
      今年春天,我发现有一位老妇人,经常出入于八队。老人一身黑衣服,背着个用各色布片拼成的包儿,囊括了所有的庄重似的。她牵着一只年轻的奶羊下山。其实也不是牵,细细的绳子松松松的,是象征性的牵着。光芒四射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天空明净如洗,空气纯净如滤。山道虽然铺了层厚厚的尘土,但没有扬起来,道旁的草也闪射着宝石一样的绿光。羊儿“咩”一声,老妇人就停一下脚步,头也不回,象是知道羊儿要啃路边的一朵青草,几秒钟后,绳子微微抖动一下,老妇人又往前走了。从山上下来,穿过汽车飞驰的公路,羊儿、老妇人慢慢地走着,但我不知道她和它去了哪儿。
      傍晚时分,老人和她的羊儿又朝北山走去。我们擦身而过时,羊儿总是抬头看我,好像冲我打招呼。看见她,还有它,我有时想接近,但总有一种距离。有几次尾随在她的身后,想知道她的秘密,走着,慢慢地走着,上一个小坡,拐一个小弯儿,我眨一下眼,再看她和羊时,我的眼前空旷无人,只有推到眼前的北山,小树,杂草,田地,还有夕阳的余晖。为此,我觉得,她是连接人间与八队的人。神秘,神秘后的恐惧,恐惧后的平静,甚至亲切。八队,肯定有她最亲的亲人。
      我断定,八队,介与生与死的另一个世界里,是一个活着的村庄,与百姓距离很近的村庄。
                                                                                              (旧字,已发)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