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通道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06 编辑 <br /><br />　　昨日立春。经过若干春秋，我再一次站在季节的端口，见证与生命有关的镜像。
　　春节临近，家庭号超市搞活动，门口排出一条长龙，大爷大妈们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脸上有木然，也有微笑，像冬天里的树。一辆箱式货车停在超市北边的运货通道口，穿红色工作服的商场工作人员正从车上卸货，再用小推车运进超市仓库。通道口横梁上写着严禁外来人员在此停车的标语。
　　保安老尹从超市方向过来，手拿几张宣传页，把街边别人车筐里的宣传页也一并捡回来卖废品。鸭舌帽，深色长款羽绒服，青色棉鞋。前些天见他这身打扮，顺口夸了一句，他笑成一朵花儿，说想着给介绍个老伴儿呀！
　　丽人坊门前的树底下冬雪残存，是这座小城今冬的初雪也是末雪，雪化成水，没化的部分覆有烟头纸屑和尘土细末，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冬未去，春已来。
　　我确信在冬天和春天之间有一条隐形通道，作为一种辅助，用来完成季节变换和生命抵达。比喻并非恰当，就像我从单位到老朱那里要经过青年路和光明大街一样。
　　那条隐形通道我看不见，不知道它位于哪里，具体什么样子，宽窄如何，是否平坦阔达，路边是否也有树植建筑，街上是否有季风穿过，偶尔刮起风尘，迷了行人的眼。我的肉眼能看见的是坦露在天空底下的青年路和光明大街，作为城市的一部分，它们在地面上，在脚底下，平铺着，实实在在，承载着一个城市的车水马龙，连接着近处的可知和远处的未知，成为生命通道的现实形式，有历史，有过往，有新旧更替，甚至还有奶奶曾经的身影。
　　那一年，我随伯父坐车陪奶奶去市人民医院看病，经过青年路，光明大街，上车下车的间隙，奶奶的身影和小脚在街上移动，像一页被风刮开的线装书。这是她活了近七十岁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在城里的小饭馆吃三鲜馅饺子。伯父问她好吃不？她笑着说，好吃。声音和笑容飘进风里，被一条隐形的通道送到未知的远方。
　　我确信在这座北方小城有一条隐形的传送带，载着自己，奶奶，伯父，载着保安老尹，卷成筒的宣传页，丽人坊门前的槐树，树底下覆有尘土的雪，载着万物，载着这座北方小城，从冬天到春天，一刻不停留。在这个过程中间，在立春前几天的一个傍晚，我又一次经过青年路、光明大街，来到老朱所在的运输公司。
　　光明大街因供电公司而具名。街上除了老朱所在的运输公司，还有水务局、农机局，面粉厂，农机公司，生资公司等单位企业。后来面粉厂破产，地皮被用来开发搞房地产。街上常有大车经过，路况差，尘土飞扬，是车祸多发路段，若不是有事找老朱，我很少经过这里。
　　运输公司在光明大街中段路南，大门宽而阔，夏秋的夜晚，大门洞子灯光通明，引来好多蟋蟀。行人经过，蟋蟀跳跃躲避，有的撞到人身上，摔个趔趄，有的不小心被踩到，发出骨肉断裂的声响，吓人一跳。看门人一手提袋子，一手举苍蝇拍，说是捉了喂鸡。院子很开阔，南边是停车场，停放拖斗大卡车，地上存有车印。西边一座废弃的灰白色水塔，是院子里的最高建筑，上面漆有安全生产出入平安等字样。老朱住在东边一排平房里，北数第二个门。门有两道，进第一道门右首是公司工会办公室，直走进第二道门里是老朱的屋。门外有纱门，冬天订上塑料布保暖。旧木门，旧玻璃，玻璃上贴有一张纸，上面用粗头碳素笔写着老朱的手机号码和座机号码。
　　那天下午，爱人打来电话，说老朱的电话打不通，让我去运输公司他住的地方看看，如果在，就陪她去找他看看，省得空跑一趟。
　　从单位出来，沿青年路北走，路过一家自行车零件店，花一块钱买了两根钢锯条，准备回家锯开自行车钢丝锁。前段时间锁钥匙丢了，费了一通劲没砸开。店老板喜眉笑眼，帮着出主意，说实在不好锯就用剪刀把钢丝一根根挑开剪断。他的笑脸身形被那些零件包围着，像一株普通的植物，显出庸常的光泽。
　　从自行车零件店出来往北经过春生的店。春生隔着门玻璃脸冲街，正在专心看手提电脑。春生的老婆在门外低头装自行车，人高马大，眉毛浓得像抹了重墨。前几天一起吃饭，春生守着一桌子人撩开衣服，露出肚皮，很小心地注射胰岛素。边儿上的朋友笑嘻嘻地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然后抹下衣服，叫服务员上菜，倒酒，像是刚从一个陌生的通道出来。春生有糖尿病，皮肤过敏，一年到头脸上脖子上疙疙瘩瘩的，让人看了心里毛毛糙糙的。那顿饭他做东，为了表示心情，特地从女婿开的海鲜店里弄来螃蟹、海参、鲍鱼和海蛎子交给饭店加工，着实奢侈了一把。这会儿他安静地坐在屋里，像是又回到了原来的通道。
　　走到转盘往西就是光明大街，经过一座桥，落日的霞光一点点消散，感受不到暖意。握锯条的手被风吹得有点冷。锯条的细齿密密的，割在手心里有轻微的疼。我忽然想起父亲。
　　记得父亲有一把钢锯。早年父亲在村里开拖拉机，经常自己动手维修，手总洗不干净，身上有股柴油味儿。我看见父亲右手紧握小钢锯，左脚踩在凳子上把铁器固定，找准切口，先轻轻锯几下，露出切线，再慢慢用力，直到把锯条深入进铁器身体里，形成一道细细的凹槽。随着嗞嗞的声音和动作，凳子下面散落一些银末，亮闪闪的。锯到最后，看看快断了，父亲用铁锤子敲一下，铛啷一声，断为两截，露出崭新的金属茬口。有时候中途不小心锯条会崩断，父亲把断锯条扔给我玩儿。我模仿父亲的样子，找根木头锯来锯去，锯出黄白色的木末，加工手枪砍刀陀螺之类的玩具。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在街上飘动，身边是呼啸来往的车辆和扬起的尘土，然后看见安生从桥那端走过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上次同学聚会安生喝大了，他在车上睡着不起来，喊他拽他，身子扭来扭去不下车，像个撒娇的孩子。他爱人轻唤他的名字说，醒醒，到家了，回去睡……脾气好得像一团蓬松的面团，每个小孔都是一个温柔的通道，连以阴性的筋骨和湿润。这会儿安生穿着商务版的浅灰色棉服，敞着怀，衬衫白得晃眼，身形动作洒脱得像个花花公子，往东指了指，说是去随个份子，问我去干嘛，手怎么这么凉？我在他醉酒的场景里没完全出来，又被锯条父亲和找老朱的事缠住了脚，举了举手里的锯条，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桥被加宽了，新鬲津河由此向北，经陵县，入笃马河。河水不多，水流平静，以切开的方式或是通道的形式，给这座小城带来一点庸常的灵动。
　　来到老朱那里的时候大约五点半，太阳落山了，外面暗下来，旁边屋子里亮起了灯光，有工人在忙碌。老朱的门上了锁，两个电话都打不通。我来到隔壁敲了敲门，说老朱……？里面的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说，老朱去那边儿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奥了一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等我把话说完，他轻微嗨了一声说，很快。语气简短而平静，像是没功夫多作解释。
　　老朱的门前空荡荡的，没有大车，也没有停放他常骑的电动车。地面上坑坑洼洼，有车轮印，有散落的油迹和熟悉的油味儿。以前经常碰上工人修车，他们戴着手套，穿着工装，车头盖子掀起来，露出黑乎乎的机器。他们偶尔会停下来，看着我和爱人把车子停在门口，进到里面。他们的眼睛里有内容，我读不出来具体的指向。那些内容是庸常的，平淡的，像新鬲津河里的水，像丽人坊门前树下堆积的雪，像保安老尹手中的宣传页，像春生手里的针筒，像安生白晃晃的衬衫，像父亲手中的钢锯，像当年在青年路上移动的奶奶的小脚和灰色身影。这些庸常的内容构成了生活的具像，构成了生命的参照。借助他们，我得以顺利进入一个通道，然后再顺利地出来。虽然如此，但是我仍然能够清晰地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进入老朱的那条通道，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那个通道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它不像青年路，也不像光明大街，我甚至形容不出来它究竟像什么，是什么。它于我是一个永久的谜。
　　在认识老朱之前，我更多的把与那条通道有关的类似的事当作迷信，给出的态度是半信半疑。我的左脑是科学，右脑是迷信，它们忽左忽右，像两个调皮的孩子，在我的生活中跳来跳去，我始终无法作出最终的裁判。
　　大年三十，我看见父亲在屋子北墙挂起写有三代宗亲的族堂，桌上摆上六样贡品，把老奶奶，爷爷和奶奶的照片摆出来，前面摆上酒杯筷子，每顿饭前都要烧纸，磕头，大年初一一天三顿摆饺子贡。门外墙上供奉着天地人位，燃香摆供磕头跪拜。父亲做这些的时候从来没作解释，态度很虔诚，像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家人与祖先之间建立起一种通道，完成一种形式上的大团圆，在阴间与阳世之间达成某成庸常的和谐。最近几年，也许是父亲年纪大了，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常常在酒后谈起从前，谈起自己的生父生母养父养母，谈起一些旧日过往，试图通过这种叙述，来建立一种通道，希望我们随他一起，进入这种通道，与前人完成一种亲近对接。父亲在讲述的时候很认真，很投入，像是自己早已经进入了那个通道，只是在讲述的时候才时而进去时而出来，以这种方式搭建一座庸常的桥，就像新鬲津河上新加宽了的那座桥，就像通向村南高岗坟地的那座小砖桥。
　　好在这些事情与自己没有太多关联。
　　多年以后，当我又一次站在立春的端口，当我无意间在父亲与老朱之间建立某种联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形成了这种惯常的念头。除非对自己的生命和生活造成一定干扰，自己不必信，不必进入某种通道，不必进行必要的匍匐礼拜和供养，那个叫作科学的小孩子会态度强硬地跳出来，牵着我的鼻子说，调头，调头！别傻了！
　　我试图强制告诉自己有些事情是遥远的，迷信的，并非庸常，不必太过认真。再者还有身体太弱的缘故等等。否则那些在梦中欲置爱人和自己于死地的影子为何不敢在白天出现？为何仅凭几张小小的纸符化成灰水喝下去，便能将他们，包括屈死的男的，一个老太太，自己的老人，近人等等，一一驱除出去，把他们送往该去该在的地方？
　　我无法判断自己这种念头的对错，但是我能体会自己的浅显，并非庸常。许多时候，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站在五尺开外的观者或是听者，冷冷地抱着臂膀，很懒散的样子，既没想到过进去，更不会想到出来。那条通道近乎是专用的，类似于家庭号超市的运货通道，我只是偶尔从旁边经过，既无货物进，也无货物出，也没有家庭号工作人员身上穿的工作服。虽然，这些并非重要。
　　我确信父亲没有，老朱有，有那种类似的工作服，或是类似的标志牌，否则他便无法通过那条神秘的通道，进货，出货，与各方产生交集。可是我看不见，我看见的是他身上穿的惯常衣服，他的惯常笑容，这些衣服和笑容与他屋子里的摆设一起，将他掩盖于灯光下的庸常里，就像丽人坊门前的陈雪。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毕竟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是说老朱的眼睛。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条通道或者那条通道的秘密就藏在老朱的眼睛里，某一刻，他的眼睛里会闪过一道凛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你的心里切开一条河，就像通过小城的新鬲津河一样，他用手指把脉，透过这种庸常的近乎中医的遮蔽手段，将自己的进入遮掩起来，而在这种遮掩的后面，他早已经进入了那条隐形的河，拨开表面的波纹和水草，将某个隐秘的影子捞上来，以写符的方式显形于阳间，让其无法逃遁，借以火的焚烧和借助于水的吞咽，借以某种法术的追寻传递消解，将那个影子驱走，阴走阴路，阳行阳道，两不相侵。
　　对此，行里人称为外科。
　　2009年12月的一天，我陪爱人第一次找到外科医生老朱。当时老朱看上去50岁左右，矮胖身材，穿一身青灰色棉布衣裤，头发黑色略长自然分，五官基本端正，面容自然健康呈肉色，眼大眸子黑亮，声音有些轻细柔软。询问了病情，双目微合，左右手切脉数分钟。亮眼睁开，说：“是一个屈死的男的。”取黄裱纸一张，一支碳素粗自来水笔，嘴里解疑释惑，笔不停，一张纸上画符三个，取剪刀于各符间剪口以分；另取一张白纸，写上：苇根七段，茅根七段，藕七片，大枣七个，白糖少许。告知：“水煎15分钟左右，将符烧成灰洒入水里，睡前喝掉；连喝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