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丧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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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死讯
那几天我们正在筹钱买新房子,公公的死讯就在新年的前一天到来,似乎存心和谁过不去。买房的事只好先停下来,活人的事可以等等再说,新年的头等大事变成了买墓地和棺材,筹办丧事。
丈夫在电话里向居住在南方的亲戚们传播父亲的死讯,像是在传死者的坏话那么不自然,似乎心怀歉意又不得不传,措辞中盛满不知所措的恐慌。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对答,只看到他说话的样子十分古怪,全然不像是在说一件令他哀恸的事,倒像是在说令他尴尬的事,而且他用的不是很肯定的语气,仿佛在传播一条不怎么体面的小道消息,苦笑中还夹杂着对自己作为传话者这一角色的怀疑和嘲弄。
电话那头,亲属们正忙着给他奶奶过百天忌日,也许父亲死亡时间与奶奶百天忌日的巧合,令正在吃忌日饭的亲属们格外吃惊,他们在电话那头的质疑口气,令丈夫也怀疑起自己父亲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死去。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夹杂着推卸的意味,好像不用推卸的语气说话,别人就会把死亡的责任推给他似的。
丈夫很快找到了办法来抵抗这个令他恐惧的事实:积聚所有的亲人,共赴中卫老家奔丧。丈夫打电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充满自信和号召性,似乎亲属们去的多些,能改变父亲死亡这个事实。我知道,他害怕,他需要给自己壮胆。
第二日:奔丧
每天不断地接电话,深夜不眠地等电话,一直只为等一个确切的死讯,父亲没有咽气,我们即使去了,还是要赶回来上班。听着很残酷,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去的目的似乎很明确,就是去为父亲送葬。
站在父亲的灵棚前,第一个念头是忏悔,我夺了他们的儿子后,就把后面的岁月扔给了两位离乡背井的老人。借口有姐姐和弟弟在那边,平时我们很少打电话过问父母晚年的生活,似乎他们都是钢铸铁打的不会生病,不会寂寞,不会闹情绪,不会抱怨,不会想念。做为一儿一女的母亲,我懂得,一个孩子的孝心,是另一个孩子无法替代的。正如我的愧疚,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若不是他父亲,我和丈夫恐怕不会走到现在。与丈夫恋爱时,他母亲嫌我是异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喜欢笔墨的他父亲知道我是个搞文字的,对儿子的眼光很满意。
我相信平时陪伴和敬孝的机会多,对父亲去世的内疚和恐惧也就没有那么深了。丈夫的恐惧或许来自没能让父亲回乡养老,也没能在父亲身边替他送终,巨大的内疚在父亲的死亡面前转化成了巨大的恐惧,让他无法心安。
这种恐惧在他的梦里展露无遗。那天他在楼下临时搭的灵棚里守了一夜的灵,天亮时才上楼休息,躺在父亲病逝的那张单人床上,丈夫梦见父亲伸手拍他的肩膀,他推搡过去,那只手又拉住他的胳臂不放,他在梦里向四叔呼救。
也许他的潜意识里,是四叔支持我们在南方扎根的,只有他可以向父亲解释和求情。在梦里四叔并不理他。当他梦里醒来,向四叔和众亲戚叙述这个梦,大家都默然了。
四叔似乎并不介意父亲的遗体在楼下停着,他在楼上高声地跟亲戚们说笑,“老太太看二哥可怜,刚过了百天就叫二哥去阴间作伴了,现在又来拉自己的大儿子。”
四叔两口子也是年轻时双双去内蒙支边的余姚知青,后来回乡安了家。言语间有着身在故乡生死无忧的优越感,虽说乐观豁达的劲头到跟平常并无二致,在这个时候却让我感觉有些异样。也许作为许家家族的力量核心,在众人心伤时,四叔刻意担当了为大家宽心的角色。
无论四叔怎么宽心,暗地里我和丈夫都在担心父亲会责怪我们,没能在余姚为他养老送终。父亲在中卫也有一儿一女陪伴着他,没有正式要求过要回余姚定居,可我知道父亲曾做过打算,想回老家陪老母亲。
那年春节,他到出生地慈溪天元镇走亲戚,回来跟我们说,天元的老房子收拾收拾还可以住人。我们只推说旧房子靠着臭水沟,夏天蚊子多,这话题就以环境恶化,小时候可以下去洗澡的小河,变成了臭水沟为终结,父亲还写了一个关于治理臭水沟的建议,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当时父亲跟我们说起这事的时候,丈夫也许没往心里去,我往心里去了。当时刚到异乡异地,生活中诸多不适应,对还乡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我格外能体贴一个离乡者的心绪。
当时我和孩子还寄住在四叔家,丈夫在外面跑销售,一家人尚无安身之处。后来我们买了套不大的二手房,父亲和婆婆带着小孙女来,都要住在附近的亲戚家里。我们买了新房子后,父母每次来带着大姑子当厨师,父亲每次亲自去菜场采购,恨不得把在中卫吃不到泥螺和小黄鱼,都买回来吃进肚子里再回去,只是住不了多久,就牵挂着那边的孙子孙女,赶回中卫去了。
在中卫的七天,我们一大堆从南方过来奔丧的人都特别怕冷,整日躲在暖气屋子里,只有大姑子跑上跑下忙着买菜做饭,下楼照顾亡者,上楼招呼客人,感觉她在天上地界地跑。
零下20度的天气,躺在灵棚里的人恐怕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下楼到灵棚里,点根香,冻得吸溜吸溜,被刺骨的寒风逼到楼上,上来该吃的还是照吃,该喝的照喝,一顿也没有省。
第三日: 棺木
公公的去世,让过去一直排斥参加异族死者的丧事葬礼的我,想起四十年前,我爹爹不避民族和宗教忌讳,在麦地里三天三夜看守畏罪自杀的汉族村会计的尸体。我突然明白,死亡摆在那里,民族、政治、宗教甚至罪孽的概念顿时消亡了,唯有一具尸体横亘在活人眼前。
从楼上看下去,那口小叔子从中宁运来的雕花柏木棺材,就像一艘船泊在院子里。也许不该用这样的比喻,似乎将那口棺材比喻成船,就能使这个客死他乡者的灵魂得到超度。死亡就是死亡,棺材就是棺材,不存在隐喻,它甚至连一个死亡的容器都算不上,超度只是活人隐秘的意愿。
看了中卫的双穴墓,中卫的那块陵墓,面积很大,沿途都是枣树和苹果树,夏天应该一路上都飘散着花香果香。墓地是双穴的,右边的位置给婆婆留着。
无端地联想到跟丈夫去看过的样板房,从讲价买房联想到讨价还价买墓地,从棺木装饰无端地想到房屋装修,从拱形的建筑装饰想到墓碑,活人和死者的境况相差无几,生与死的居所何其相似。
或许丈夫也有类似的感觉,他说,这次买了新房,他也不一定会住,他想回去陪母亲和姐弟,他甚至心思迫切到想提前退休,我听了只觉得茫然。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他退休了母亲还在,他就回中卫生活。我知道,剩下寡母和守寡多年的姐姐在家里,他放心不下。父亲的去世,让他觉得家里位置空了出来,等着他填补。或许潜意识里,他想替代父亲这个缺失的角色。或许丈夫言下还隐含着想离躺进异乡黄土中的父亲近一些的意味。
第四日: 墓地
父亲喜欢喝两杯,他的每一盘下酒菜都是自己做的。几位老乡跟婆婆说,除了抽烟,家里做菜的人患肺癌的几率比较高,婆婆听完大概是血压瞬间升高了,脸红得像蒙了块红布。
父亲从西安做完手术回来后不久,病情就开始恶化,去世前两个月,婆婆根本不敢去碰这个全身发黑,只剩下细长的几根骨头摊在被子里的丈夫,所有的护理都是由大姑子承担。父亲临死的前一个月,婆婆干脆待在院门口的门卫里不上楼,夜里也睡在里面,说是替大姑子做门卫。
大姑子说她在楼下忙完上来,看见父亲眼睛圆睁着,摸摸人已经凉了。她开始穿衣服穿鞋,慌乱中她发现鞋子好像变得小了,费了很大劲也穿不进去,她担心父亲有话要说,不肯穿了鞋子上路。
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自然是死不瞑目,灵堂里父亲的眼睛圆睁着,弟弟使劲往下揉了揉眼皮,随着弟弟的手离开眼帘,父亲的眼皮又睁开了。回来跟婆婆说,婆婆张圆了嘴巴,神情显得很慌张。
等到众人扫棺时,父亲骷髅一样的颧骨里面深陷的眼睛,比先前灵堂里睁得更圆了,只是那眼里没有光,瞳孔散开,像小时候我见过宰了以后羊的眼,无辜地看着天。
小叔子的女儿媛媛偷偷对我说:“爷爷去世,最后悔、最怕的应该是奶奶。奶奶没有好好照顾爷爷,每天住在楼下的门卫,从来不回家睡觉,喝水吃饭,都由姑姑烧好了送下去。”
母亲是跟父亲一起插队的余姚女人,虽然不大会照顾人,至少让父亲可以幻想有朝一日跟她一起还乡,这个梦一直做到死前,他还说胡话要回余姚,让母亲快点收拾东西。
婆婆因为从小被家里人挤兑,至今记恨在心,一直不想回南方。听大姑子说,父亲被查出患肺癌之前,买好了两张火车票,要拉着婆婆一起回来看看,婆婆死活不依,躺在地上打滚,抗拒父亲的决定。结果父亲叹着气让大姑子退了火车票,那时离他去世不到两年。
婆婆每次来都不肯在余姚久待,喜欢打麻将的她,回余姚最不习惯的是,从小生长在一座余姚城里的她,如今回来居然叫不齐人陪她打一桌麻将。她的麻友都在中卫,那里有和她一起下乡的几十个兄弟姐妹,操持父亲葬礼的人,多半就是这帮余姚老乡。在中卫那天婆婆搬出了一本相册给我看,前几年余姚知青搞了个聚会,相片上的合影有四十多个人,她数了数说,已经有十几个不在人世了,这些人活着没能还乡的江南人,死了都埋在了中卫的那块黄土里了。
第五日: 悼词
父亲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一手毛笔字写得很清雅,中卫的家里正堂上悬挂的,是我给他从一位老书法家那里求来的“人生七十不稀奇”,而他却在七十出头时走了,恐怕他南方的肺,生来就不该承受北方的尘沙。
我熟悉父亲的笔迹,当年我跟丈夫恋爱遇到婆婆阻拦,他写过一份长信给我,意思是不要计较婆婆的封建思想,说自己的女儿离异后也是孤身一人,这并不代表她不贤惠。
大概从那个特殊的时代过来的人,都有动辄写信向上级反映问题的习惯,那年过年,父亲来我家,给政府写了一份我看来很不合时宜的信,信中那种以建设大西北的功臣自居,要求政府照顾后代的乞怜口吻让我羞愧,我假托已经交给了政府,将信偷偷塞进了抽屉里。这次在葬礼上,碰到为父亲操办丧事的余姚知青的头儿,问起父亲的那封信政府有没有作答,看我迟疑地摇头,他很遗憾地说:“我告诉过他,那份信应该交给信访办,专门有人受理。”
本来父亲的悼词是交给我来写的,我想了好几天,不知道如何总结父亲的一生,最后还是由一个余姚知青的头儿代劳。丈夫在众亲友面前念了那份悼词,其中少不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话。有几句话让我眼睛发热:躺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人,把自己宝贵的一生献给了第二故乡,最终将遗体埋进了黄河边的这片黄土。
第六日:入殓
在灵堂里,我撕心裂肺地喊着要带父亲回余姚,或许在父亲的葬礼上,我从头到尾都在哭我自己吧,哭那个想象中多年以后客死他乡的自己。
丈夫是个不会落泪的人,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那几天,他只是胸闷气短,长吁短叹,即使在父亲入殓时,他哭出来依然很困难,偶尔干嚎了两声,那两声在一群哭丧声中,只有我辨认得出来,显得很不自然。他一跪下就站不起来,每次都由我在一旁连搀带扶把他拉起来,全身的筋骨似乎被抽掉了,在父亲的死面前他显得很软弱无力。
我给灵堂里的父亲送了六天的饭,那些饭每次倒在一个陶盆里,入殓前,阴阳师把盆子里结了冰的饭菜,用钉棺材的铁钉撬碎,装进一个小瓦罐,那只没有盖子的瓦罐最后用馒头封口,用红底碎花的纸包起来,阴阳师让我用红线帮他捧住包了花纸的罐子,在罐口打了几个活结,说口不能扎太紧,吃的时候不方便。我知道那个被打扮得像一件艺术品一样的瓦罐,第二天出殡是要带到坟前砸烂的,听他这么一说,心跟着一热,仿佛那罐子里冰冻的吃食也给这句话化开了。
入殓时,丈夫用酒精给父亲搽完脸后,悄悄跟我说,纱布从脸上搽过去,像搽在冰疙瘩上。我安慰说,冻实了好,无菌,入土后可以保存的完好些。心里忍不住猜测丈夫那一刻的感受。
我跟丈夫说,人不是怕死人,人怕的是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这话像是在安慰自己。我不知道丈夫怕不怕,他有事没事会喊我一声,一有空就挤到我身边来,看着我干这干那,或者叫我陪他出去走走,看看小时候玩耍的地方。他还喜欢走路紧紧扣住我的手指,扣得我手指发痛。这些细微的动作都是过去少有的,我明显感觉出,他想用这种生命的亲近,把一些占据了内心的东西挤压出去。
第七日:遗像
料理完丧事,我们将父亲的遗像抱回余姚来了。那幅遗像我在灵堂整整看了六天,父亲入殓后,大姑子的儿子马骏还让我把遗像抱在胸前,好让他把两侧的黑飘带和小百花用透明胶粘住,以防第二天出丧时在灵车上被北风吹落。
不知为什么,一开始我就认定了那张遗像只适合放在灵堂。丈夫却把它摆在了客房的橱柜上,遗像正对着我们的卧室门,与屋子里棕红的色调很不协调。这让我总觉得从那天起,另一个人接管了这间屋子,每次进卧室,都觉得有个人在门口看着,做什么都不自在。
丈夫知道我们穆斯林是不摆遗像的,我父母从来就没有照过相。过去我看到汉族人家摆着遗像,目光总是回避。
自从遗像占据了那间客房,丈夫也不再去那边看电视或者休息,他的活动空间转移到了客厅和书房,有时干脆就睡在客厅或书房里,他还找了各种理由,说那间屋子睡着有呜呜的风管效应,在书房和客厅就没有这种声音。那间客房靠楼最西边,窗户边上就是巷子,有风声是难免的,只是住了几年了,也没那么在意过。客房反正没人住,干脆就让给遗像吧。
我忌惮着那幅黑白照片,本能地将自己的日子与那张遗像拉开距离。大概是受我的感染,丈夫除了去客房敬敬香,偶尔象征性地去看一眼遗像,客房里一天到晚不开空调,冷冰冰的,没有人气。
儿子回来,我和他躲在书房里说说笑笑,这时候我也会想到在西边客房里的父亲,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听见我们说笑。这又让我想起父亲盖了薄薄的被子,冻得硬邦邦地躺在灵棚里,我们一大堆人在中卫暖气很足的热房子里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场景,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跟儿子说,我们去给爷爷上根香吧。爷爷活着的时候不能来,现在终于可以住在我们家了。
儿子说,我们去陪爷爷看会儿电视。
从小到大,儿子没见过爷爷几面,儿子以前总是抱怨,爷爷只照顾媛媛和马骏,从来没有照顾过他。现在爷爷死了,他原谅他了。
我和儿子都接受了这个老人以遗像的形式跟我们住在一起。遗像只占了柜子的一个格子,丈夫在像前放了一盒烟,斟了一杯酒。丈夫仿佛把父亲接到了家里生活一般,买了几刀冥币,说是等到五七焚化。我看了看,有美元、欧元和人民币。我说,看样子你要送老爷子要出国旅游了。丈夫不置可否地说,老爷子现在出国,护照都免了。
活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揣度死者。逝者已去,活人还要将日子过下去。我每次进客房拿东西,看父亲一眼,父亲也看我一眼,他像一面镜子,每天照见我早出晚归的不同神情。父亲的眼神在镜片后面不断变换着, 眼睛里有时是满意,有时是责备,有时是疑惑,有时是安慰。
忙完了,累了,我就去给父亲上根香,在他面前站着,什么也不说,他似乎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我的一两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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