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的私人出版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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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要不要离开亚历山大,凌晨1点或者一点半,这个反复涌上来的困扰,翻过睡眠的海岸,一遍一遍的冲洗醒着的意识。
要不要,离开这个出生之地,独自前往某个陌生的城市。意识慢慢退下去,仿佛亲见那退下去的过程,缓慢的静寂的,像是一个人的局外者,听见心底震颤的局外之音。
和母亲住在一起,唯一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儿子。而现在,孑孑一人。过了40的单身男人,粗边眼镜里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具体的颜色,发绺像垂在一张皱皱的画布上,硕大的耳廓像背过去世界上的一切声音,只有那微抿的嘴角,残存一丝不经意的孩童般的无辜。像受过伤害的,又不可抗拒的顽劣。
反复出现在这个城市,又反复隐没在这个城市里。很多时候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渐渐失去看这个外部世界的热情,渐渐失去曾经感兴趣的人事。是的,毕竟已经感受到身体里的衰落与退却了,时间走过去的脚步音,多多少少存留在了身体里,在这里,在那里,在深深浅浅的沟壑里,时间走过去了,岁月就累积了一种形状,奇怪而突兀,但是,在这里看着,在夜晚的孤独记忆里,心越发平淡安静。
有过这样的设想,如果剥离那些夜晚以及夜晚所进行的活动,那么,这副躯壳装着什么呢,那些白天的累加像大片大片的雾状覆盖,很容易就倏忽消散了,很容易就抽取了身体积蓄的水分,那将无异于一个常人,也就是一个被时间牵引着惶惶走过去的人,在一场一场生命的告别之前荒凉芜杂。那些夜晚,非得那样度过,非得浸在忤逆的深水里,非得淹没正常的呼吸乃至抵达窒息的极乐,是吗,是一场牺牲吗,是为了一场崇高的借口而遭受的牺牲吗?——怎么会,怎么会人为的长成那样的特殊姿势,怎么会攀附在某个崇高的意念上扭曲本质的形状,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简单。
不过是,只不过是自身的胚芽,从远古移植到一个女人的体内,它携带了它自身的密码,在适宜的环境里,以它自有的方式,生长起来的一组密码的隐物。不关乎这个女人,不关乎世界,也不关乎一切试图的引导或改变。就是那样,一直是那样,从未错过。
如果,那些煎熬的夜晚,没有遭受那些隐秘的活动,没有一段段的徘徊,没有经过一个个不堪的地点,没有蜷缩在一间间污秽的房间;拐过那些卑微的生命萦绕的场所,拐过陡窄的楼梯,拐过艰难的幽光,拐来拐去,左拐右拐,仿佛逃避着自己,仿佛隐藏了自己,仿佛世界上的每一处都有热烈的光,又仿佛每一个扑面而来的都是冰冻的冷漠的气息。还有相似的眼神,还有相似的呼吸,年轻的幻美的哭泣,从眼梢到嘴唇,沿着垂直的虚线,像悬挂在身体上的月亮,弯曲的舒展的,悄悄的移动,无人嗅出它激烈的呼吸,烧灼了一部分夜空,皎洁的光旋转迂回,静止如镜,反照着自身,坠落下去的一块块不明的石屑。——那些人,正在玩着另一种牌的游戏。
如果仅有这些,如果夜晚仅有一种活动。一定是另一种方式去记忆,一定是另一种方式去回忆,一定是,把夜晚割裂的支离破碎,光怪陆离。当纸张摊开的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纸张,当心底急切着摊开它们的时候,——确切说,那些确实从来不是什么好的纸张,从水利局带回来的账本上撕下来的一些,在记录着一串串生硬数字的背面,蓝墨水的尖笔端,划下了自身的痕迹。要一点水,也要偶尔补充一点食物,因那回忆的到来,还是会有风暴般的席卷,还是会致使干涩与灼热,还是漫过时光带来最初的新鲜的绘画与摄影,清晰而宽大的横亘在眼前,隔着一米书桌,隔着石墙的窗玻璃,从夜光里走进来,对看着,注视着,久久的,合而为一。但是分明的,一行行留在纸上的字迹,并不是那个完全的自己,一个词语、一个方式就扭曲了本来的线条,沉默缩减了删除这个粗陋的毛病,一个句子一个词语,已经在心底翻涌了几层,已经沉淀到底,不用言语,语言就自觉浮上来,像简短的出生。
这些夜晚磨白了月光,或者月光知道这些夜晚的洁净,它在拯救跌入黑暗中的重叠之身,它拂过最初的线条,越过或长或短或近或远的记忆,把它们带到这里,此时此刻,摆在一些句子中,摆好它们的姿势,清清澈澈,从月光里跑出来的一盏灯,像垂挂着的一截水银的身体,在纸张投下一圈淡光。
一些夜晚,留在了一些地方;或者,一些地方,使一些夜晚永远的失去了。喝完水的褐色杯子,倒扣在木质灰托盘里,水汽发出急促的呼吸声。累了,取下粗边眼镜,两只接近圆形的镜片,映出几重面影,是衰落了,只有隐藏着的灵魂是愉悦的,它此时裸露在纸上,使镜片反光,使微皱的嘴角,露出孩子的笑意。
是的,没有多少人清晰,在更多的看得见的夜晚背后,还有另一些隐藏的夜晚,在沉沦的罪恶身后,还有无数坚硬的石柱,支撑起松垮的身躯。转身,背身,隐身,都是个人世界,是那个真正的强大世界。那些凸显在前面的,在众人世界里的,是个人世界推出去的一次次实验性的行为。——什么在毁坏什么,什么在建立什么。在这些夜晚,在孤独的房间,独自解决复杂的拆解与重合,某个时刻,只要几个简洁的句子,就恢复了自身的力量。
零落散乱的事物,在一股洪流中提升了那个灰暗世界的明度。
走到屋外,从那条熟悉的街道独自走下去,缓慢的打量着世界。这些历史沉痛的废墟隐埋在灰尘里,被马车的飞驰卷起来的土气掀起了尘里的腥味,鼓起浅灰的大衣,双手只得捂住领口,下巴的赘肉隐隐的坠在衣领中。19岁,清晰的记得19岁,如果那年没有与母亲去往君士坦丁堡,如果,目击了那场特殊的历史事件,会不会就不置自身于故纸堆里,从虚构的城市里寻找自身的命运,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复杂。这座城市的邋遢和荒凉,随处可见的颓败,缓慢的走下去,沿着城市给出的路线,像一种命运的包围,始终没有走出去。心底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要不要离开这座城市,只剩星星火苗。
站住了,两个小女孩在奔跑。稍大的那个拖着长长的头发,黝黑的脸庞凸出狡黠的大眼睛,她在追回另一个更小的人,一把揪住她的褐红色棉袄,那个哭泣的小人软瘫在地上,像一只失去了力气的绝望的小动物,还那么小,却笼罩着悲戚的世界的苍凉。她手里的食物快要融化了,在阴冷的天,像一只冰凉的坚硬的兵器,用舌那样的火热炙烤就足以瞬间融化并吞噬它,它在滴下,水珠落在小人蠢蠢的脸上。撕心裂肺,各用各的方式生长,纠缠,挣脱,交战,这是历史的城市,历史的尘土飞溅起血液固有的腥味,动物的欢娱与疼痛,哀伤与哭泣,从未掩埋在尘土之下。一个小小的画面,一个小小的世界里的交锋,依然暴露了历史的伤口,依然有血腥的可怖。她终于将手里的武器缴给了她,这个小小的人儿,心里已经装下了一场盛大的战争,经验,谋略,她懂得如何胜利,也懂得如何失败,——她甩动长发,重新扎好,蹲下身,背了她,穿过世界。
站了很久,怎么就想起了母亲,离开人世有5年了。在交错的世界里又各自孤独,以爱的绳索维系,捆缚,在血缘的浸染里靠近,疏离,笼罩着悲戚的世界的苍凉,温暖在其中,隔绝在其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于不在的那个人,对于还活着的这个,没有确定的生与死,只是一遍一遍反复咀嚼死的人,还活着。
往回走,心里还在浮现那两个小女孩,她们的微小的剧场,撕心裂肺的剧目,战争的硝烟未散,镜片挡了一层灰气;往回走,孑孑一人,那个真正所爱的已经远离了,也不会带来一个小孩子,这楚楚可怜的小人,又有巨大的摧毁的力量,就像——所有的创造都摧毁了真实的爱。
由生命里分离出来的孩子,也需要一个住所,一只武器,叉着腰肢站在世界一端。这些被冠以诗歌的文字,就像被赋予生命的胚芽,在等待一个时刻,一个羞怯的光的时刻,从幽闭中生出来,来到人间。
有时,从赌马场换来的钱还是很可观的,从那些肉身之地返回诗歌丛生的屋子,那些凌乱的纸张堆在一起,像病痛疾患的孤儿,除了几个熟悉的朋友,谁知道它们的存在呢。在沉默时光里坚守住的精神城堡,也会时时有亟待修复的危机。在肉与利的光影下,那个密不透风的灵魂呼之欲出,以孤独做成的屏障还是现出了灵魂的模样,在众人喧哗处,还是隐藏不住自身的鬼魅。——自己的眼睛,透过美,剔除美,制造美。
一个朋友介绍的小型印刷作坊,在偏离这里很远的荒郊,几只肥壮的绵羊被狗追赶着蹿过长草地,马车沿着木栅栏的小道,奔波了很长的路才看见了那两间小屋子。宽大的窗口灌出油墨的风,偶尔探出一两双眼睛。
揣着薄薄的几张纸走进去,像是走进一间教堂的密室。反复删选出来的文字,只剩下十多首,甚至这些短小的文字也禁不住再一次的审视,——谁能确定一个孩子的出生是否带着诗歌的心性。在寂寂无声的世界里,在更为寂寂无名的更大的世界里,自我支撑起来的行走难免沾染灰的色调。
如果,不是意识到死亡的威胁,不是在记忆里装载了自身的密码,不是从瘦削的手指上划出了紫色的经脉,不是在迷幻后醒觉,也许就是另一种样子,另一个版本。
还是试图留下了,用一页页崭新的纸张,用长短不一的文字栅栏,竖在空白里,潮湿的木质的气息被夹紧,用粗长的棉线咬住它们,用灰色的屋面覆盖它们,湛蓝的武器悬挂在屋檐,没有名字,就像无需给生命一个父亲的姓氏。
还在这里,依然在出生地,偶尔逃离,又再次返回。留下来,任何一座城市都逃离不了最初的那座城市,什么已经毁坏,就在任何一个地方毁坏了,对自身的疏离,是无需选择的,在原地,在原地就已经疏离了自身与世界。
——这一本本小册子,是无法抹去的痕迹,至于它说了什么,在字的间隙里沉睡的,时间会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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