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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六新散文作品4号:家门口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最近写长篇,很久没来,问好大家。
另一个好消息就是,这部新散文系列近日入选
中国作家协会2014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会慢慢写。



家门口(散文)



天下大熊猫第一县平武县城到绵阳市平政车站的大巴车上,我目不转睛盯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的《别样的色彩》这本书。书很早以前就买了,一直没来得及看。之前,它在我的阅读之外沉睡,我没来得及唤醒它,唤醒属于奥尔罕•帕慕克属于我当然也属于全人类的“中心”。幸甚至哉,我和《别样的色彩》这本书的缘分开机终于开机。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文学作品,它们的生命力像石头或者岩石里的化石一般旺盛,常常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岁月的沙漠里,等待被人发现。但有时候我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它们的存在必定建立在一种伟大的情愫与责任之上,它们性情孤僻而挑剔、有自己的分寸和判断,并非读者物色它们,而是它们物色读者,邂逅并非易事。
四小时车程,我有足够多的时间享受这种个人的荒废和逃离,享受奥尔罕•帕慕克先生用文字编织出来的悲欢离合,这本名为《别样的色彩》的书。
天有些冷,喧嚣冻住一般,呼吸像有刀在鼻子里飞,那些深深躲在袜子里的脚趾头在瑟瑟发抖。我想壁虎一样爬到那些文字中间取暖。的确,阅读使我感到温暖,变得安静而通透。通过阅读,我慢慢走向奥尔罕•帕慕克的世界,走向他的阅读、写作、人生,走向伊斯坦布尔,奥尔罕•帕慕克的起点与归宿。奥尔罕•帕慕克通过他的书把我带至他的家门口,那个叫做奥尔罕•帕慕克的“地方”。背靠在扉页上的话语令我心生感动:“‘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出一本仅由碎片组成的作品。’这就是那本书,所有碎片都置于一个框架之内,暗暗指向一个我试图掩藏的中心:我希望读者在想象那个中心的形成时,会感到快乐。”
去年开始,大学毕业后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状态的我终于在老家平武县文化馆谋得一个类似于文学创作辅导员的工作,这个工作和余华先生所说的“游手好闲的职业”相匹配。工作确实轻松,我有大把的时间写作和读书;工作之外就不那么方便了,工作的地点在平武县城,家在平通,女朋友在绵阳城里,这中间有四个小时的车程,近两百公里,每个周末,我至少有八小时在大巴车上度过,对我来说,这确实好事多“坐”。
去绵阳的路上,大巴车会遇见我那树桩一样蹲在马路边上的家门口。
大巴车的呼啸中,我在慢慢走向奥尔罕•帕慕克,也在慢慢靠近我的出生地,平武县一个名为“平通”的小镇。小镇地处龙门山断裂带,08年地震之后,小镇瞬间沦为废墟,短短数年,小镇便在如火如荼的重建之中焕然一新,于是略显破旧和贫瘠的小镇蒸发了,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体面而喜形于色的楼房,用父亲原先的话来说,真是“摇身一变”啊!
春节没完,许多人家的院子里还躺着烟花爆竹的遗骸,红色的灯笼亮着身体。人们脸上还挂着年味儿。崭新的对联暗藏着喜悦。暂时没有苏醒的山脉和村庄飞马鱼一样迅速地游过窗子,游到时间的后面。山中飘着小雪,清寂的涪江缓缓流淌,时间是它的肋骨。大巴车顺着涪江蜿蜒而下,经过龙安镇、南坝镇、响岩镇,穿过长1614米的牛角垭隧道,便是我的老家平通,到平通,至绵阳的路才算刚刚走了一半。
小镇依山傍水,清澈见底的平通河昼夜不息地流淌着,巍峨的群山在四周翩翩起舞,漫山遍野的梅花,则为这个冷清的季节增添许多风情和妩媚。父亲在坟墓里,弟弟在苏丹维和,我在路上,母亲独自在家过年。每每想到独自在家的母亲,我的内心就会冒出一股心酸,一股无能为力的苦涩。没人陪伴母亲,母亲必定是孤独的,她说自己是我们的看门狗,和家门口的那只一样,时常被忽略。我很少回家,不是不想回,不是不愿回,太多的时间被工作还有这种平武绵阳两地来回的奔波荒废。
我和我那总是空荡荡的家门口,常常擦肩而过。多年以前,它是我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成年之后,我们却成为彼此心如止水般的过客。每次,大巴车在它面前呼啸而过,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车窗外的家门口,我想看看家里的门是否关着,看看那个终日形影相吊的母亲是否在家,还有家门口那只白色的看门狗,是否有话想对我说?毫无疑问,我不希望她们看见我,她们未必能够读懂一个“过客”心里的愧疚与感伤。对于母亲,我无法跟她交流我现在所面临的困境和忙碌,偶尔,她会问我是否有了媳妇忘了娘;对于女友,我无法让她勉为其难事事顺从于我,因为年轻,我们还得为各种事情努力奋斗。
大巴车从家门口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心空空如也,仿佛呆在身体里的一切都被甩了出去,甩到家门口,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被甩到岸上。家门口的梅花开了,大巴车在淡淡的芬芳中呼啸而过,深呼吸,不由自主,我闻到的却是车厢里臭烘烘的像猪圈一样的味道。
奥尔罕•帕慕克在书中一针见血地感叹:“每一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这方面,人其实很难与众不同,我的死也是。2010年秋天父亲意外去世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把自己锁起来,不愿跟人交流,沉默寡言。经历父亲的死,我长大了懂事了成熟了。大多数时间,我能感觉到,人不是为自己活着,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眼下很多人都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一定是。
大巴车从家门口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的心空空如也。将奥尔罕•帕慕克的书合上,他的世界却没有离我而去。目光在家门口动作极快地摸索、寻找,一无所获,除了那只看上去有些邋里邋遢的看门狗,家门口空荡荡的,家里的门瞌睡一般,又仿佛是早已看倦了尘世的虚无与冷漠——眼睛闭得死死的,母亲又不在家,我不知道母亲干什么去了,她总是不在家里,仿佛这样一来,人间的孤独和寂寞就会装作若无其事,她就能变得和我们一样轻松自在,但愿如此。



闭上眼睛,命令所有处于酣睡状态的记忆即刻起床,我就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与我相隔十余年的家门口,悲凉而醒目地蹲在某个秋天的傍晚,仿佛树上那些饱食寒风的瑟瑟发抖的鸟窝,并没有因为那些脱臼的树叶而支离破碎,它们紧抱着各自的脑袋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继续等待着主人飞回它们的臂弯。
相隔十余年,我提着我充满裂缝的身体和灵魂回到家门口,回到一个少年的身体和灵魂中去,他永远拒绝不了我,正如我无法拒绝曾经。也许,我可以沉默寡言,可以信口雌黄,也可以正儿八经地对着那位少年说点什么,比如“喂,兄弟,我回来看你了”,比如“嗨,朋友,我得到了一把你看不见的梳子”。
我确实得到了一把这样的梳子,它并不适合母亲,不适合那些长发飘飘的人们,它是一把梳子,千金难买又一文不值。或许,我的梳子是时间的分泌物,但我无法跟任何人说起这把梳子,也许,会有一些善良的人和聪明的读者能够发现它。
我喜欢我的梳子,它总是与我结伴而行。
早已荡然无存的家门口,我带着我的梳子回来了。
曾经无数次激活我的疼痛与迷惘的家门口,我带着我的梳子回来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所有被开放的事物即将被夜晚召回,而所有被拒绝的事物即将被夜晚呈现。天空像那些债主们的脸一样冰冷、顽固。透过那些穷得所剩无几的树枝,能看见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正在夜色中分娩,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些多如牛毛的星星就会从这些孕妇中间跳出来,玩耍嬉戏。家门口的水泥院子冷冷清清,像死人的胃,落叶发出“呱嗒、呱嗒”地呻吟,又像是一些拒绝死亡的家伙,借着风势,为一种在我看来已是约定俗成的命运打火。当然,它们再也无法回到天空,回到那些悄然离去的季节。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待不务正业的父亲归来,他骑着家里那辆破破烂烂的飞鸽牌自行车去了镇上。我知道,他不是打牌就是上街买烟去了。
“我马上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仿佛我是个木头人。我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不敢多问,父亲的目光里蕴藏着无穷大的杀伤力。母亲和弟弟不知所踪。父亲把门锁上了,我没有钥匙。我希望父亲上街买烟,因为那样他很快就能够回来;我不希望父亲上街打牌,因为被麻将弄得一贫如洗的他常常夜不归宿。我从是能从父亲脸上看出他当天打牌的输赢,毫无疑问,父亲总是输,他的脸色似乎从来没有好过。
坐在家门口,我心事重重。一个好好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滥赌成性的父亲让一个好好的家长成了这个样子。
赌博怎会有那么强的法力,让负债累累的父亲如此不知悔改?
想到这些,我沉默了,穷人的滋味在我的体内蔓延。
我的梳子尚未横空出世。
低矮的青瓦房陪着我一起沉默,整条平通河谷里所有冉冉升起的炊烟陪我一起沉默。也许,沉默是个人无助时悲哀时最隐忍的反抗。
家门口是怎样的败落和冷清?时间为我绘制了这样一道风景:一个穿着体面的亲戚赶着他家吃饱喝足的牛穿过我家门口,可恨的是,那头嫌贫爱富的牛居然在我家门口利利索索地拉了泡屎,它不但拉了泡屎,还“哞哞”的得意洋洋的跟他的主人请功,它看我的眼神大有“恭喜发财”的味道。那泡屎仿佛带着它的主人对于一个没落家庭的嘲讽和鄙视,于是,他阴险地笑着,和他的牛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走了。
十余年之后,我的梳子告诉我:乡下人最起码的道德已经变成一堆牛屎,同时,乡下人最起码的尊严被一堆牛屎覆盖,或者说是践踏。
“王八蛋,快点滚回你们的圈里去吧!”
我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宣泄着内心的无助和稚嫩的仇恨。父亲会碰上这样的问题吗?如果是母亲和弟弟呢,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怎么做?我觉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十余年后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梳子,让它见证岁月里的荒诞与丑陋。
我的梳子说:你应该感谢这个乡下人,感谢他还穿着衣服,不然,他的良心和恶心一定会让你和他一起感冒。
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灵官庙拐弯处很长时间了,我的等待跟着拐弯,直到等待贬值,贬值成为煎熬和愤怒。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就相信他一定又坐到麻将馆里去了。如果不是染上赌博,家里的钱够父亲在镇上开十家麻将馆,可是父亲没有。麻将馆也在我的意识里贬值了,麻将馆成为是非之地,害人之地,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本分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父亲没有害人,却被赌博害了。
我的梳子重复了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觉得有些道理。
嶙峋的夜色中,我发誓要记住这个耻辱,记住那一堆冒着热气的牛屎和他的主人,记住一个因为赌博而穷困潦倒的家庭。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或许,我应该恨我的父亲,因为他完全是引火烧身、咎由自取;或许,我应该恨那些让父亲学会赌博的人。
我的恨没有翅膀,也没有脚,我谁都恨不起来。
最后,我只好选择恨我自己,恨自己投错了胎,找错了父母。恨自己人在家门口却进不了家门。恨自己不会表达自己。胸口燃烧着疼,并且像电流一般涌遍我单薄的身体。
后来,我爬上家门口那棵弹弓一样分出两道岔的核桃树继续等待父亲。他没有回来。河水在夜晚的造访中变成黑色,黑夜里的河流仍是河流。
十余年后,我对我的梳子说: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走了,他把身体还给了泥土。
2010年8月下旬的一个清晨,家门口打核桃的父亲像核桃从树上落下,母亲说他的头撞到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地上流了很多血,这些血就是父亲的命!据说,父亲向这个世界道别的时候,他说了两个字:“哎哟!”
我的梳子说:失望,贬值成为绝望。十余年前的等待,刻骨铭心;十余年后的别离,痛彻心扉;好在,眼下一切都成了回忆,成了流水柔软而丰盈的躯干和思想。这终究不过是一场回忆。



烈日像锅盔。鹩子在头顶盘旋,猎物和饥饿使它们不被阳光晒化,机警的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躲进树荫深处,毛茸茸的小鸡,像被威胁打乱的音符,不知不觉间唤起一个人心中不为人知的怜悯。
清凉的河风没能扫掉炎热,冲过整洁的河面,它们结结巴巴鬼鬼祟祟地沿着布满沙石的河床爬上公路,吹过家门口,吹过山里这些炎热、寂静的村庄和三五成群的屋顶。
屋檐下,水泥院子边上干燥的雨坑在阴影中得以修复,激动的蚂蚁们忙碌着肢解一只知了,奄奄一息的知了是我们赐予它们的粮食,我们是这些蚂蚁的国王。在一只知了的死亡上面,我们是残忍的,但我们喜欢喂蚂蚁,喜欢弱小的事物甚于强大的事物。这一点都不奇怪,我的梳子甚至断定那些蚂蚁就是我们自己。
母亲摇着一把扇子,她皱巴巴的目光在欢闹的河面上打滑。贫穷在母亲脸上燃烧,贫穷榨干了母亲所有的欢乐,母亲似乎不会笑,也不会思考,大多数时间,她的担心和愿望不过是让我和年幼的弟弟吃饱,让一个家庭变得滋润而不是负债累累。父亲不在家,他的行踪就像河里的漩涡一样飘忽不定。我有些讨厌父亲,因而他的存在似乎无关紧要。
知了的叫声响彻河谷,盛夏覆盖着的河谷,既有一种难以准确描述的蓬勃、激情,又有一种理不清头绪的诗意的悲哀。记忆犹新,这种感觉就像衣服一样晾在我的心里,我的嘴则是这种感觉的禁区。
我带着一种淡淡的羞耻和恐惧享受着盛夏的时光,仿佛所有的不幸和穷苦都能在盛夏的掩饰里暂时告一段落。放暑假了,我不用再去担心我的破鞋子招来同学们的耻笑;不用再为自己上学穿什么发愁;也不用再去思考那些我似乎根本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我自由了,可以整天呆在家里,呆在家门口。事实上,在坚不可摧的窘境里,悲哀是可以近视的模糊的。年幼却已经开始懂事的我从一种没日没夜的烦恼中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像一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蜗牛,巴不得整天躲在壳里。
天气晴好,因为马路上的扬尘飞得比树还高。家门口马路上那辆农用车跑得比风还快,紧接着我就会看见一条灰龙沿着马路钻了出来,要隔很长时间,马路才会在我惊惧的表情中慢慢恢复原形。
我惧怕马路和马路上来历不明的车辆。因为母亲说那些债主说不准会暗算我们,说不准的意思是要我们以防万一。在家门口骑自行车,一辆卡车从对面飞驰而来,以致我惊慌失措,眼疾手快,我连人带车冲向马路里面的排水沟,排水沟比人还要深,瞬间就将我和自行车吞了进去。原来,恐惧可以杀死疼痛,,当我伤痕累累的从排水沟里出来,凶神恶煞的卡车早已绝尘而去。我的脸在一条长长的灰龙里面闪烁,像父亲弹掉的烟灰那般轻松自如。
蓝天白云过滤着生活的清苦,对岸,吸引我们的不是那个在玉米地里时隐时现的村庄,长势良好的玉米地勾引着我们的胃。每天,我和院子里的伙伴都会弄一些绿色的核桃树或者无花果叶子伪装自己,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对岸偷玉米,每摘一包玉米,我们的肚子都会比原来饱一些。我们并不会为此感到不安,我们不会因为某种不必要的担心而取消行动,人总是容易弄丢自己。
一天,一个在河里潜水的伙伴竟然从河底捞出一枚鸭蛋。我们跟着在那些明晃晃的沙石间又捞出几枚。这简直比九寨沟还要神奇!我能够想象着那些将蛋掉进河里的鸭子,如果逼不得已,鸭子不可能将蛋下进河底,它们一定是没憋住才这么干的,它们一定有苦难言。无意间,我们发现鸭子的秘密,我们带着拣来的鸭蛋光明磊落地回到家门口。母亲对这些来历不明的鸭蛋表示欢迎,她连一个字都没问。
母亲并非总是沉默,我当时的梳子却误以为真。
午后,我和堂哥从家门口出来,我们上街买渔网。这天是三、六、九中的一天,因为这天正好逢集。脚踏上家门口的马路,我脑袋里的计算机却已经开始健步如飞了。我在想我只有两块钱,一张渔网刚好两块钱,除了渔网,我什么也不能买。想完这些,我上街赶集的欲望已经大打折扣。刚走几步,人烟稀少的马路上躺着一件衣服,它的出现瞬间擦亮了我和堂哥的目光。后来,我才知道那里面装着我的淳朴和良心。堂哥命令我去看看包里有没有东西。我慢吞吞地摸了起来,接着,我摸到令我们心花怒放的东西:厚厚一沓钱。
“快跑!”
堂哥和我带着衣服像马路上的扬尘那样消失。我们朝隐蔽的地方走去。堂哥表示我们可以把钱平分的时候,我的心花怒放瞬间烟消云散,我感到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外婆经常教育我“好人有好报”,这话朴实,管用,它迅速征服我的思想。
于是,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应该把钱还给别人。”
堂哥愣住了,但他没有反对。我们都很激动。于是,我们带着那件衣服沿途返回,冥冥之中,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够找到失主。失主找到了。她当着我们的面将钱点了一遍,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我有些后悔,因为失主的样子让我十分难受,仿佛,我和堂哥偷了她的钱一般。她点完钱当着一个路人的面表扬我和堂哥,并且说一定要给我们每人二十块钱感谢费。道别之时,她分给我和堂哥两块钱。
回到家里,我怀着无比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将这件大好事告诉母亲。卧室里午睡的母亲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当她得知我们已经把那一沓厚厚的钱物归原主的时候,母亲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她说的话我也只听清一个词语:“白痴。”
我站在家门口,听着母亲在家里骂我“笨到家”,沮丧万分。再后来,母亲还为这事到街上找到那个失主“帮”我和堂哥出了口气,失主在街上无中生有,四处宣扬她给我和堂哥分别拿了二十块钱感谢费。
我的梳子言曰:“小镇人民,耳朵真灵。人性之浊,深不可测。”
家门口脚下是奔流不息的平通河,老一辈人告诉我们,它的名字实为清漪江。从河流的名字可以知道,人类对自然的占有欲征服欲从未退烧。从清漪江到平通河,也有极其形象的一面,物价不断飞涨,河流却不断贬值,也许,再过些时候,河流就会变成小溪。也许,某一天,面对着斑驳的河床和臭烘烘的滩涂,人们再也记不起河流的模样。
对岸,巍峨的群山高耸入云,像无头的弥勒佛。山顶上原来住着许多人家,地震以后,这些人家大多搬到山下来了。山脚下有个名字叫做“李家院”的村庄,地震之后沦为废墟,地震之后,这个村庄整体搬迁至镇上。现在,从家门口望着对岸荒无人烟的村庄,我总会想起伟大的小说家鲁尔福,想起《佩德罗•巴拉莫》,想起那个鬼魅的村庄科马拉。地震,使所有龙门山断裂带上的村庄都经历了类似的磨难。距李家院不足四公里的下游,一个村庄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埋在地下,38个鲜活的生命,亦在短短的瞬间灰飞烟灭。
坐在去绵阳的大巴车上,目光再次游经这个已经长满青草的荒坡,时间的力量使我感慨万千。命运和灾难的旗帜下,除了为人的苦难和悲哀,我能说些什么?穿过死亡的魔爪,继续活着的人们在日夜中慢慢苍老。



我浑身湿透,仿佛刚刚有了生命的泥娃,肋骨像鹰爪一样紧绷,身上带着有些滑丝的惶恐和鱼腥味道。鱼塘里黑色的泥浆弄脏了我的衣服,藏在衣服里的身体仍然惊魂未定,恐惧和失落使我瑟瑟发抖。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门口,母亲的脸比夜晚更黑,她将我挡在屋外,不让我回家,她的声音大得让房子颤抖:“滚出去。”
母亲愤怒地看着我。那张因为贫穷而扭曲的脸,挂在家门口,令我不寒而栗。我能去哪里呢?
放学后,我和另一个伙伴到镇上的鱼塘偷鱼。鱼塘里的水就快干了。看见那些鱼比看见班上最漂亮的姑娘还要激动的伙伴跟我分享了这个消息。于是,我们准备大干一场。
我们在路上捡了好几根塑料袋,放在书包里。秋风瑟瑟,田野荒芜,小镇弥漫着一股衰败、荒凉而破旧的气息,换上秋装的群山宁静得像是书本里的那些传说。为了掩人耳目,我们故意大声吵架,甚至用肢体冲突来遮掩我们的别有用心。
我的梳子说:不偷不知道,你们过于高估自己。
我们的确高估了自己。通往鱼塘的路上,遇见的成年人仿佛都成了随时可能逮捕我们的警察,就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相信某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双火眼金睛正在监视我们。如同那个成语形容得一样:草木皆兵。我们心惊胆战地接近鱼塘,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处女接近着她的爱人。足有两三亩地大的鱼塘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神秘地躺在幽暗的天空下面。我和伙伴毫不犹豫地跳进它的眼眶,靠近鱼塘中心的水潭。此前,我们不知道鱼塘的主人是谁,但在看到鱼的那一刻,我们开始相信这些鱼的主人就是我们。
风快地将书包扔在一边,我们在水潭里疯狂地捞鱼。鱼真是太多了,以至于我们的塑料袋完全不够用。我们本该心满意足,我们本该见好就收,但是我们深陷于此,为了捉更多的鱼,我们甚至恨不得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鱼装进书包里,又怕它们弄脏了书本。天色越来越暗,秋风越发凛冽,我们祈求时间慢一点走天慢一点黑,因为还有很多鱼在水潭里等待我们。我们是它们的主人。
该走了,鱼够多了。我的伙伴说。再捉两条。我回答他。
我们回去吧,被发现就麻烦了。我跟我的伙伴说。
不忙,再捉一条。我的伙伴如醉如痴地在水潭里捞着。看到他浑身的黑泥浆,我就知道自己未必好得到哪儿去。但我相信,把这么多鱼拿回去母亲是不会骂我的,她只会骂那些捡了钱还要物归原主的笨蛋。我已经不是那样的笨蛋了,也许。我累得嗓子都哑了,偷鱼行动还在继续。巨大的收获使我们心花怒放。如果有一个大背篓,我们会不会把整个鱼塘背回家呢?说不一定。
我的梳子说:贪得无厌。
很快,麻烦来了,我们听见有人在远处吆喝。于是,我们的梦终于醒了,正在远处吆喝的人才是鱼塘的主人。我们立马反应过来,背着书包,提着口袋里的鱼准备撒腿狂奔。但意外出现了,浑身的泥浆、笨重的鱼,我们根本跑不动。鱼塘的主人就要抓住我们了,他势如破竹,跑得比风还快。我们只好扔掉多余的鱼。就在快要爬上鱼塘的时候,事情变得更坏了,装鱼的塑料袋破了,鱼儿掉了一地,满地的活蹦乱跳像我们的恐惧。
“快跑!”
我们放弃了将鱼带走的欲望,我们筋疲力竭,只想尽快逃出鱼塘主人的追捕。
“狗崽子!”
鱼塘主人就在我们身后,我听见他气喘吁吁,我没有回头,我害怕看见那张愤怒的脸,也害怕他看见我无比惊惧的脸。伙伴已经兔子一样跳出鱼塘,我也跟着青蛙一样跳出鱼塘。鱼塘外是一片空荡荡的原野,原野上一切飘渺的时间尽收眼底,我和伙伴无处可逃了。
危急关头,我们急中生智,躲进了离鱼塘很近的那堆玉米杆里。鱼塘主人固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抓住我们,可这毕竟已是最安全的地方了。鱼塘主人跟着跳上鱼塘,我和伙伴透过玉米杆看见他在东张西望,他是一个老人,累得够呛。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们就在那堆玉米杆里。但是他没有过来,而是重新回了鱼塘。他没有斩草除根,没来抓我们,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空手而归。
于是,我的梳子说:这个傍晚,一个老人的善良成为我永恒的纪念。
一切都结束了,我和伙伴没有说道别的话,我们各自心事沉沉地回家去了。
家门口,母亲不许我进屋。
房檐上的蛛网被秋风戳破了,一只蜘蛛落在地上,我用脚踩在它的小命上,当我挪开脚的时候,我看见一小块湿地,很快干了。没有痕迹。
我冷得浑身发抖,牙齿在口里吵架,嘴唇乌青。我羞于向母亲说我干什么去了。我在记忆里咀嚼着盛夏的酷热和汗流浃背。
“去河里弄干净了再回来。”
母亲终于发话。她或许已经忘掉时间了,或许是故意的,她让我到秋天的河水中洗净自己身上的泥浆,洗净我在这个下午的所作所为。
我把这当做是我唯一的退路。放下书包,走到河边上,冰凉的河水很快钻进我的小腿,我脱掉所有的衣服,赤裸裸地蹲在河里洗着被泥浆弄得脏兮兮的身体。
夏天一走,河水就寂寞地伸出许多幽绿的水苔,长长的,我想起水鬼的头发。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它们的叫声令我感到愉悦。一只水鸟立在河边的石头上面,它很美,我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它就骂骂咧咧地飞到夜晚中去了。
我擦干身体,身上迅速起了鸡皮疙瘩。我发誓再也不偷别人的鱼,不到河里洗澡。
凝视着慢慢黑下来的河流,我幻想着自己某一天亦会成为她的一部分。
天彻底地黑了。
河风击在脸上,有些痛。我希望尘世所有的痛都跟着它流走,流向远方。我的梳子伏在水中酣睡,它的下巴被河流里的寂静磨圆。模糊的月牙儿在山中浮现。让我无处可藏的孤独,是我的影子,如影随形。



我的梳子说:时间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没有走远的,是记忆,是尘世里的喧嚣和孤独。
2013年春节,家门口,家里的狗围着我上蹿下跳,喜出望外。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只狗就是家里的一员,它认人。
父亲去世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刚刚修好,他没来得及和母亲一起享受,就走了。家门口不再是原来的家门口。原来的家门口对着奔流不息的平通河,现在的家门口攒到屋后,对着车辆来往如梭的九环线。我很少梦见父亲,梦中偶尔的相遇也没有谈话。母亲说她总是梦见父亲,但他从来都无话可说。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了。父亲去世以后,我们把他安葬在我们的庄稼地里,母亲在他坟前栽了三棵柏树,她说一棵是我一棵是弟弟,另外一棵是谁呢,她没说。
对于一个已经离开的人,再多的怀念亦无济于事。这让我感到悲伤。去世前的父亲已经有很多年不沉迷赌博了,为了我和弟弟,他整天都在外面忙碌,忙着挣钱,忙着为过好日子而努力。
事实上,我很少跟父亲谈及我的写作,他的漠然却成就了我,至少,我没有让自己失望。父亲深知我心浮气躁的性格,他很少表扬我。2007年,我的诗歌作品挣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父亲带着那台笔记本电脑走遍了院子里的家家户户。印象中,这是父亲对我的唯一一次表扬。
父亲喜欢喝酒,没有跟父亲痛痛快快地畅饮过一回,成了我永久的遗憾。或许,我永远不能将这种遗憾从身体里抠出来了吧!我时常在想:如若父亲还在,现在的日子会是怎样呢?而今,我只有在坟前对他说你幺娃去苏丹维和为国争光添彩了,大娃现在谈了女友,过年前买了辆车,明年准备结婚、在绵阳买房……然后成为一个像他那样勤劳、善良的父亲。
清晨,望着漫山遍野的梅花,望着家门口春芽树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喜鹊窝,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少这样坐在家门口享受这种难得的时光了。和父亲一样的忙碌、操劳,似乎是命中注定。
“怎么不带上我呢?”
家门口,母亲的话在耳畔燃烧。这个春节,我、女友还有她的家人去九黄山旅游。情何以堪?!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之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母亲却回过头来问我。
“树必须砍了,否则会打坏邻居家的房子。”
母亲说,她指指家门口光秃秃的春芽树。春芽树已经死了。

2013年2月24日—27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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