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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大地笔记之大寒访谈录:大地守望者(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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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四:我理解你对土地上的主人们的情感,黄瓜、茄子、小麦、芦苇,记忆那些鸟儿、田鼠,甚至野草。人类永远无法超越它们,人只能利用土地,而它们才是土地全天候的主人。文字中的它们,和现实中的它们有何区别?你经营土地,也是与它们和平共处的一种方式,在它们身上,你体会到了什么?
  乔洪涛:那些大地上的植物和动物们,都是我的朋友。在我眼里,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最宝贵的生命。我的“伪农民”身份也在这里得以彰显,比如麻雀和田鼠,那是庄稼的天敌,在一个农人眼里,必须驱除它们,甚至消灭它们。当我不以土地的收入为主要生活经济来源时,我就显得格外仁慈。我喜欢它们,甚至羡慕它们。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了自由。
  它们自由地歌唱,自由地恋爱,在野地里,席天幕地,生得平凡,活得高贵。我不如它们——我曾幻想,我和喜欢的姑娘在田野里恋爱,在黄瓜架下接吻,在薰衣草丛里拥抱、爱抚、轻轻撕咬,在高高的玉米棵或高粱丛里做爱,在茂密的大豆田垄里躺着一起倾听虫子的鸣唱,在月夜下,赤身裸体,脚踩泥土,在池塘里沐浴,在土炕上相拥酣眠……但我不能。
  我只好在纸上还原它们,羡慕它们,刻画它们。
  老四:家族赋予了你最初的身体和思想,你也必定背负一个家族去流浪,并最终成为这个家族的一部分,一个外延。几乎每个作家都会写到家族和土地。你的家族有何特殊之处?它的哪一部分因子,促使了你拥抱文字?
  乔洪涛:我在生命沉思录《我的祖辈们》这一长文中,着力刻画了血脉和家族的事情,这是我的主观思考,也是我的身体的客观传承。随着年岁增大,相貌,性格,脾气,甚至说话、走路的样子,都会越来越像祖辈父辈的形象。我的家族说到底是一个最普通的乡村家族,如果说在写作上有影响的话,我在《文学与人生》中指认,一是我的祖父的天方夜谭的故事启蒙,一是布满河流、树木和庄稼的家乡环境熏染。
  老四:由简单的土地上的植物、动物,一直到对灵与肉的书写,你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过程?
  乔洪涛:这不得不说说这本书的体例和结构。开始的时候,我试图以二十四节气为线索,每个节气用五千字左右,共12万字来完成全书。可是写完了春部之后,我发现我几乎已经把土地上的这些植物动物们写尽了,以后的三个季节很难达到平衡、不重复,这是其一;其二,这么长的一个长文,如果就这么一个体例写下来,对于作者的耐心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对于读者的阅读更是一个枯燥的挑战。于是,按照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土地的变化,和各个季节大地上物事的重点,我在夏季采用了词条解释的体例,每种植物或事情都以词条的形式进行说明、描写、叙事。这受到了韩少功《马桥词典》的启发。为了避免这种解释的单调性和流于庸俗,我又采用把现实与记忆纠缠交错的方式结合起来,把我之前曾书写过的鲁西南的关于土地的故事穿插进去,造成一种跌宕、对比和映衬,既丰富了内容,又看到了我的许多变化。到了秋部,按说应该是最应该繁笔铺陈的,我思考之后舍弃了那种春部的白描。因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土地的收获远没有耕种土地更有感觉、更加满足和欣喜。我大胆地荡出笔去,秋部的每一个节气写法都不相同:从诗歌角度内心旁白式的注解,到秋天的记忆,到田园里的收割,到人物与土地的故事叙事,再到小说笔法的虚构故事,最后到一起种地的朋友的人物传记。这种大开大阖,是我之前所不敢想的,但我觉得未尝不可。冬部时候,万物收割,大地冻结,已没有了故事,这正好用来思索——关于土地,关于生命,关于村庄,关于灵肉,关于写作,关于这本书……貌似已经跑题,但我觉得这些事都是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脚踩一块大地,记录思维的变化,和记录植物的变化一样,不可或缺。
  这样整个过程,由描写到抒情到叙事到议论,由耕种到勃发到收获到沉思,由表象到心灵到灵魂到精神,最后,在整本书的背后,我想呈献给大家的是一个丰满的人的形象。
  这个历程充满了探索的艰辛和犹疑,也充满了提升的幸福和踏实感。
  老四:如果让我选择回乡的时间,我会选在春天和秋天,去体会土地的运动,耕作以及收获。如何评价土地之春/秋?土地的二十四节气,一年的时光,汇聚了你对土地的几乎所有情感,为什么要把节气和土地相连?为什么要用节气来进行一本书的写作?
  乔洪涛:春天和秋天,对于土地来说,的确会呈现出与以往的巨大不同,这两个季节的土地会很美。其实,夏天的时候,空气氤氲潮湿,土地松软蓬勃,土地上的植物茎秆挺拔、汁液饱满、根部硕大、叶部舒展,土地之上都会被一种无可阻挡的生长之气笼罩,是最让人赞叹的季节。而要想观察纯粹的土地,冬天最好,这个时候,一切都还原真实,大地真正地成为大地它自己。至于说到节气,这真是一个玄妙的哲学问题,自小我在爷爷掐指算来念念有词中听到这样的词语,后来我读了中文,喜欢汉字,单单看这二十四组词语,就美得不得了。这二十四节气之间有着一种无法言说透彻的混沌感、神敏感,它是大道,大美,大简,让人无法绕过去。
  老四:鲁西南与沂蒙山区——这是两个有着不同文化的地域,一个有着平原、黄河和运河的开放性,一个是封闭的山区;二者也有共性,水浒英雄打家劫舍之后,沂蒙山区的土匪也开始横行,两个地方都有着深远的土匪文化。你如何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和共性?来自平原的你,如何一头扎进山区?一个作家的平原视角,如何被山区视角改变?
  乔洪涛:平原的故乡大地和山区的脚下土地,有一定的区别,但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土匪的产生,与土地的产出度有关,与生产力低下有关,也与人这种动物有关,放眼世界,到处都有土匪。
  我自平原来,所有深刻的记忆都是平原的烙印,我之前所有的文字,都围绕平原的记忆展开,从这块土地的书写开始,在平原与山区、故乡与他乡的矛盾交织中,我开始立足脚下,审视脚下的土地,《大地笔记》会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过渡,自此之后,可能更多的文字要产生于脚下的这片山区大地。这本书之后,我想深入沂蒙大山,走一走,像当年贾平凹深入商州一般,写一写沂蒙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和人物故事,写一本《沂蒙录》。我的小说视觉可能也会由此发生转变,在塑造了马家渡口黄河滩的许多人物形象后,我可能会把故事搬到沂蒙山来。这片土地不仅是一个作家生活经验的交织冲撞,它本身的古往今来就有很强烈的对比,从“红色热土”沂蒙精神的反思到今天提出的“江北最美乡村”“生态宜居城市”,这两者本身就有大文章可做。
  老四:我第一次见到黄河,有种深深的失望感,以后每次见都会有这种感觉。黄河对你有何影响?
  乔洪涛:我没有深深的失望感,因为黄河就在我家屋后。我自小用黄河滩的细沙做尿布,在黄河水里洗澡,在黄河滩上种地,我看到的黄河它本身就是那样,细细的水,混混的水。后来上学读书,看到作家笔下的滚滚黄河的夸张描写,我觉得那有些虚,有些好笑。你的失望是因为书本或者影视对你有了先入为主的渲染夸张,你想象中有了巨大的期待,所以见到黄河那个样子时你会失落。我习惯了,因为,除了1998年发洪水,黄河都是那种疲疲沓沓窄窄的样子,呵呵。
  黄河对我的影响,现在仔细想一想,应该还是很大的。一是我喝黄河水长大,黄河水碱性大,对血液气质有影响;二是从黄河这个例子身上,我明白了看景不如听景的道理,知道了文学语言的力量,同时也让我无论面对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多么伟大的人物也不卑不亢,不会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我背后有黄河给我撑腰嘛。嘿嘿。三是从黄河滋养的土地以及黄河的状态来看,让我能更好地坚持自己、坚守自己,在懦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老四:运河,一个很有意思的文学存在,它代表流动、不确定,又缺乏一般意义的河流应有的源头与结尾、生命体征。比如徐则臣,他的运河代表远方,或者说外部的世界,踏上运河,就是去往远方。你的运河是什么样子的?运河带给你的情感因素,与黄河有何不同?
  乔洪涛:我到现在一直有个疑惑,就是我村后的那条河到底是不是京杭大运河。它应该不是,因为到西边越远,它渐渐变小,成了一个沟渠般的小河流。但是从梁山南标注的京杭大运河顺着河堤一直往北走,就走到了我们村后。这两条河是一条河。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很迷惑。京杭运河入黄河?可是它没有入黄,径直围我们村一圈后往南流去了。这让我们每次说是大运河时都很心虚。
  河流对于一个村庄特别是一个孩子的童年来说,无比重要,这种意义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我能够文字还算水灵,我觉得总是与这条运河有关系的。临河而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取水的作用,这里面有大玄机,有大智慧,有大道理等待去挖掘。我的运河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它很细小,很难流向远方,也没见有船只在里面航行,所以,它很难给我坐船去远方的想象。这一点上,与徐则臣的运河不同。它带给我最多的应该是快乐——捕鱼的快乐,游泳的快乐,水草丰美的快乐,对,它带给了我最大的收获是顺河长出的大片大片的茂盛的植物——芦苇,这种植物成了我文学里最美好的植物形象。
  至于说到与黄河不同,那就是,运河像是自家的亲人;黄河则是一处风景,或者远房的亲戚的感觉。
  老四:你会彻底回归土地吗?两年的亲近土地,最终给你带来了什么?如何评价土地上的胡二、刘三们?
  乔洪涛:我想很难彻底回归土地,但我羡慕韩少功那样亲近土地。拿着工资,到田园生活,多美。两年种地,可能成为我一生中的美好珍藏,成为写作中的分水岭,成为我这辈子乃至下辈子对土地的“为了忘却的纪念”。土地上的胡二、刘三们,有的离开了土地,有的成了新地主……无论如何,他们这一辈子,都会带有深深的土地烙印,恐怕今生都难磨去了。
  老四:找一个清凉之日,到你的菜园里喝酒如何?
  乔洪涛:呵呵,我的菜园已成记忆,现在那里正在盖一座五星级酒店,你下次来时,我们可去怀怀旧,然后到酒店里吃酒了。
    老四:无数人问我为什么要写诗,我也一次次问自己,最终找不出答案。你为何要写作?(不要冠冕堂皇的答案)
  乔洪涛:这个问题要想实实在在回答真的很难,如果做装逼,很好回答。我也常常问自己,我为何而写作?但我更多的是我要思考,我要写什么。
  为何而写呢?我最早写作是因为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得不写作;我写了作文后,偶然被老师发现闪光点,作了范文在班上读,让我有了虚荣心,我为了受到尊重,特别是女生的青睐而写作;当我投稿发表之后,得了一笔稿费,我瞬间成了“富翁”,我沾沾自喜地拿钱买好吃的好喝的,我为了吃好喝好而写作;当我在写作中占大了许多便宜,大学读了中文系,了解了作家们的牛逼生活,我为了喜欢而写作;当我发表了无数散文小说,被人成为作家后飘飘然,我为了荣誉而写作;当我着眼长远,打破瓶颈,开拓疆土,立志要写出一本雄心勃勃的大书,以慰平生,我为了名垂青史而写作;当我赚到了稿费,提高了身份,我为了改变生活而写作;当我习惯了发表,厌倦了重复,开荒种地,描摹生活,跪拜文字,塑造灵魂,我就开始为了生命而写作。
  其实,说到底,写作成瘾。就像抽烟,喝酒,打麻将,谈恋爱,写起来就有快感、幸福感,不写就空荡荡失落得很么!
  老四:如理解真实和虚构的关系?文字需要怎样的虚构?
  乔洪涛:哎呀,这个问题太好。真事和虚构的确需要说一说。
  首先说真实,不如说真。我觉得我们写作也罢,活着也罢,归根结底就是要追寻一个“真”字。善和美比之于真,层次和境界还在其次,我最喜欢的寓言故事是《皇帝的新装》,那是一个揭露假的故事,也侧面告诉了我们世界之假、人性之虚、事件之伪,正因如此,真才难能可贵。我们写文章,就是为了让语言和故事接近“真”而在一直努力。有了“真”的存在,就会是美的,也会是善的。散文是如此,小说其实也是如此。当然,这里说的真实并不见得简单的是现实的真实,有时候现实会蒙蔽我们的眼睛,真的东西很可能只存在于“心”中,由心去判断真假才准确。
  再说虚构。我觉得,就写作来讲,虚构是一种必备的也是最为重要的能力。文学作品离不开虚构,这种虚构不是天马行空,不是异想天开,是综合现实的基础上,让想象自动加工出更为“真实”东西。没有故事,虚构出故事来,比真实的故事还真切;没有人物,虚构出人物来,比真实存在的人物还鲜活。这是本领,也是“大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小说是虚构的,但小说比现实更为真实。
  我爱真理,我也爱虚构。真理靠心,虚构靠脑。一个人,要有脑,也要有心。脑和心最殊途同归。只有脑,没有心,顶多只会成为杰出作家;有了伟大的心,才可能成为伟大作家。
  这里提出“非虚构”写作,我想主要是针对浮于世上的虚假文风而言,是针对于惺惺作态的所谓的“散文”文体而言,它提出的是一种质朴的、在场的、真实体验的文字目标。是有高度和深度的散文创作。
  老四:陶渊明所谓“田园将芜,胡不归”,而今,田园已芜,却不知归处。你是否还要继续亲近土地?土地的彼岸是哪里?
  乔洪涛: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将芜,胡不归?——是啊,我们是不是应该真的归去呢?也许,放眼四顾,我们再也无家园可归,土地可依。我们将魂归何处?亲近土地那是必须的,也是永远的,但那一棵棵庄稼,那一粒粒泥土,也许早已跳跃成纸上文章,笔墨温度,土地的彼岸,有一条小路,通向遥远的遥远的心房……那里有一个灵魂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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