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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突然很安静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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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的世界就像一座孤岛,那么荒凉。起风了,吹得树冠像水母一样浮游,模糊的一团绿,下坠,扬起,如果不是深扎大地的根须,树木会接二连三地飘到天上去。时间似死亡的花香,有一些慵懒的气味在扩散,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夜晚从草叶的边缘扩张,划过河水岸,绕过栏杆,在屋子里的地板上染了一层厚厚的橘色。这么纯净的橘色,一眨眼就不见。我打开灯,黑夜如一尾鱼,纵身跃出窗台。由远及近,一些声音开始变得清晰——货车,摩托,火车,再无其他。我在房间里养了一些植物,与我朝夕作伴,我小心翼翼对待,如同对待自己。我想要模仿它们,生出一些强壮的根系,这样有益于我的睡眠。我虽然困倦,但是我害怕睡眠。入眠的过程就如同绿色盆栽的死亡,漫长且无法逃避。一片细小的叶子落下来,掷地有声。我有些心疼和慌张。如果我是黑色的,如果没有光,世界上就没有影子的存在。我的影子是个黏人的私生子。他和我学会了说话,它只会发出很短的音节。它在暗中模仿我成长,我绝不能给它壮大的机会,它的成长就意味着我的衰弱。一个人的时候,我避免过多的言语,我甚至还要避免音乐和歌声。我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浮游,回声如影随形,它以短促的形状盘踞在水龙头上、拖鞋上和喉咙中。我蜷曲身体,希望身体像石头般下潜。恐惧如河流滑过房间,我登上一艘小船,我穿越梦境的海洋,闯过了暴风雨和迷途。直到孤独的黑如潮水退去,我重新夺回肉体,疲倦地陷入搁浅的沙滩。阳光轻轻落在脸上,马蜂般蛰疼双眼。我睁开眼睛,重复一个轮回。我赤裸身体,推开窗子,真实的触角在桀骜不驯的迷雾中延长。
  我要赞美清晨。清晨相比黑夜而言,是多么真实的存在。什么是真实?我知道,伪装也是一种真实。伪装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一些植物可以伪装成石头的样子,甚至是动物的样子,以躲避吞食;一些昆虫会以明亮的颜色发出警告,仿佛含有剧毒似的。从生物学角度来看,伪装是一种战略战术,是动植物在长期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一项本领,对于生存与繁殖具有重大的意义。我深谙此道——我习惯于迎人微躬;我反复练习一个温暖的微笑。我孜孜不倦:一是为了生存,二是为了繁殖。这两者都是安身立命的基础,男人主导生存,女人主导生育,这或许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完美互补。
  当然,对于单身汉而言,选择一件合适的衣服显得尤为重要,既要穿得体面,也要脱得潇洒。我总是站在衣柜前,不厌其烦地重复穿衣和脱衣的动作。款式,颜色,材质,都是需要考量的因素。如果选择了一件衬衫,那么纽扣从领口解开几粒也是一个深邃的问题。在我看来,这几粒纽扣的差别就是伪装和虚伪之间的距离。衣服最初的作用一定不是为了遮羞,因为完美的肉体都热衷于裸露。如果衣物是某种用于伪装的道具,那么生存就是让我们穿上衣服干活,而繁殖是让我们脱下衣服干活。或许可以说,生存和繁衍,只不过是穿衣和脱衣延伸而出的哲学。
  有时候,我还会选择以某一种气味出门。比如这样的味道就很温暖——CK one,设计于1994年:前味是佛手柑、荳蔻、新鲜菠萝、木瓜、柠檬;中味是茉莉花、铃兰、玫瑰、肉荳蔻、百合、鸢尾草;后味是麝香、琥珀、檀香、雪松、橡木苔。男人之于香水,或许只是为了遮盖雄性的侵略本质,并婉转地展示出某种优雅的错觉。似乎优雅的人,总是可以趋吉避害。香水的成分中,那些死去的植物和动物并没有完全消解,它们成功保留了部分前生的味道和记忆,相互融合,然后在异类的皮肤上挥发,展现出新的生命力。我观此气,非木、非空,非烟、非火,去无所著,来无所从。不管是通过燃烧还是挥发,香味都是离别的化身。来自手腕和耳背,空气里弥散的气味,只不过是一丝残留的不舍,禁不起一点点冲撞和覆盖。没有一种香水能够保持恒久,浸透到我们生命深处相合。我们只能借用其他生命的气味去装点,获得短暂的伪装。然后在赤裸的时候,轻声说再见。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些配饰,仿佛漂亮的武器。手腕上抑或脖颈上,与之牵绊的金属、宝石、或者果核,是为了让我们在人群里显得与众不同。这些饰物都比我们坚硬太多,难以被外物损伤,甚至可以抵抗时间,在我们消亡很久的世界里,依旧光彩夺目,价值不菲。这或许也是我们的虚妄,要得以恒久的存在。我喜欢坚硬的事物,仿佛可以因此结缘,躲避伤害的宿命。即便生命里有一些细微的疼痛,牵引出细微的快感。对于我而言,“伤害”是一个医学术语,代表了交通事故、窒息、溺水、触电、自杀、中毒和暴力。这个世界充斥了各种诡谲的意外,我对其中一些不可抗拒的力量,总是迷恋又恐惧。生活中,我贪恋消毒水的味道,滴露或者威露士,可以用于家居和衣物的消毒。褐色的液体慢慢摊散开来,腐蚀鼻腔粘膜,刺激嗅觉神经,然后瞬间牵发一场微观而激烈的生存游戏。我喜欢这样的对峙和冲突,这让我感受到了狂热的倾轧和灌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词汇让我反复捉摸,又充满敬畏,一个是“宿命”,一个是“意外”,彼此交叠成了戏剧性的悲愁。悲愁,也是美的。生命中还存在一种极其美好的情感,叫做慈悲。我们因此憎恨罪恶,又常常爱着有罪的人。

                                                    2、
  下班如同鸟兽四散。一阵风吹来,在人群里散开涟漪,头顶上的鸟群慌乱离开。我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比如一段反复加强的记忆片段。空气传来一些微小的摩擦,如大漠黄沙在吟唱。我来自远方沙漠的小镇,我的喉咙有些嘶哑。地铁口拉二胡的盲老汉没来,少了唱念的独白。相同的位置,趴着一个赤膊的男人,他的胸口扎入地面,用肩胛骨隆起两座荒凉的沙丘。一旁,宠物兔在笼中吃草,草香四溢,吸引了美腿停歇。姑娘用葱白般的手指提起笼子,甩动裙摆翩跹离开。我浅显的目光再次被一些明亮的身体和曲线吸引。彩绳和塑封胶袋的挂件,里面是红色的小鱼。我始终不敢靠近这些鱼类,它们游荡的时候,我听到了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不断在短暂的交错中凝聚所有的力量去注视,如果我的目光是钉子,那么我想要戳穿这些密不透风的袋子。我抿着干瘪的嘴唇,我想要让最后的太阳加速死亡的进程。那些红色如绸的身体,是梦境中反复纠缠的爱欲,困惑在无限剔透的光明中交合。有一刻我以为它们就要破碎,但是却没有。云层因为风的涌动变幻了模样。
  噼啪——下雨了——
  雨丝里有些凉的浸润,我像是触摸了一块石头、一根竹子、抑或是一片冰,这令我肃然起敬。是的,凉是另一种生命的悸动,与我的生长无关。这些凉意加速了镜头中事物的消隐,等我一回头,一些人、一些物,就仿若人间蒸发。等我再去寻找踪迹,雨水已经开始吟唱,地面以一种毁灭的方式改变固有的颜色。还好我的书包里有雨伞,这令我感到稍许心安。在轰隆隆的雷声里,雨水渐大,可我想,打伞的时机一定要掌握好。
  我绝不会做第一个打伞的人。
  我在雨水中走得极慢,我慢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汽车的鸣笛声刺耳,轮子溅起巨大的水花。可是我无动于衷,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按照预定的轨迹行走。我愿意和一个落荒而逃的男人分享一半雨伞,可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然后消失得更加迅速。看着他远去的方向,感到有些失落。然后我意识到,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这就是我反复的日常中,一个倦归的傍晚。
  我站在通惠河边上感受河水的力量,水线正因为一场大雨涨到高处。湍急的水流让我看不到鱼在水面呼吸后留下的波纹,只剩下汹涌浑浊的流动。河水已暖的日子里,一些鱼卵正在沉默中发生巨大的演变。一阵风袭来,正堵住我的嘴巴,不让我说话。
  河岸上的垂钓者不见了,来了一群捕捞者。他们比前者更加疯狂,沿着河岸一路奔跑,一边用竹竿在水里摇动。每当他们把竹竿用力甩上岸,网兜里就掉出活生生的鱼来。
  啪——真是无比喜悦的坠落。
  河水不断向东,再向东。
  可即便如此,波澜中还是有一些永恒的平静,至少藏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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