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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笔记之冬部之立冬:生死沉思录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大地笔记】
  
  冬部:秋收冬藏
  
  冬天,是一个沉思的季节。
  ——作者
  立冬
  立冬——
  时间点在公历每年11月7-8日之间,即太阳位于黄经225°。立,建始也,表示冬季自此开始。冬是终了的意思,有农作物收割后要收藏起来的含意,中国又把立冬作为冬季的开始。
  
  我的祖辈们
  ——大地沉思录之生死
  在冬季/总有一些灵魂要离去/就像叶子离开树枝/腐于大地
  ——《生死贴》
  一
  我有时候在想,到底是血脉久远还是记忆久远?生命代序的编码在后代身上到底可以遗传多少,中间有没有脱节或者说是断轨?如果没有,我们身上的血液中是不是有一滴应该属于我们无限溯上的祖先?
  文明以不可磨灭的精神文字记载,但无论当时的记录者多么秉笔直书、多么刚正不阿,因为战火因为观念因为立场因为一点笔误都会不可避免地或有谬误,或有讹舛——不是么?历史无法印证,只能考证。而貌似脆弱的生命却以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承,丝毫不会出错,如此看来,根据“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每一个现存的人都是与生命起源同寿的“精英”了。
  这真是一个奇迹!
  但有时候,我们的遗忘却让我们面临尴尬与羞赧。试想,如果在大街上做一个调查问卷,问:你知道你祖父的名字吗?知道你祖母的名字吗?知道你外公外婆的名字吗?
  ——能有多少人可以回答?
  “数典忘祖”——我们也许不能这样苛责,也许大自然赋予我们遗忘的本领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前进——但我们面对诘问,内心是不是会有一些悲凉微漪?
  我也是。我知道我的祖父乔继彬祖母陶传荣曾祖乔建曾曾祖母王氏,但我姥爷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姓马,那一个有脾气有性格又对我慈爱有加的高寿老头儿——他活了93岁,在我们内亲外亲的族谱中他是最高寿的。而我的姥娘,我则连她的姓氏也不知道了。我只零星知道她老家是黄河北岸的,祖上似乎是姓董,她给我最大的印象是——抽烟。抽烟的姥娘,一个很干净很自尊很慈祥的小脚老太太。1999年冬天死于乳腺癌。终年83岁。那时候她的亲外甥我19岁,正在远离黄河滩马家渡口一千里远的日照读书,那个冬天很冷,我正经历着失恋。我从日照奔赴济南,后来从济南滚回梁山。其间一周,我在济南的羊头峪胡同附近的燕子山上一个人品咂失恋的滋味——那个爱我死去活来声明“今生今世嫁给你”的姑娘发过毒咒半年之后从我这里打碎誓言转身投进了别人的怀抱。
  失恋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来说,险些是致命的。没有精神导师的引导,没有过来人的安慰,只有就着泪水和烟酒独自疗伤,继而怀着对她对爱情对女人甚至对世界的恨意顽强活下来,悻悻而归。彼时,姥娘去世我不知道。这件事父亲和母亲对我三缄其口。他们以为我还在上学,怕影响我的学业。怪不得那一段时间往家里打电话,老是没人接,后来知道父亲母亲在姥娘家伺候姥娘最后的人生岁月。我带着一身疲惫一身伤痕风尘仆仆扑进家门,就看见了我母亲憔悴的脸和缝了白布的鞋。
  我马上预感,姥娘走了。难受瞬间涌上来,但却没有流泪。眼泪已经为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流尽了,泪结成盐,咸而苦。我知道姥娘很疼爱我,我努力回忆姥娘渐渐模糊的音容笑貌……记忆片段似的往上涌——母亲过来安慰我,她告诉我姥娘走得很安静。只是临去前还惦记着我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和那个女人。老娘呀,你不知道和女人谈恋爱离结婚还有十万八千里,你也不知道现代的女人是可以随便打碎誓言转身跑掉的——你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这是你的宿命。我的眼泪终于滑下来,这是一个多么绝妙的讽刺呀。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牵挂着我的幸福和爱情,而我彼时彼刻却正在被那个曾亲密无间的女人像推开一个陌生人一样推开,从此成为陌路或者,敌人。
  姥娘是第一个离我远去的祖辈——那一刻,死亡如此之近,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恐惧感。就那样一个抽着旱烟的慈祥的老太太,我再也见不到了,我甚至害怕地想,我什么时候也会死去?对姥娘的去世,我有思想准备,之前那一个暑假,我就知道姥娘得了孬病,她的哺育过五个子女的乳房出了毛病——一个鸡蛋般大的肿瘤占据了它,让她时时疼痛,并且逐步丧失了尊严。
  肿瘤越来越大,扩散开来,与此同时,我的爱情也越来越远,渐渐消失。死亡与爱情,我体验到生命的两个极端殊途同归。
  这世界真是奇怪,老娘是母亲的母亲,血缘上与我相距仅仅半米,但现在想来,我几乎从来没有问过姥娘姓什么叫什么,而那个离开我的女人的名字,我却一辈子也忘不掉吧?在我的人生中,姥娘只以“姥娘”的身份出现,她年轻时候什么样子她与姥爷的婚姻有没有爱情她也曾失恋过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但我身体流淌的血液里有没有她的一滴?我现在的自尊和习惯中有没有她的一丝个性的遗传?
  生命编码、世界存在是个神秘的工程,它以矛盾的纠结与交融存在,是充满无限可能的浩瀚领域,那些飘逝的灵魂天空上,真值得我们在滚滚红尘中忙碌的脚步稍息,去梳理一下血脉与情感的微妙。
  二
  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对抗死亡,抵挡死亡带来的恐惧?每一个少年的心中,潜意识里都存在着对死亡的恐惧。我经常如此惴惴不安,我总担心有一天遥远的某一天身边的亲人会离自己而去,还有自己,也会告别这个世界。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不知道有多久,但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谁也无法摆脱。
  我应该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许多个少年的夜,我都充满了这样无谓的恐惧感。对死亡的恐惧。在我的老家梁山,死是一件大事儿,死亡到火化到吊唁到入土到圆坟都充满了庄严而恐怖的仪式感。对,说到火化,我的恐惧里面深藏这一层,我无法战胜把亲人或者自己火化的残忍,连想象都不行。在我的脑子里,这是生命最大的酷刑——生由不得自己,而死也由不得自己——悲伤如何祭奠?那就靠丧事的隆重仪式来进行吧——
  纷繁的礼仪,庄严的跪拜,铺天盖地的响器的喧闹和哭声,无数看热闹者或者远亲近邻的凄凄告别,让死亡成为一种节日——自家的悲日,别家的节日。更小的时候,我骨子里甚至藏着那么一些恶。人性之恶。为了看别人家一场热闹(孩童骨子里的看热闹是一种天性吗?)或者吃一顿流水席(那时候的丧事全村出动吃流水席,少年时代的饥饿感让人性丧失),我常常为有人去世以获得节日般的快感而有所期待。现在想来,真令我陷入一种自我鞭笞的恍惚泥淖中,让我对自己充满憎恶。
  但死亡不仅仅是别人家的事,就像瓜熟蒂落,就像水到渠成,我的祖辈们也慢慢步入可怕的离世年纪。如果说姥娘的去世只是我祖辈离开的一个开端,那么,接下来的岁月里,祖辈的死亡拉开了帷幕。如果说姥娘的去世带给我对死的惧惮,那么祖父祖母的去世则带给我永远的痛和悔。当然,还有更深的无助感。
  奶奶身体孱弱,年轻时因害胃病胃被切除掉三分之一。这让她几乎每年都要大病一场,随之每年都让我害怕一次。从我有记忆,奶奶就已经是一个老太太的形象。她也是小脚女人。其实,我记事起,那时候奶奶应该才刚刚五十多岁。
  后来的几年,奶奶血压骤升,高粘高凝高脂……2004年,她已经开始要拄拐杖了,那一年她才71岁。2004年彼时,我已参加工作,远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区小县教书,正在承受着工作三四年所带来的职业的倦怠、压力和焦虑,同时承受着爱与性,情与欲,职业与爱好,蓬勃与颓败,悲观与枯燥的生命状态。因为离家太远,时间太紧,回家很少。回去一次,也是匆匆忙忙,情绪焦躁。我并没有太多地估计到奶奶的状态。2004年临近年底,天气寒冷,我在奶奶家看到的奶奶已经状态颇为不佳。没有暖气,门外大雪封门,奶奶几乎一个冬天都蜷缩在几平方米的厨房火炕上。厨房烟熏火燎,墙缝已经漏风。用泥巴糊了,准备第二年过麦后翻盖。可奶奶没有等到。
  父亲和叔叔,他们肯定比我更关心奶奶的身体,但对乡村医生的过分依赖和长久以来农村懒散等捱思想的惯性,让他们对奶奶的病情束手无策甚至麻木。除了每天提醒奶奶吃降压药,身体严重不舒服时推去挂水打针,再别无他法。县城医院也去了两次,该做的检查也检查了,“老年病,开点药吃吧,”大夫敷衍潦草的回答更让人不能意识到危险的到来。
  奶奶抓着我的手,说,“头疼,一年到头脑子不清,混混沌沌地疼。”疼,这是人生必经的课程吗?生命到底带给人多少快乐多少疼痛,如果可以量化,可以比例,算作三七开可以吗?三是幸福七是疼痛?其实,何况奶奶,焦灼混沌的人生状态让我二十多岁的年纪也有同样的痛感,我忽略了奶奶,我太自私了。
  “你奶奶恐怕活不过明年。”爷爷一辈子以冷静清醒出名,他的话让我恐惧。后来临死之时事无巨细地交代后事,替一个一个的不肖子孙着想的程度,冷静得让人悲痛欲绝,痛不欲生。
  “不会吧?没事的,人老了都这样的感受,没事的。”我不知道是安慰爷爷还是安慰我自己,语言苍白。爷爷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爷爷一年到头服侍着奶奶,他更了解奶奶的状态,现在回想,他的话应该受到重视。这个个子不高头脑异常清醒非常精明重男轻女的倔老头儿,一辈子爱教训儿女,爱发脾气,爱和别人生气打架,从来都是奶奶伺候他,结果这一年,奶奶病倒之后,他慢慢学会了做饭和洗衣,开始伺候奶奶。一生比之一年,爷爷后来深负愧疚。他们这一辈子,是模范夫妻,互相疼爱,几乎没红过脸——这让他的长孙我的婚姻面对他们感到异常惭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吵总是在吵,似乎除了吵就不知道该怎么过。
  那就过一个隆重的生日吧。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我挨家打电话给我的大姑、二姑、三姑和表弟、表妹,让他们务必都赶过来,为奶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大雪拥门,瑞雪丰年,煤球炉子红火熊熊,我们炖了鱼炖鸡,炖了鸡炖肉,又买了蛋糕,挥霍奢侈地仿佛最后一次。奶奶脸上挂着微笑坐在堂屋门前的太阳地里晒太阳——她为这个家做饭做了一辈子,这一次再也不用她做了,母亲、婶子、姑姑一起下厨,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美食。爸爸、叔叔、姑爷,还有孙男弟女、外甥都来了,男的白酒,女的红酒,孩子饮料,午宴持续到傍晚时分,大家都醉醺醺的了。到了年底了,该忙的都忙完了,此时不醉何时醉?这个生日很不错。
  我看看奶奶,奶奶已重新回到炕上,围着棉被子,和姑姑们说话。其实,是姑姑们说话,她恹恹欲睡,坐在那里打盹。用她的话说——混混沌沌。
  腊月初五返校上课,因为我带的高三。他妈的高三,似乎这个世界上就高三最牛,什么亲情和友情都比不过高三,年没有过完我不得不返校上课。回到学校,1234ABCD还有被肢解了的唐诗宋词又充满了我的所有世界,一直到高考前夕。那天晚上,突然一个电话,老家里的电话号码05377450283,我对这个号码充满了恐惧感。我很少接到这个号码打给我的电话,因为我每周按时往这个电话号码上打一次,我把来电的恐惧掐灭。因为这个电话号码打过来一般都有事儿,奶奶病危,爷爷病危,父亲出了车祸……都是它传导过来的,这一串数字成为了我的梦魇。
  父亲的话语吞吞吐吐,先是问我忙不忙。我当然忙,高三嘛,全国瞩目的高三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嘛,孩子的命运都交给我了呐。但忙不是理由,我的心跳起来,我按捺不住,急忙反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父亲隐约其辞,他比我还在乎我的工作,他没有非说不可的事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他说,要是,要是不是很忙,你回来一趟吧。你……
  家里怎么了?是谁出事了?我打断他,已经预感到不妙,快说。亲人的无限可能在我脑子里飞快地掠过,我快瘫倒下去了。
  唉,是,是你奶奶……病了。
  病了?我喃喃。不会是简单的病吧……
  嗯,很重……
  果然是奶奶,老天!第二天匆匆赶车,倒车,倒车,不回家直接去梁山县人民医院,奶奶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嘴半张着,舌头似乎是黑紫色,蜷缩着,已经不会说话。
  奶奶——我喊。
  奶奶应该还认得我,可以看出她有些激动,可是,她不会说话了。氧气呢?鼻饲呢?我问。这么严重的病人,怎么没有氧气也没有鼻饲?
  没人说话。后来,姑姑拉拉我,把我拽出去,说,已经拔了。准备回家了。
  我的大脑发蒙,我没有想到奶奶会病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的是,医生、医院、父亲、姑姑……最疼爱奶奶的人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我不能容忍,我大吼!“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我真后悔我当时的表现,我有什么资格大吼大叫,仿佛要陷他们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地,我不知道,面对死亡,谁也束手无策!那只有等待死亡,看死亡狞笑着以无可阻挡的脚步奔过来,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鲁迅要发誓学医了!
  等待,那些时光让人悲戚而弥足珍惜。药水已经打不进去了,脱水,浮肿,奶奶躺在老家堂屋的病床上,一屋子的人都在。爷爷坐在八仙桌边上吸烟,一袋接着一袋。“睡觉的时候还没事,晚上我喊她起来小解,怎么喊也不应了。”爷爷说。“人啊,就这么一回子事。”爷爷说。眼里布满血丝。
  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发病是在正月初七。那时候我为了高三加班刚刚回校,奶奶第一次昏迷。我不知道。脑血栓。此前一天,正月初六,奶奶的娘家报丧,奶奶的亲二哥去世。奶奶初七住进县医院,半个月后出院回家,恢复得不错,可以由人搀扶着行走了。三月十五,奶奶的娘家报丧,奶奶的娘家大嫂在瘫痪病床十六年后去世。这两个丧事都没敢告诉奶奶,她已经不能承受任何打击了。直到四月十二正午十一点三十分,奶奶去世,她都不知道她的二哥和大嫂已经去了。九月初六,奶奶的娘家再次报丧,奶奶的大哥八十六岁高龄去世。
  同一年,四个祖辈离开了我们。他们是父亲的母亲,父亲的大舅,父亲的二舅,父亲的妗子。那一年,父亲也突然老了许多。
  又是因为他妈的高三,我不得不看了奶奶一天之后匆匆返校。爷爷告诉我,“回去吧,上班去吧。你还有工作,总不能在家里眼睁睁等着呀。”爷爷总是太清醒,清醒得近乎残忍,三年之后,他肺癌病危,他又是这样催我回校,那一年他娘的我又带高三,高考前夕。唉,我发誓这一辈再也不带高三了!临走之时,爷爷感叹,“恐怕再也见不到小涛了。”我的泪水泉涌下来……我想说不会的,可是我张不开嘴,爷爷说的没错,他在熬命,而我,在这里熬不起,我再回来时,大概就是已经报丧了。现在想来,我内心充满了多少无法弥补的悔恨和遗憾,爷爷奶奶把我当做后半辈子的寄托和最爱,我是他们一天天看着搂着喂着长大的,爱孙之情,任何语言无法表达,可是我……
  四月十二日,我再次回家坐在奶奶床边,替奶奶微微扇着扇子,奶奶之前闭着眼睛数天只是昏睡,自我第二次回来后睁开眼睛再没合上,现在,看了我一天一夜之后,十二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她慢慢慢慢合上了眼睛。她的眼睛里泪汪汪的,不知道是不是泪水。她左半侧身子因为梗塞已经瘫痪,右半边身子一只胳膊不停地抬起放下,抬起放下。她身上皮肤几近透明,蓝色的血管颜色越来越淡,碰触到的地方就会有瘀斑,当时大家正在吃饭,一屋子人在堂屋中央寡淡地吃饭,我独自一人守在奶奶身边,独自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三年之后的同一天,奶奶三周年祭日,如爷爷后来的预言,爷爷也停止了呼吸,但我没能亲眼看到爷爷的离去。我奔丧回家,爷爷已经躺在灵床上,脸上盖着黄裱纸,身上穿着从来没穿过的寿衣,显得那么瘦小,那么陌生,我扑到爷爷床头,想掀开面纸亲一亲爷爷,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亲过他了,我突然很想;我还想把爷爷往里推一推,和爷爷并排躺在一起搂着爷爷再睡一夜——多少年,我都是跟爷爷睡觉的,爷爷搂着我,他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
  死者长已,生者欲绝。死亡,以猝不及防之势袭击了我的祖辈。奶奶去世时72岁,爷爷晚了三年,也是72岁,同岁同日,这是巧合还是宿命?
  最后的日子,爷爷躺在床上,外面飘荡着三月底梧桐的甜腻的味道,杨树叶子长大了,在风中哗啦啦响,麦田里麦子已经灌浆打包,爷爷再也看不到了。
  四十多天,从吐血查出肺癌晚期,到去世,爷爷全身瘦下去,瘦下去,最后把所有的天地给与的血肉又还了回去。算上第一次吐痰带血丝,2007年十一月初,爷爷在浑然不觉中经历了半年时光。他一生身体硬朗,极少打针吃药,我们还以为,他可以健健康康地至少活到八十多岁。可是上帝打碎了我们的梦,提前让他离开了我们。
  三月底,在济南肿瘤医院,爷爷去做检查,查完了我和他坐在院子里紫藤架下等结果,那紫藤开得真多,一串一串,一嘟噜一嘟噜,那个紫藤架下坐着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等待命运宣判的。爷爷认识字,“山东省肿瘤医院”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他不说,我们也不说。一直到死,我们都没有给他说得的什么病,他也没给我们捅破,他肯定清楚的!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头脑清醒。
  问他想吃点啥,他想了想说,喝点豆腐脑吧。在我们乡下,没有卖豆腐脑的。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来过济南府,来做苦力拉车子运货,喝过济南的豆腐脑。我出去给他买,出门右侧就是小吃一条街,豆腐脑热热的,我买回来,没敢加醋和辣子。爷爷喝了一口,说,要是放点醋和辣椒就好了,这样吃没有味道。
  我不语,那个时候他怎么可以再吃辣椒呢?现在想来,我好后悔,那个时候,他想吃什么就让吃什么才好!下午化验结果出来,残余的侥幸全被击碎,手术已经不能做,化疗也没有了必要。
  只有回家。
  又只有回家。
  回梁山的路上,爷爷给我们讲起了他早年出苦力来济南拉车的经历,车子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问地名,我心如刀绞,我应该提前几年就带着他到外面来转转看看的,我总以为他身体还硬朗……他也总以我太忙不能添乱为借口拒绝。直到去世,我工作的地方他还没有来过一次……我记得他说,等我有了孩子,他来给我看孩子,他是在催我生孩子了。奶奶在世没有看到我结婚,爷爷在世没有看到曾孙,这是我给他留下的最深的遗憾。
  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
  爷爷去世之后的半年,我几乎每天夜晚都会梦到他,有些时候,我甚至盼着天色早早暗下来,我早早上床睡觉做梦……那时候在梦中遇见爷爷,醒来流着泪,是幸福的!
  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一种东西可以对抗死亡,那可以是亲情吗?
  我的祖辈们,我从不曾见过你们年轻如我时的容颜,甚至你们年轻时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但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精神里,我的根须深深扎在你们身上,有一滴血是属于你们的。
  在家族坟地,我伏头跪拜,内心已没有了惶恐,我知道了死亡和出生一样,并不可怕。三十岁之后,我对生死已经有了许多改变性的看法,我不再畏惧,在爷爷坟前不远的地方,那里会有我的一片位置,终究有一天,我也会来到这里。
  彼时,这里是不是也是一个祖孙相见其乐融融的温情世界?
  死亡成了生命的永恒。
  三
  爷爷与奶奶一辈子感情甚笃。奶奶去世之后,爷爷陷入一种孤单凄迷状态。用我姑姑的话说,“就是想不开事的那种人。”其实,爷爷一辈子很明白,只是感情比较脆弱——对家庭也好、对子女也好、对妻子也好,他是可以物质贫乏但却不能承受一点感情不好的现状的人,他容不得子女任何一点的顶撞、容不得子孙任何一点的劣迹,作为一个大家长,他脑子里藏的永远是温良谦恭让。但他又非常隐忍,子孙的叛逆让他内心受伤但又常藏着不说出来,这就造成了他心事严重、心伤累累。
  奶奶生病到去世,他深感负疚。这是造成他三年来身体渐渡颓败的重要原因。他不喜欢与人交流——应该说是对人爱憎分明,他不喜欢的人便是他看见也要生气——这一点上我觉得他与鲁迅的性格类似。我们央他与我们同住,他不愿意。非要自己守在老宅子里过孤独的生活。可以想象,每当夜幕降临,他关窗锁门,漫漫长夜,常常三四点就醒来再睡不着,他一个人在暗夜里想什么呢?夜幕无边将人包浸,又常常会放大人的内心消极情绪,所以,他一定是常独自流泪——一个全村出了名的不怕神不怕鬼胆子最大的老头儿最怕的却是感情上的孤独,以至于常常流泪,这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孩子们都忙于工作生计,不能时时在他身边,相濡以沫的奶奶陪了他一辈子,离开他后,他的生活无可逃避地陷入泥淖中,变得乏味,变得枯燥,变得无聊了。在这一点上,姥爷与他不同。姥娘去世后,姥爷该吃吃该喝喝,虽然也心怀悲痛,但是他能尽快适应并学会一个人的生活,并且还能津津有味地生活下去,所以他高寿。而爷爷不行,从爷爷最后濒死前的神情状态来看,他虽然也对死有所畏惧,但更多的在他眼里看到的是解脱的轻松和赴死的快慰,他是觉得可以与奶奶团聚了吗?但他本是坚定的无神论呀!
  爷爷比奶奶小三岁,他是不是对奶奶有过度的依赖感?之前奶奶最后的两年,爷爷常与姑姑说,奶奶大概活不了长寿,那种担忧和时时提心吊胆的恐惧让爷爷苍老得很快,奶奶走后,极度的失落与愧疚,孤独与凄迷让他很快衰落下去。
  我觉得,爷爷的倒下首先是精神上的。
  其实,他身体硬朗归硬朗,但是由于几十年常年一日三餐喝酒,前些年得过一次胃穿孔的。胃病之后,奶奶监督要他戒酒,戒掉了大概半年,后来,病好后他又开始慢慢喝起来,奶奶和姑姑为此与他生过气,但戒酒谈何容易,酒就是爷爷这一辈子的最大寄托,戒掉了酒就基本消灭了他的人生理想。我与父亲都喝酒,理解喝酒人对酒的情感,所以后来大家只是规劝劝他少喝,他也算听话,每顿喝一点点。我们一直担心着他的胃,害怕他的胃会出问题,但结果是,谁也没有预料到,他的胃没问题,问题出在了他的肺上。
  重视了他的酒,关心着他的胃,却忽略了他的抽烟,忽略了他的呼吸之肺。其实,也不一定抽烟就要得肺癌,这里面的科学关系还有待论证,但是孤独郁闷的凄迷的状态加上抽烟再加上肺先天不好(?)对身体肯定是不利的。
  肺之殇。
  这一项人来到世界上最先学会的本领——“呼吸”出了问题。
  让我们惴惴不安的怕与疼,终于这样残忍地落到了实处,又这样出人意料。精神的郁积体现在了肉体上,据调查数据显示,最易患肺癌的人群的特征是:孤独,郁闷,长期抽烟。
  姥爷不一样,老爷的精神和感情没问题,或者说表现得不明显,姥爷是身体的机能老化萎缩所致。姥娘去世之后,姥爷自然是悲痛的,但是姥爷想得开,学会了又一次一个人的独立生活。我家换掉的黑白电视机,送给了姥爷,姥爷晚上睡不着觉,爱看电视,或者说爱听电视。爷爷基本不看电视的,电视里的东西爷爷都看不惯,胡编乱造的宫廷电视剧、嗲来嗲去的妙龄女、飞来飞去的白毛老怪电影,爷爷每次都要嘲笑要生气。他只爱听戏,用留声机听红红绿绿的老唱片,听《呼延庆打擂》《穆桂英挂帅》听刘墉的《下江南》,听《包公案》听《薛仁贵征西》……我小时候耳濡目染,曾经完整地可以唱下来《呼延庆打擂》和《打金枝》——“……老罗艺你手拍胸膛想一想,你怎样……”“呼延庆来到擂台以上,大叫一声‘啊呀呀呀呀呸!”,秃和尚,你拿命来吧!……”姥爷则来者不拒,什么样的电视也看得,什么样的电视也听得。年纪大了睡不着觉,耳朵又聋,常常夜晚一二点钟把声音开得很大趴在电视前看电视、听电视,吵得邻居都来找我大舅告状。
  爷爷的头脑清醒冷静,但视野向内,他关注家庭子孙,关注情感生活;姥爷的视野则是向外的,他一辈子关心国家大事,喜欢看报纸。我家有报纸,姥爷每次来都要拿走一大摞,回家后带着老花镜一张一张地看,一行一行地研究。研究了就要有人讨论,可是农村哪里有人关心这些事?于是我每次去他家,他就向我发问,问国家领导人是谁,多大年龄,什么情况。我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我却喜欢与姥爷谈论报纸。我多年来坚持写作,姥爷还关心我的写作,每次必问我写了什么什么。爷爷看过一些小说,知道很多的传奇故事,少年时讲给我听,是我的文学启蒙,但我写作了他却很少问我写什么,和奶奶最常说的话是我胖了我瘦了,说我工作这么累不要再整夜整夜地写那玩意了。但我曾经把我读大学时当文学社主编办过的小杂志给他,他却珍藏了十年,去世的时候在他的柜子里找到了,这让我又一次流泪。
  我的写作遗传应该来自于姥爷家族,而我的文学启蒙则来源于我的爷爷的“天方夜谭”。我大舅曾是一名“秀才”。他一辈子是农民,却一辈子不曾下地务农,我姥爷八十多岁了还去地里跟着收花生,摔花生,我舅舅从不知道自己家的地在哪里。地里的活交给我身高马大的妗子了。我舅舅则抱着个马扎去打麻将去。
  舅舅肺不好。年轻时患气管炎,老来得了肺气肿。他比我爷爷小一岁,去世时是2009年,享年也是72岁。我姥爷与我爷爷虽做亲家,但应该是两辈人。我姥爷2007年冬天去世,享年93岁,我爷爷是2008年春夏之交去世,享年72岁。我姥爷去世之后周年祭奠,那个冬天异常冷,我舅舅去我姥爷坟上上坟,结果回来后就感冒,感冒接着病危,在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了两个月,撑到了2009年春天,出院回家,又度过了三个月,眼看着病情好转了,到了五一附近却突然离开了人世。
  我舅舅是我姥爷家的“秀才”,他矮小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却写得一手好文章。作为一个农民,曾成为《大众日报》通讯员,受到过表彰奖励,最出名的一篇报道是《丰收一年“落花生”》。后来,舅舅出现了婚姻裂变,由姥爷包办婚姻的前妗子被舅舅赶回了娘家,前妗子带着一个小女儿后来远嫁东北再无音讯;舅舅和本村的村部广播员我现在的妗子“自由恋爱”了!那还了得!
  我姥爷也是有脾气的人,拿了一根绳子将我舅舅吊起来,差点勒断了脖子,所以,我舅舅和我姥爷一辈子不合。我姥娘疼爱我舅舅,生我舅舅兄妹五人,分别是我大姨,二姨,三姨,母亲——就我舅舅自己一个男娃独苗,所以我姥娘自小娇惯舅舅。舅舅被姥爷毒打,后来姥娘奋死保护,舅舅才捡回了一条命,终于与小他多岁的现在的妗子喜结连理,一生生育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是我的表哥和表姐。
  我爷爷奶奶一辈子也育有五个子女,我父亲,大姑,二姑,小姑,与叔叔。我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我母亲是姥爷的幼女,所以我爷爷和我姥爷这对亲家整整差了一代人。
  爷爷一辈子农民,没有离开过土地,姥爷则除了种地外,还逢集去卖一种染布的染料“颜青”,所以姥爷是半个“生意人”。可能不同的经历也影响了二人的性格之不同,命运也随之不同。姥爷难得糊涂,爷爷爱憎分明。爷爷不到七十岁就留了胡须,处处要别人觉得他是老者;姥爷八十八岁还骑自行车驮了半布袋粮食驱车十几里路给我二姨家送去——我二姨家没地,姨夫是乡镇退休干部——后来,我表哥把自行车藏起来了,我姥爷才没车骑,只好步行走闺女家了。
  姥爷晚年常过闺女家,到我家或者几个姨家住几天;我则从来不记得我爷爷在我姑姑家住过一次,即使去一次,我爷爷无论多晚都要回家,他绝不在姑爷家住宿,他与姑爷执礼甚重。姥爷则比较随和,他来我家的日子,我很高兴,小时候都愿意家里来亲戚吧?姥爷让我领着去我家每块地里都转转看看,点评一下庄稼的长势和收成。爷爷爱去的是我姑奶奶家,每年必去好几次,我姑奶奶家村上有集,爷爷赶集就去她家里吃饭,我姑奶奶是他亲姐,爷爷和她最亲。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无法承受亲人的死亡,常暗自流泪,终至于身体垮了,提前告别了世界。但姥爷应该是自然老死的,寿终正寝,因为到了最后几年,他无病无灾却已渐渐呈现痴呆之相了。表现在我放假回去看他,他再也不和我谈论国家大事了,常常和我说一两句话后就坐在那里发呆,冬天靠着墙壁晒太阳,眯着眼似睡非睡。姥爷老了,真的老了。我还以为,姥爷不会老了,因为90岁的时候还身体硬朗,思维敏捷,还可以骑车或推车赶十几里路呢。但最后两三年,他一点一点老下去。我去了,他常常没了言语,偶尔问一句,也是文不对题。
  但他要比我爷爷承受得不幸要多,一是老娘去世姑且不说,只说在2006年,我的三姨也不幸罹患肠癌去世了。我三姨才刚刚五十多岁,这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么?本来这事可以藏掖着他不对他说,但偏偏报丧的是个愚蠢之人,一路打听,竟然把丧事报给了在大门口晒太阳的姥爷。
  我没有见到姥爷当时的反应,但告诉他他女儿去世这样的消息,对一个望九的老人,该是如何的打击呀!姥爷承受住了,在三姨去世的问题上,他没有掉泪,没有过激的反应,显得很迟钝。也许,那时候他已经有些老年痴呆之兆?还是这件事打击他加速了他的老年痴呆?
  生命真是奇怪,爷爷和姥爷,我的两个最重要的祖辈,以这样的方式存活着,又以各自的方式谢幕。爷爷去世后我回家痛哭一场,姥爷去世后没告诉我,后来几次上坟也因工作未能回家,我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哭一哭我的姥爷。听说姥爷去世的丧事办得很热闹,两班响器,搭台唱戏,舞龙舞狮,又找了哭丧的妇女,顶一块白布,哭天抢地。九十多岁的老人,算是喜丧了。虽然父子早年有隙,但舅舅作为唯一的儿子和长子,肯定深受打击。他羸弱的身体,三天三夜的丧事跪拜顿哭,舅舅身心疲惫,完事后就病倒了。结果一年后病危,第三个年头也追随姥爷去了。舅舅生病到去世,我也未能前去探看吊唁。
  呜呼,先人已去,长歌当哭,“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我一介文弱书生,能做什么呢?唯有以笔为香,一纸为钱,以墨为飧,薄奠吾祖,用排列组合的文字,传达我的哀思吧。
  尚飨!尚飨!
  
  四
  很早我就想勾画一个家族血脉族谱,找一下我自己在这棵大树上的位置。我看过家谱,一本厚厚的家谱珍藏在爷爷手里。文革时候烧“四旧”,爷爷冒死把这本族谱藏了起来,“不能让祖上传承断在了我手里”,爷爷说的时候一脸淡定。爷爷家族观念甚重,我小时候他常拿出族谱来让我看,后来,家族每出生一个孩子,他就亲自用毛笔写上去,后来,他花眼了。让我写,我不敢,我的毛笔字太臭,那本族谱是要流传的。上面几代人的笔迹都在,毛笔小正楷,规范得比现在的印刷体还漂亮。
  那是我曾祖乔建海的笔迹。爷爷的大伯。爷爷的父亲兄弟三人,老大是私塾先生,族谱字迹就是他的;那字是真的好,十里八乡最好的字。老二就是爷爷的父亲,体格健硕,英年早逝,名讳建曾。老三乔建祥,是爷爷的小叔。老大没有子嗣,属于丁克家族,一辈子明白先生,干净得貌似有洁癖——据爷爷说,他一块抹布整天要把桌子擦上几十遍,一尘不染明镜无台。一个如此要强如此体面如此威望的先生,一辈子没有一个子女,我妄加揣测他内心的凄苦恐怕非外人所能道也,尤其在那个年代。
  爷爷有一个哥哥名讳继云,便过继给教书的大伯。但三叔也没有儿子,娶了两任老婆,第一个生一个女儿,第二个还是生一个女儿,所以,爷爷的父亲英年早逝之后,爷爷便承担起伺候三叔的任务。这个“三叔”也不长寿,我没有幸运见过,倒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我从小得见,我称之为“三老奶奶”。三老奶奶好心肠,好得让人厌烦,直至后来信了耶稣,每天祷告主,感冒了也不吃药,最后病死,主把她带走了。后来,三老奶奶去了乡里敬老院,最后回家来一次是给我堂弟做棉裤,大冬天带着花镜,慈祥得像一幅画。
  爷爷除了一个哥哥,还有一个亲姐姐,我称之为姑奶奶。姑奶奶白净,貌似大家闺秀,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相夫教子,我读中学时在她家住过两年,待我好如亲出。如今年近八十,仍然面白唇红,仿佛几十年没有变化,也是我祖辈剩下的唯一亲人了。父亲每年去看她几次,亲姑如母,每次见了都会泪水潸然。
  爷爷的哥哥乔继云脾气暴躁,喜欢出风头,年轻时做过大队会计,政治上很过硬,以至于不顾损害家族利益一心为公,大跃进和文革时,斗私批修,抢尽风头,呼风唤雨,这一点爷爷最看不惯,兄弟二人一生不合。爷爷常气得偷偷骂他,对大爷爷颇多怨愆。但是事出有奇,爷爷背后特别讨厌大爷爷,但兄弟二人见面,爷爷对他毕恭毕敬呼之“哥哥”。大爷爷抽烟酗酒,到老年得了肺气肿,2008年过年已病入膏肓,眼看不治。爷爷去探望他,回来说,大概撑不过去正月了。结果是,大爷爷几次命悬一线,返死回生,一直到七月初秋时去世,而爷爷却在同年三月中旬查出肺癌,先殁于四月十二。临终前,爷爷长叹——唉,没想到我这一辈子硬朗走在了他的前头!“他”指的是他的哥哥乔继云。弟弟走在了哥哥之前,是不是也颇让人悲哀?那时候,爷爷最担心的就是怕和哥哥“走”在一天,那岂不是天地作孽?
  到了后来,两兄弟两家相距不过百米,已经不能相互探看了。爷爷和大爷爷也似乎尽释前嫌,表现得相互挂念。大爷爷一辈子叱咤风云,又善看麻衣手相,每天里为自己掐算着时日。常常半夜里醒来,对镜而坐,查看自己的脸色,判断离世日期。俗语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的临死前肿腿,女的临死前肿头。大爷爷双腿已经浮肿多日,自己很明白行将就木了。据医生说,他的肺已经完全成了“气囊”了。
  爷爷对自己的状况也很明白,村上有人来探看,问一番病情,嗟叹几句安慰几句走了,爷爷常闭眼不答。爷爷性子直,对万事皆看不惯,常生闷气,但他对村上所有人的脾性分析得最为精准。所以,里面来探望他的常有不友之人,等那人甫一出门,爷爷就咬牙道“猫哭耗子,这是来看看我什么时候要死来了”,姑姑抱怨爷爷说话太难听,爷爷冷笑一声,说,“他我还不知道!”
  我从爷爷身上学到了许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人。某某某什么性格,某某某什么心理,爷爷教给了我一大套理论,佐以实践,“抬头的老婆低头的汉,最狠不过水蛇腰”等等,爷爷在村上有实例一一验证,很准确。他告诫我凡事要讲人性人情,切不可见利忘义,不可忘本,不做模范,不争先进。这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养成了我不争不抢的性格。爷爷这一辈子最痛恨“争第一”的傻逼!爷爷一辈子要面子,却告诫我不要要强,更不可逞强,我受益终生。凡是要强之人必有逞强之心,逞强之心便是我要高于你,你必臣服我。世界之大,宇宙之大,人不过一粒灰尘,斤斤计较,明枪暗箭,何必呢?何必呢?
  所以,我对世界长抱一颗淡定之心,绝不算计他人,绝不争名夺利,一切顺其自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我不要求别人赞同我的观点,但别人也改变不了我的坚持。这些人生教益我要深谢爷爷。
  爷爷将去,最遗憾的是没能四世同堂。他不知道,我那几年正备受人生生育的屈辱和煎熬——其实也许他知道,明镜如他,什么事能瞒过他的眼睛呢?
  我彼时正为生育发愁。结婚三年一直不能顺利孕育生命,我和妻子承受着来自许多方面的压力。许多个暗夜,我都审视生命链条,以为这一条血脉就要从我这里断裂了。文章开篇我有诘问,也有感慨,就来源于此。倒不是狭隘的传宗接代,而是喟叹生命的脆弱与虚无。一股生命的脆弱悲凉之气从心底深处生发,差点让我万念俱灰。
  快速的时代,假冒伪劣的食品和习惯,造成了越来越多的不孕不育。于是不得不依靠医学。两个门诊,我和妻子怀着忐忑羞耻之心分头去医院接受屈辱的检查:查血,查尿,查精液,查卵子,查输卵管,查腮腺炎,查病往史。上帝在和我们开玩笑。
  在肮脏的厕所里取精,恶劣的环境让人不能勃起,让人觉得生殖是万般罪恶和肮脏的。液化时间,ph值,密度,活率,畸形率,活动力。我可以想象,从我的身体里出来的亿万颗精子如何在游弋,如何在想挑选士兵入伍一样接受检阅。
  促排药,取卵,针刺……她也承受着钢铁对身体的伤害,但这伤害更多的是心灵上的。终于等到结果,正常!
  但为什么不能受孕?!这是与死一样宏大的命题。
  一个健康的精子就可以孕育一个生命,密密麻麻几百万条蝌蚪,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不可能几率?
  难道是基因缺陷,编码出错?
  那一段时间,爷爷和大爷爷生命垂危,我奔波各个医院查找病因,为延续上这个生命链条而劳碌奔波。真是基因问题吗?为什么健康的身体,蓬勃的欲望,却换不来一个精卵结合,生命的诞生呢?多少不愿意怀孕的少男少女一次不小心的性交就可以孕育一个生命,生命不是很简单事儿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得如此艰难?这是一种考验吗?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吃药吧,大包大包的中药熬出来,苦涩成为那个时期的主题。我差点喜欢中药,因为那种苦正好符合我的心情,我们无畏地喝下去,好!西药,中药轮番上阵,药之苦涩加上工作的厌倦、写作的瓶颈、亲人即将离世的悲痛一起向我和妻子袭来,《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为乱其所能……”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煎熬的日子让人濒临绝望,就像站在悬崖,后有追兵。一切都归于无效。于是窜梭于济南和小城之间,排队挂号,黑压压的不孕不育人群,哦,我的病友们,你们都在啊!
  省立医院生殖中心,早晨五点起来排队挂号,河北的、黑龙江的、山西的……在那一个大厅里,全国各地的都涌过来。北京的也来了,据说在北京治不孕不育光挂号就得两年!他妈的!这个世界这是咋了?疯啦!人大概要完蛋了!
  一切重新检查,二十多项的检查,一个多月的时间,大把大把的钞票挤着塞进去(医疗保险还不能报销,真不知道医疗保险保的什么玩意),一次一次地接受屈辱的检测……
  爷爷终究没有等到四世同堂,来不及了,他一辈子最大的梦破灭,我的堂弟媳倒是肚里怀着三个月的孩子,但是等诺诺出生已经是那一年的九月了,爷爷即将过半年的祭奠了。生命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这样坚强又这样脆弱。
  我们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折腾之后选择了科学手段。这个前一年还离我十万八千里的新名词就这样别无拒绝落地在了我们头上。那一月,被每天一针扎了密密麻麻的针眼之后,妻子排卵七个,而我的精子被挑选之后人工穿刺受孕,借助细微的针管准确无误地直接进入卵核。
  阿门。冷冻五个,两个被准确无误地通过妻子的生命之门送进了那个温暖的子宫里。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陪她躺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开着空调,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奇迹,生命的奇迹。哦,可爱的小宝宝,可爱的双胞胎小宝宝,我们等待你的到来。不敢咳嗽、不敢活动、不敢深呼吸……就那样躺着,三天之后起来轻微散步,提着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小心脏。
  哦,上帝,保佑我们!我相信你,上帝!
  爷爷去世之后,紧接着我们的努力宣告失败。
  他妈的。该死。
  我亲爱的爷爷,您既然已经成神,那就保佑我们吧!
  再来一次。
  小心翼翼轻挪轻放保持淡定……小乖乖,将来你可要孝顺我们,你可不是我们快感的副产品,你是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西天取经得来的!
  但,……又一次失败。
  世界无语。呆呆地躺在那里,看着那一串孕酮检测数字,那是一个死刑宣判书。
  乖乖没了。
  上帝死了。
  世界死了。
  神死了。
  我们死了。
  那一片肥沃的子宫土地,那小线头一样的小豆芽,为什么就不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算啦。就这样吧。认命吧。
  难道还要我们诀别这个世界吗?
  窗外寒风凛冽,冬天又来了。从春到夏,从夏到雪,多少次走在济南经七纬六的大街上,鲜花盛开的蔷薇掉光了叶子挂满了白雪又生出了嫩芽。
  去他娘的医药吧,去他娘的医院吧,统统扔掉,吃吧,喝吧,该玩的玩,该疯的疯,我们又开了杀戒,喝酒!干杯!我切切期盼着2012,世界末日。
  小宝宝却来了。试条上的红线照得让人眼晕,幸福的眩晕。不信,再测,再测,那红线越来越明显。
  哦买疙瘩,小乖乖!
  别怕,孩子。你不是大棚蔬菜,你是原生态降临,没有添加剂,没有农药化肥,没有一切佐料……老天在和我们开玩笑。
  ……朵朵来到这个世界时,我抱着襁褓中的她,她黑亮亮的眼珠深情地看着我,让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亲爱的女儿,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了!
  生命的血脉自此在新的血管里流淌,躺在地里的老头儿老太太应该幸福地笑起来吧,我的祖辈们,看,生命多美奇妙,多么美好。
  是的,世界美好,生命美好。
  拉开了生育的帷幕,一不小心,小宝宝们接踵而来,真让人欲哭无泪……要是可以,我真想把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个都生下来,并且……无休地……生下去。
  阿门。原谅我吧。
  我的祖辈们。在大地泥土怀抱里安睡的祖辈们,我喜悦地告诉您们——
  你们继续活下去了,在下一代的血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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