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者

沉  疴  者
文/茅店月  
  
一
回头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身体里潜伏的病灶。
我盘踞在空阔的边陲之城，冬天经过的时候大风经常吹起，卷着西北独有的荒凉四处横扫。我去大街上买东西，或者习惯性地去拆迁后的简易房里看医生，蜷缩着脖子，包裹着厚围巾，像年迈的寡妇，鼓足勇气去荒芜的姑利山搜寻食物赖以活命。而我是为了自己虚弱的身体，天冷的时候我就会感冒，然后没明没夜的咳嗽，似乎身体里正在酝酿一个巨大滚烫的霉菌，会随时鼓胀起来，把你一口吞掉。天冷，我有些害怕，经过门口的报亭时，我把围巾往上撩一下，只露出凄惶的双眼，认识我的人寥寥无几，此时，他们正在暖气房里喝水。我是孤独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在时间和生活多维交错的空间里，我一个人身形佝偻、脚步虚浮地走向街对面的简易房。
路上的车开得很快，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我时常陷入幻觉，拿这种小股翻卷的风和盛夏庞大的浮荡的风对比。在盛夏的场景里，我穿着简单，裸露着羞于见人的上体，蹲在麦场旁边的树荫里照看麦草垛子。不许跑，东西丢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男人恶狠狠地把话甩给我，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攥着粗糙的镰刀走向原野深处，他的女人像一只温柔的鸭子，笨拙地跟在后面，疲沓地从我视线里消失。
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生活和命运将我们捆绑在一起，然后一起掷进了贫瘠的井底，任由你们想尽办法攀越逃生。
六月，太阳是凶恶的鞭子，青虫是赶路的旅人，斑斑鸟的啼叫枯黄无力，马畔丝草吹着鼓胀的号角从一个村子跑进另一个村子，它们在盛夏的晌午交织出铁锈斑斑的图案。尽管发热的麦子需要太阳的灼烧，而我们需要麦粒填饱肚子，可身体滋生的破坏欲望蛊惑着我暗自祈祷。我怀着羞耻与庄严渴望一场大风从东边吹来，卷着乌黑的云摧垮这里的一切。风来的时候我正在扯一只绿蚂蚱的腿，铜钱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猛的站起来，撒腿奔跑，身体里充满了报复得逞的快感和不安。
女人是可怜的，她惊慌地在大雨中穿梭，脸上盛开着坚硬的绝望。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对于泥土的馈赠得而复失，让善良衍生出自责与愧疚。湿漉漉的衣服裹紧了母亲，她的乳房像艰难的生活一样干瘪，松弛而无力的下垂，雨水顺着她的脸流进胸口，也将所有的艰辛、焦虑、动荡，以病的形式种进了她的窄小的身体里。她没有发觉，我没有发觉，在一旁用塑料帐子盖麦草垛子的父亲也没有发觉。他黝黑的脸皱在一起，朝女人大声吼叫，抱怨她动作太慢磨磨蹭蹭。
我躲在白椿树的背后偷窥了一切，就像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我用自己的诅咒报复了我的父亲，天降大雨，将麦粒冲刷的四处狼奔，这些，都是男人应得的报应。但我看到了母亲，她的泪水纤细而绵长，哭了一个中午。我突然有点难受，听到有人叫我的乳名，一回头，就看到祖母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她戴着宽大的草帽遮住自己的脸，怕被扬起的土砾刮疼，她夸张地对我喊，小心风把你吹跑了，赶紧回屋去。是的，我一个人拖着瘦小的阴影往家里走，脚步那么迟缓，阴影像一团吸满水的海绵或者缠在脖子的湿围巾，让我感到了被勒紧的冰冷。很多年后，祖母已经忘记了她喊我回家时的情景，我在冬天却经常想起，比如此刻前往诊所的路上。

二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冷风掀到一边，脚步不稳，人开始摇晃，我知道发烧所带来的虚弱，会使自己倔犟的妄想症又开始蓬勃待发，这是危险的征兆，它让你被庞大的社会遗弃，像孤独的流浪狗蜷缩在暗处。我想给小赵打电话，手探进兜里，才发现自己压根没带手机，那块小铁盒子应该放在抽屉里。
孤独成了羞于启齿的话题，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依赖上手机，将所有隐晦的情绪以符号的形式向外扩散，同时用时空的延迟来收集别人的生活。交流变得日益苦难，话语要么陷于无知，要么消解于虚无。很多时候，我坐在他们旁边，充当忠实而笨拙的听众，用敷衍的微笑容纳别人口中纵横捭阖的生活，我的灵魂是卑劣的逃兵，它从我们苦心经营的谈话中撤身而退，只留下沉默与尴尬。
母亲喜欢跟我聊天，她的身子匍匐在芦苇席子上，宽松的像一件破旧的衣服。后院的木门开着，风呼呼吹进来，她舒服地翻了个身，用喑哑的声音说，你外婆恓惶的很。我看着地上谨慎爬行的蚂蚁，没有搭话，心里却知道这件既定的事实，女人的母亲住在隔壁村子里，像所有老人一样过着幽闭而霉变的生活。在许多空闲的黄昏，母亲会拉着我绕过一条柔软的小路前往外婆家，通常外婆都在昏沉的屋子里忙碌，她干瘦的手擦拭灰尘、扫地、整理被时间压垮的旧衣服。看到我们来了，她的神色显得很平静，吩咐母亲去倒开水，自己把半个身子弯进漆皮朽落的木柜里翻找红糖，她的固执地认为红糖水是自己所能给予孙子最好的零食。当我衔着微弱的甜腻在一旁打盹时，她们则开始了漫长的倾诉，昏沉的的房子里，生活的苦难和希望像一朵朵灯焰，升起，又熄灭。
我和父亲的交流更像是一场战争，他的沉默和固执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拙于言辞成了一种罪孽深重的病。我们坐在院子里开始对峙，因为他打了我。母亲在一旁委婉地走动着，她希望用自己的语言搭建一座桥，让我们父子和好如初。可在幽深的岁月里，我们的关系似乎从来没有好得过分，他浓重的汗味和烟头忽闪的火光，逼迫着我只能走到他的旁边，而不是怀里。父亲猛地吸了口烟，烟灰红得像血，他缓慢的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到黑暗的屋子里。院中只剩下我和母亲，她递给我一块洗干净的生红薯，一声不吭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席子上，开始咀嚼另一块。

三
街道不是很宽，大约20米，在第17辆车开过之后，街面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趁势蹦跳着跑到马路对面，朝一堆干枯的房子走去。是的，在冬天的时候我喜欢干枯这个词，它象征了生命的流逝、时间的无情、秩序的混乱。干枯的房子建在一个村子的外围，村子在我们一觉睡醒来之后突然开始大规模拆迁，冬天尚未来到的春天和夏天，这个浩大的工程已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来自遥远南方的工人进驻到这个温顺的村子里，开始用锤子敲打，粉尘像蒿草燃烧的狼烟一样腾空而起，低矮的平房和安顺的院墙被拔倒，鸡鸭狗羊被装进卡车的铁笼子，嘟嘟地冒着烟开往他处。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们看到很多年老的女人扛着大小包袱，像蘑菇一样堆放在马路边，等待前往异乡的车辆。这是令人不忍目睹的情景，粗暴与纤弱混合，粘稠的生活如蛆附骨，事实上，之前的夏天，连同后来跌宕起伏的岁月，我经受了或者正在经受这种撕裂后的疼痛。
    我倔强地离开了，在女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只身前往广东，她希望我像一颗树长在她身边，抽芽、开花、结果，她就站在不远的凉荫里，靠着门框从头看到尾。我掐灭了她的希望，开始背负空阔而深邃的蔚蓝自由滑行，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闭着眼睛四处流浪，我觉得自己是一棵根系发达的树，只要扎根湿润的泥土，就能向上攀爬成长为一朵硕大的蓬勃的云朵。
在东莞，我从石碣走到樟木头，再到常平，和摄影师去酒店拍摄宣传图片，我们讨价还价，唾沫横飞地为了版面和字号大小拉锯，两个星期，都在陌生的镇子里跑来跑去，拿资料，为图片备置文字，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八月的晚上，我经常一个人去楼下吃涮菜，在拥挤的超市里挑拣东西，或者站在路边看过往的行人。异乡的味道跟亚热带植物一样浓烈，所有伟大的理想和青春都在黑色的花朵中悄无声息的绽放。
母亲永远不知道我如何扛着行李在陌生的地方辗转，就像我不知道她毫发毕现的生活细节，不知道她体内淤积的病患正在发酵，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模糊。电话里，她依旧温柔的像一只鸭子，表情和顺的蹲坐在屋檐下。你吃了没？我说吃了。那你要穿暖和点。我说知道的。语言滤去了过多的杂质，不需要技巧和修辞。女人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停顿下来。那你照顾好自己，不敢生病着凉。我说嗯。语言的芳香并不能掩盖生活的丑恶，病依旧在滋生，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潜滋暗长。

四
在前往诊所的途中，我会自然想起过往的见闻，记忆是无孔不入的强盗，就这样剥夺了你掌控现实的权利。诊所是一间矮小的简易房，外面裸露着粗粝的砖墙，顶上盖着石棉瓦，像身患严重贫血的男人，面色苍白、皮肤干皱。我拖着病体前来，与这个同样詈遭不幸的男人坦诚相对，诉说冬天带来的艰难。近了，我触摸到诊所冰凉的墙壁，我把左手食指和中指蜷起来，扣在铝合金门上，嘟嘟嘟，1分钟后，门开了，里面探出一个略微秃顶的中年人，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的嘴唇猛地向上提起来，弯成一个有些扁的弧形。我知道，他是这个诊所的主人，接下来的时间，将用尖锐的金属器具为我治病。在我漫长的一生里，我对诊所和医院怀着深重的恐惧与迟疑，它幽暗、漂浮，充满多重不确定性。
母亲躺在医院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她原本宽大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笑容像忧伤的树叶，漂浮在昏沉的光线中。我从异地赶回来，天空阴沉的就像年久失修的破抹布，在楼下，我买了很多水果，可女人已难于下咽，我和父亲给她喂饭，用小勺子勾起微薄的汤汁，她缓慢吞咽，眼泪顺着发迹默无声息地流淌。她用手掌摸我的脸，一如在她浮荡的一生里，无数次温柔地抚摸庄稼、食物和衣服，想努力地掌握每个细节。现在，女人已经力不从心，我见证了橡皮管子和医疗器具的无奈，它们道貌岸然的外衣被剥离的只剩下“工具”这个名词本身，在下个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母亲悄然去世，没有怨天尤人，也来不及叮咛什么，安静得像一根稻草。
父亲开始了孤独的生活，他显得更加卑微，以前的暴躁和鲁莽已经剥蚀殆尽。我把从街上新买的菜放在屋子里，坐在椅子上整理背包，准备返回另一个城市继续冗长的生活，他取代了母亲的位置，坐在我的旁边狠命抽烟，话都被我们闷在肚子里，像种子一样等待机会破口而出。最终我们还是选择了沉默，风将窗帘掀开了一道口，刺眼的光射进来，我站起来说时间不早，得走了。他说好，路上小心。男人起身送我到路口，然后返回房子，他试图将背努力直起来，但远远看去依旧像一只虾米，虾米嘴里叼着一根烟向家里游去，时间和疼痛都被他装进了背后的阴影里。

五
诊所，一个秃顶的中年医生，我，摇晃的白炽灯，构成了一副诡异的图景。我坐在火炉边上，伸出舌头使劲喊“O”，一根冰冷的玻璃棒探进口腔，按压喉部，传出微麻的疼痛。你在发烧，需要打吊针，他说。我躺着，身子平靠在床上，头顶的吊灯在旋转，发出幽蓝色的神圣之光，如同命运的星辰，舍弃了泥土的粗重与琐碎的生死悲歌，只留下神性的礼赞熠熠闪耀。
我右边的嘴角向上抽动，因为疼，秃顶医生用一根锋利的针刺进我的胳膊，皮肤被挑起来，肌肉和血管应声而破。我的眼睛睁着，体内的病痛像一座座坟茔在辽阔的原野中升起，它们来自生活的暗疮、时间的断裂和现实的破碎，在悬空的镜面中，我看到了光不曾抵达的背面。面对体内冲刷而来的河流，我知道那是秃顶医生在打吊瓶，汹涌的液体将帮助我回复健康，然后我会继续开始孤独的人生之旅，在浮荡而诡变的生活中倔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