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秋部:瓜熟蒂落之白露
白露
白露——
每年八月中(9月7日到9日)太阳到达黄经165度时为白露。《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八月节……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天气渐转凉,清晨地面和叶子会有许多露珠,故名。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属金,金色白,故以白形容秋露。
白露之后,我带了一把镰刀,到田园来。镰刀的锋刃因为长久不用,已经有些斑锈了。我记起来我上次手握镰刀,是在麦收之后,那时侯我把这把镰刀随手挂在土墙的墙缝里,没想到它就这样在这里挂了一个夏天。现在已经到了白露。我种在地里的大豆和高粱已经熟了,还有那些白胖的花生,丰腴得像个少妇。但野草也长疯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开始打磨这把镰刀。我在水井旁的罅隙里找到了那块缺了一半的磨刀石,我看见它上面覆满了尘埃。我吹了一口气,又用水冲了冲,当镰刀磨在上面的时候,我觉得它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用。我用大拇指在镰刀上擦了擦,又拔了根头发,用镰刀削了几下。镰刀果然很锋利了。这让我想起来吹毛断发这个词语,我在课堂上讲这个词语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理解。我想下次我把我的学生带到田野里来,让他们实践一下,他们就很好理解这个古怪的成语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我于是就咧开嘴笑了。一个小虫子飞进我的嘴里去了,害得我呸呸地吐了好几口唾沫。
屋前的小路长满了野草。细长的草丛在这个秋天里有些枯黄。我趟过去的时候,惊飞了几只蚂蚱。草种子也淅沥哗啦地蹦跳出来,我知道明年这里的草会更加茂盛了。我打算好好清理一下这些荒草,草盛了,人气就淡了。刚过瓦河桥,我碰上了放羊的胡二。胡二赶了一群黑山羊,好象赶了一群黑色白色的云朵。他停下来,吸了一支我递给他的烟卷。他看了一眼,说,还带过滤嘴的。我给他点上,他悠悠地吐了个烟圈,然后说,你田里的庄稼该收了。草也长得人多高。他比划着,手里的羊鞭差点戳到我的脸上。他说,懒了。懒了。你最近懒了。我有些脸红,这段时间在写一个长篇,写得辛苦。我分辩说,我,我忙得很。忙?忙那些蚂蚁爪子?再忙还能不要了庄稼?他说完赶着羊群走了,好象赶了一群黑色白色的云朵。
我走进田野的时候,才觉得秋天真的来了。许多庄稼都已经成熟了,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收割了大豆。青黄的豆茬在土地里闪着青光,偶尔丢掉的一棵豆秧上,我数着有32粒饱满的豆子。我知道今年的庄稼要丰收了。我站下向远处看了一会,远处的田塍上有三棵树。那三棵树树冠很大,是两棵槐树和一棵柳树。那个地方是刘三的田园。他的田里一片开阔,庄稼已经收割殆尽,秋天的原野裸露出来,让我的田园显得很孤独和落后。
我的田园的确有些荒芜了。主要是草,荒草。夹杂在庄稼之间,一幅秋后的潦草姿态。好像一篇文章写到了最后,没了心气和耐心,任它芜杂起来。那些草甚至比庄稼还旺盛,幸亏的是白露已过,这些草开始枯黄、败落。高粱,大豆,还有花生,每片地方都有草。花生地里的草最多,大豆地里就少些,高粱因为细高,遮蔽了阳光,基本没有草。我估计了一下,这些草我一晌就能割完。我心里就不急了,我放下镰刀,到树底下坐了会。这几棵树真大。上面有一个喜鹊鸟窝,夜晚的时候,我在田野里散步,月亮皎洁的光辉照耀着大树,照耀着土地,照耀着我和它的影子。我抬头打量了一下,用手臂搂了搂,大概要有两圈才能抱过来。我扔了镰刀,我想再上去看看。我脱了鞋,光着脚丫子,因为树干低,我竟然不几下就上去了。我高兴得嘿嘿笑起来。我像个猴子一样继续往上爬。我属猴,天生就是个爬树的材料。等我又上了几个枝杈,惊飞了几只小鸟。有麻雀,还有两只喜鹊。我看见一个硕大的喜鹊鸟巢顶在树梢上,孤零零像北京鸟巢。
登高望远,登高必赋。我先是喊了两嗓子,然后往四周看了一圈,我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我看见南边不远处的村庄新添了不少好房子。有崭新的瓦房,有水泥顶的平房。我地头上那两间小房子显得很旧了,土房顶上也长满了草。我觉得的确应该修理一下了。小时候,在故乡,父亲每年都要上房修理房顶。我为此写过一篇《屋顶上的父亲》,摘录在这里吧——
屋顶是水泥屋顶,几年的工夫,就被阳光晒裂了。父亲用水泥补了几次,留下几道蚯蚓般的痕迹,可下雨的时候还是漏雨。开始屋顶没有动静,只是听见外面雨水夹杂雷声哗啦啦地砸落在枣树上,水缸里,院子的石台阶上。父亲坐在灶火窝里,脸上是得意的微笑。后来,父亲的脖子上突然凉了一下,然后,父亲抬头看屋顶,我们全家都抬头看屋顶。接下来,大家哈哈大笑,找盆子,罐子,曲曲弯弯摆了一地。雨水慢慢渗落,啪嗒,啪嗒,接着节奏加快,像闹钟的秒表。屋顶又开始漏雨了。
于是,每次下雨前,我就得以上到屋顶上去,和父亲扯着塑料布,到处比划。刚找来一块砖头压上,塑料布又被风给刮开了。我们在屋顶上跑来跑去,好像捉一只老鼠。我弟弟看得眼馋,也蹒跚着爬到梯子上来,被我母亲看到,一声大喝,吓得跳将下去,摔得哇哇的哭。有时候,铺好了塑料布,大雨还没有来,我就和父亲坐在屋顶上歇会。父亲坐在那里吸烟,我就四处眺望,屋顶上的风景是一个新天地呢。远处的公路上,有骑自行车急匆匆往家赶的人,天上的乌云追过来,骑车人慌慌张张一个趔趄,连人带车被风刮到沟里去了;西边月锋家的老狗吓得躲在狗窝旁冲着乌云狂吠,而红林的母亲正忙着往鸡窝里赶那一群已经慌乱的老母鸡和小鸡;南边的地里,庄稼被吹得东倒西歪,地边上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地响。我扶着屋顶上的花墙,风凉飕飕地吹开我的衬衣,我的衣服像旗帜一样迎风飘扬。突然,一声惊雷,枣大的雨点落下来了,父亲喊一声“撤”,我弟弟在下面扶着梯子,我们便急忙从屋顶上下来了。雨水倾倒下来,屋顶响成了一面锣鼓。
有时候,夏天的傍晚,我也会爬到屋顶上去。我家厨房的烟囱堵了,我母亲要我上去用棍子去捅一捅。我拿着长长的竹竿,一棍子捣下去,浓黑的烟雾升上来,我马上就成了戏台上的小丑。后来,我弟弟也长大了,他也可以和我一起爬到屋顶上来。而我的父亲,已经基本不到屋顶上来了。他把上屋顶的权力教给我们,父亲则坐在院子里慢慢喝酒。有一次,在屋顶上,我看下去,我看见我父亲头顶上晃动着的竟然已是一片白发。而我的母亲,在冬日阳光下的院子里,穿着黑色的粗布棉袄棉裤,蹒跚地做着一些活计。她大概一次也没有上过屋顶,可是她知道我们在屋顶看到的温暖忧伤的风景吗?我把这指给弟弟看,弟弟默默地看着,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后来,我到城里工作以后,我家的屋顶重新修缮了一次。这次用的是上好的水泥浇注,屋顶上的椽子檩条也都更换了,听弟弟说,以后下雨的时候,屋顶再也没有漏过雨。而我却还保持着每次回家都到屋顶上看一看的习惯,弟弟每次都陪着我爬上去,我们默默地坐着抽烟,不说一句话。有几次,我就产生了幻觉,我觉得坐在旁边的正是我的父亲,他正悠闲地抽着烟,打量着屋顶上的别样的风景。
现在,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上不了房顶,他和母亲住的房子,是两间黢黑的土房子,上面也有草了。现在我住够了楼房,也来田园住土房子。
我爬上房顶,看见胡二的黑羊群就飘在东的草地上,那里有一片矮芦苇,有一片沼泽和水域。一些攀爬的菟丝子缠了芦苇满身,羊最爱吃这些东西了。那一片水域据说有不少的鱼。红鲤鱼。黑草鱼。花鲢……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条水蛇,从那之后,我基本就不敢到那里去了。不知道现在那里还有没有水蛇。我看见芦苇开了白花,丝状的苇絮看不真切,但是可以想见它的柔软。那里也许还有蒲草和水稗子草,蒲草夏天的时候结好吃的蒲黄,水稗子草则可以预测天气。再往北看,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有稻子,谷子,玉米和花生,也有大豆和高粱。此外,还有一片坟地。我看见坟头上开满了野花。野花下是我从不认识的男人或女人。坟头有些破败,清明也无人来烧纸,我想下次来应该带个铁锨来,好顺手往上添几锨土。看到西边,那里是一条小公路,公路下面是日夜流淌的瓦河。小公路上不时有车开过,但大部分都是农村的农用三轮或拖拉机。偶尔的时候,才会在机动车中间出现一辆马车或者驴车。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赶过马车,那匹老马温顺得好象一个姑娘,我吆喝几声,它就得得地拉车上套了。我打算到村上问一问,看谁家还有马车或驴车,我的这些大豆收了,就用牲口把它们运回去。
过了一会,我跳下树来,我打算割草。那把镰刀的确被我磨得很锋利,我握它在手里,好用得很。那些草不断地倒下去,一些草虫子从里面飞出来,有几只飞到我的裤管里去了。这些小动物们,你们知道秋天已经来了吗?你们知道深秋将至,寒冬要来么?我看到一只蝈蝈。那是一只大个的绿虫子,它正得意地鸣叫着,我放下镰刀,匍匐在落满地的豆叶上,我要追捕它,让它为我单独鸣唱。我小时侯经常玩这种玩意儿,有一年祖父带我去城里大姑家,我用祖父编织的稻草笼子和一只蝈蝈换回来表弟的一只电动小汽车。我现在要把它捉回去,带给我的女儿子。我告诉她,这就是蝈蝈。我还要捉几只蟋蟀,一块带回我住的楼房里去,“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怎样美妙的意境呀。
割了一会,我觉得有些累了,就顺势躺在草丛上歇了一会。秋天的土地有些凉,可是草和庄稼的落叶覆盖在泥土上面,却把温暖传给了我。半黄的豆叶和带有微红颜色的高粱叶铺在我的身子低下,这让我觉得亲切,那些植物的熟悉的味道吸入我的鼻子,我突然觉得很塌实。我仰面看天,天空很蓝也很高远,蓝得让我想钻到天空中去,高远得又让我觉得无法靠近。有几只大雁和白云一起飞过,最让人激动的是还飞过了一只鹰。黑色的鹰。我很少看到这种飞翔的鸟,也许这种鸟本来就是孤独的鸟,它不愿意让人看见,从而飞的那么高远和渺茫?我看见我的高粱稀疏地站立在我的视野里,它们长得很高,却谷穗干瘪。我没有给它们施肥,任它们在贫瘠的土地里生长,它们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这让我愧疚,让我难过。而我邻居地里的高粱,长得又高又壮,它们颗粒饱满,看上去沉甸甸的。它们被套上黑色或红色的方便袋,以使那些种子不被鸟雀啄食。而我的高粱上,现在还停落着许多麻雀,它们成群结队偷盗我的粮食,让我在秋天的时候只收获几把高粱秫秸。我闭上眼睛,把头藏在浓密的豆秧里面,不让它们看到我的脸红。我也不去哄赶它们,我不能收获高粱,喂养几只麻雀也算是我的忏悔和惩罚吧。
我翻转身来,趴在地上。这种姿势让我舒服。我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秋天趴在大地上了。我的眼睛距离土地只有十厘米,我可以看清土地的脉络。那些褐色的泥土,还有泥土富有弹性的颗粒。还有植物,还有一群群的小动物。首先是几只蚂蚁。我向来喜欢蚂蚁这种小虫子,它们体格健壮优美,身体匀称。黑色的发光的外壳,调皮的一刻不停摆动的触须。试探一下,又试探了一下,一只黑色的蚂蚁竟然爬到我的胳膊上来了。我没有动,我觉得幸福。我胳膊上毛发浓密,它一定是把它当作森林了吧?我看着这只可爱的小虫子摇头晃脑地走走停停,可爱得像一个孩子。然后,我看见了蚂蚱。草丛中,偶尔就会飞起这样的小飞机。修长的大腿,性感的身体,还有两张薄如蝉翼的内翅,它弹跳一下,在我的眼前落下。它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我也看着它。然后,它突然翅膀一展,轻快地飞走了。它飞得并不高,甚至不能高过草丛,可是,它起飞的一瞬是那样优美。我注视着它,那绝对是我们难得一见的身体之美。
一上午的工夫,我割倒了一间房子大小的茅草。我的大豆、花生开始在倒下的草丛中显露出来,整个上午,就是一个让花生和大豆的棵秧显露和呈现的过程。这正像秋天的时候,树木的落叶萧萧而下,茅草枯黄,大地就真实的裸露出来,河流就真实的显露出来,泥土就真实的展露出来,秋天就是一个裸露的过程。我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拔下了一蓬花生。当泥土随着我拽出根蹦射出来,那些白胖的花生就从大地的深处跳跃出来了。花生结得很少,而且有些瘦弱,但是我很满意,原生态的果实就应该这样干瘪。我吃了几粒花生,一股清新的味道布满我的唇舌。于是,我又拔了几棵,然后,我用镰刀削下了几支高粱。高粱的谷穗已经干瘪,可是我把它们扛在肩上的时候,我觉得和饱满的高粱一样沉重。我摘下了一捧豆角,用衣襟兜了,然后我拾起镰刀,逛逛悠悠地回家去了。走到半路的时候,我还顺手偷了张四的两个玉米,我地里的是春玉米,已经老得可以咯掉牙,不能吃了。这让我有些心虚,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只是路上那些胡二的黑羊白羊拉下的羊屎咯着我的脚,差点让我滑倒。
我把这些庄稼带回家里,好象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让人激动。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吸了一袋烟。心里充满了得意。这样休息了一会,我开始生火做饭。我打开煤气灶,我打算煮花生和玉米吃。火苗子呼呼地炙烤着黑锅,不一会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接着就发出一阵浓郁的香味。这让我打起了下午拿铁锨再去河边树林里挖几墩花生的念头。
这是个周末,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到了半下午了。我出门看了看日头,估计大约在四点钟左右。于是,我拿了把铁锨,骑车出门去了。我打算到地里把豆地中央的那个大鼠窝挖了。这个鼠窝不是原来的田鼠老K一家,好像是从其他地方迁来的,我不认识。我要把它赶走,以免原居民老K一家有意见。我有挖鼠窝的经验和爱好,我看着那光溜溜的洞穴的壁口,我就可以知道里面有几只田鼠,会挖出来多少大豆。我小时侯经常挖鼠窝,一个秋天可以挖出一布袋上好的黄豆,然后,这些黄豆可以换我们全家一个冬天的豆腐吃。
后来,我曾写过一篇小文,兹录下来,权当一乐——
《去豆田里挖鼠窝》
秋天收割后的豆田显得空旷而苍凉。经过夏日里绿叶的覆盖,经过虫子们不知疲倦的欢快的鸣唱,那些土地已经心满意足了。它们已经褪去了满身庄稼和茅草的繁华,呈现出来的是裸露的真实和洒脱。豆子收割之后,大人们都在忙着打秋,而这时候还不到播种麦子的时间,那么,这时候,我们这一伙少年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豆田里挖鼠窝了。
那些在田野里生活了一秋的田鼠们,因为有庄稼的覆盖,曾经是那样的自在;它们隐藏在庄稼叶子下面,贪婪地啃食着庄稼,那是它们欢乐的世界和欢乐的时光。但是,如今,庄稼已经收割,大地呈现出赤裸裸的面目,它们也将无处藏身,很快就会成为我们战斗的对象了。冬天即将到来,它们要在自己的洞穴里储备能够维持一冬生活的物质和食物,于是,这些勤劳的伙计们,在我们的豆子收割之前就拼命地把饱满的金黄的大豆搬进它们的洞穴里去。而我们从小就知道这些可恨的家伙们是我们庄稼的天敌,所以,我们一个个磨拳搽掌,要把它们一举消灭。
它们的洞穴在田野里很明显,往往是有两个洞口,相距大约五六米远。其中,一个洞口很光滑,周围没有刨出的浮土,那是它每天出没的必经之路;而另一个洞口则隐蔽在茅草堆里,周围一大堆从洞里刨出来的浮土。——这里就是它们的仓库,存放金黄大豆的仓库。我带着四眼,拿着铁锨和编织袋,在秋后的田野里逡巡,搜索。突然,就会有一个大鼠窝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挖!这大概是我少年时期最愿意干的体力活吧?往往要挖出一个不小的坑,顺着洞穴的走向,才能到达仓库。挖着挖着,突然的一下,金黄的豆粒,饱满的豆粒就顺着铁锨从洞口里流了出来。就像猛然挖到了一条流淌黄金的河。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四眼也兴奋得汪汪叫起来。田鼠的仓库,偷了我们粮食的仓库一下子就暴露在我面前了。田鼠的仓库往往不是一个单仓库,而是由一支分差连着好几个仓库。我这时要佩服田鼠的是它是一个天才的设计师,不仅仓库排列十分美观,而且,每一处都十分干净,平整。一粒粒饱满金黄的豆粒一丝不乱地把洞穴塞得满满的,整饬而漂亮。我这时只需把编织袋口撑开,用一个短木棍往洞穴里一捅,金黄的豆粒就滚落下来,统统流进我的袋子里去。一般一个鼠窝就可以收获十多斤大豆。顿时,一种收获的喜悦布满了心头。
在豆粒差不多流完的时候,你要小心,田鼠差不多就会在这时蹿出来。猛地往外逃窜!吓你一跳!当然了,更多的时候,田鼠就从另一个洞口逃跑了。有一次,我竟然挖出了一窝小田鼠。大约五六只,缩在一起,样子很是可怜。这些小东西一旦落在我们的手里,往往没有好下场,不死即伤。或者,被四眼摁在地上玩耍致死。我那时候对于田鼠的印象是很坏的,觉得这些庄稼的敌人死有余辜。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却隐隐觉得于心不安。那也是自然赋予的生命呀!甚至还有嗷嗷待哺的弱小的生命!曾经有一只老田鼠用绝望的目光看过我,它的眼中充满了哀怨和忧伤。它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费了力气打制的洞穴,它储藏起来的准备过冬的食物被一个陌生的少年无条件的掠夺了。它逃奔出去,寒冷的冬天,无情的冰雪就要到来,它再去何处栖身?即使它还能很快打出一个洞穴,它再去哪里寻找过冬的食物呢?整个田野已经没有一粒粮食,它的妻子儿女呢?幼小的孩子呢?是否也要妻离子散,逃亡他乡?
我真的要可怜这些小生灵了。
我因为对它们的恨,甚至更是为了得到那一堆金黄的豆粒(我可以拿它换豆腐吃半个冬天),我毫不客气地掠夺了它的口粮,甚至一起掠取了它们的性命,而我不仅不感到残忍,反而有为民除害的骄傲和快感。现在想来,那是如何的不应该呀。
今天,我又一次回忆起童年秋天里的这个残酷的游戏,我感到我的背后有一双双哀怨忧伤的眼睛在瞪着我,那是一只只被我侵略了的,田野里的,土拔鼠。
原野的景色让我沉醉。绿色,黄色,红色,半绿,半黄,半红,水白,青灰……这样的田园像一幅油画。我以前看过俄国画家列维坦的油画,那些俄罗斯男人迷醉的眼神,妇女温暖肥胖的身体,高高的麦秸垛和白桦林,还有草帽,土豆和马车,让我心迷神往。我曾经想入非非地想变成一只小虫子,到俄罗斯的油画里去寻找新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秋天的原野的时候,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比俄罗斯油画里的景色更加迷人,那些颜色,丰富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得叫不上名字来的颜色,那些树木,河流,庄稼和茅草使田园更富有层次,富有变化,由浅渐深,由浓到淡……立体的秋天,立体的田园,让我可以实实在在地深入其中,收割,翻地,耕种和融入。
我决定在这一大片田野里走走。。我先去了东南角的场院,坐在那里坐着和一个老者吸了一袋烟。老人眼睛不好使了,问我是谁。我不回答,递给他一支烟,他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就知道我是谁了。他揶揄我,是城里来受罪的秀才呀!我笑了,说,你老成精了。你是认烟不认人哩。他也张开嘴呵呵地笑了,那是一个黑窟窿。我和他拉了半天,他说话有些跑风,可是他还是那么能侃。他喜欢讲鬼故事,讲起来都说成他亲身经历,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吓得我不敢一个人宿在田里。他又说起鬼故事来,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我说,怎么不说了?他说,听说你写书了?我说,恩呢,听谁说的?他说,放羊的胡二。又问,以后还写那些蚂蚁爪子?他把汉字说成蚂蚁爪子。我说,写,都是些蚂蚁爪子。他说,你写鬼不?我一愣,想起来我的几个鬼怪小说,就说,写。那些鬼故事还是听你讲的呢。他吧咂一下嘴,说,那你得给我买酒喝哩。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不知道谁告诉他我写的那些故事了。我说,好好,我下回来给你带瓶好酒来。我掏出烟来,把整盒都递给他,他得了宝贝似地藏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地笑。他说,我好好活着,不死,等你的酒喝。我看见秋天的阳光照在他布满褶皱的脸上,我觉得他才像一个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呢。
在这广袤的原野,还有一个村庄,它生活在这片田园的地下。我扛着把铁锨,在这个村庄上转来转去。许多新坟子旧坟子,我一个也认不出来是谁的。放羊的胡二都知道,他是这个村庄的人,终有一天,他要去和他们会和。他们一个个离开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和土地融化为一体。我觉得他们和还活着的人一样,并没有走远。他们不过是搬了一次家,夜晚的时候,皎洁的月辉下,他们甚至还会回家来看看。村上一个撑船的老船工,刚退休回家半年,一个晚上,突然就闭了眼;还有一个有病的老者,每年的冬天,大家都觉得他会死去,可是他熬过了一个一个难熬的冬天,突然就在今年的夏天走了;刘三儿子的一个伙伴,比刘三儿子年龄还小两岁,去年到河里洗澡,一下子就淹死了……我来到他们的村庄,这里没有我的亲人,但我的祖父祖母和祖辈们,都在遥远的故乡坟场里。我用铁锨给他们添了几锨土,填了几个田鼠窝,我看见有的坟前的柳树已经长的老高了,而仿佛昨天我还曾见到他和他说话。
我在田园中央的那个地方挖下去,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个田鼠的粮食仓库。金黄的大豆哗啦啦地淌出来,那都是它一粒粒叼进去的吧?这些大豆足有三斤多,我如果把它们当作种子种上,明年将要收获三十斤黄豆吧。只是可怜这几只田鼠,这个冬天很可能就要饿死了。我一共挖出了两只大田鼠,和四只小田鼠。我没有伤害它们,我目睹着老田鼠带领着小田鼠转移了阵地,它们跑到我的邻居家的豆地里去了。除此之外,我还挖到了八条豆虫,它们藏在土里,浑身透亮,满身脂肪,是个下酒的好肴。我把这些豆虫装好,晚上的时候我就拿它们当菜了。拾起它们的时候,一个六十多岁的堂哥过来和我说话,我们找了个阴凉坐下,吃了三袋烟。他是个沉默的人,我们彼此沉默。半天,他说,你的这片地明年还种?我说,我还想种着呢。他不说话,半天吭哧一句:我走呀。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什么心思?想把他家的土地租给我种?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已经走远了,又喊,晚上都到我家喝酒去呀!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把那个柳树树桩挖出来了。我敲掉了上面的泥,看着是一个很好的根雕了。我身上出了汗,衬衣也湿透了。可是我觉得舒畅。秋天的凉风吹过来,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我拄着铁锨站在大地上,田园里,我觉得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今天一天的工夫,我虽然没有干多少活计,但是,我总算融进了田园。我从一个田园的旁观者到一个劳动者,我觉得这是最有意义的一个角色转变。我回头翻看我干的这些活计,每一件都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虚假。而我每天在稿纸上或电脑上敲下的那些文字相比,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啊。
我觉得有点累,就顺势躺在田里的土炕上。今天的月亮很好。这是一个田园的月夜,具有诗意的月夜。那个又大又亮的月亮挂在我楼外的树梢上,真切得好象一个鸡蛋。我躺在土炕上,上面铺着我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被子,那些田地里洁白的棉花纺织成的棉布,还有阳光的味道和田野的气息。
窗外秋夜的声音响起来了。
远处村落里的黄狗在夜色中的疏落的吠咬,它们那么真切,近在耳边;屋前的池塘里,蹲满了鸣叫的青蛙,这些久违的蛙鸣此起彼伏,夹杂着细弱动听的蟋蟀的弹唱,好一个多声部的音乐,好一个多层次的音乐。这就是天籁了,我迟钝的耳朵渐渐苏醒过来,它开始变的敏感和丰富。我炕上也有蟋蟀吧,它们是专门来这里给我鸣唱吗?在这个田园的秋夜里,会有多少小虫子在跃动,会有多少个小生命在倾情?我知道我离开田园太久了,这样的原始的生命的音乐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但过不了多久,这些名叫的小虫子们就会老去,死去——
虫子们已经老了
在这个秋天里,终归是要发生一些事情的。譬如,高高的悬铃木上的呆笨的阔叶要随一场秋风缓慢飘落;譬如,那只上了年纪的腐腿老狗生下的七只狗崽要渐渐长大;譬如,一些老人要最终告别这个世界走进田野当中早已营造好的孤冷的坟墓。这些秋天里命中注定的事情,好象是一个宿命在那里等待这个季节的降临,它们终究是要发生的,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再譬如,我的那些可爱的田野里鸣唱的虫子们,一个个就要慢慢变老,变老,然后,消失在秋天的大地上,成为秋天自身的表白。
那些田野里的事物,那些秋天里的植物们、动物们,我在这里要说一说它们了。
果实成熟的秋天,植物们日渐一日地变老。狗尾巴草再没有昔日的炫耀,那些绿色的滋液已经从它的身体里溜走了,只剩下卷曲的白胡子一般的枯萎的乱发,蓬松而又颓废;芦苇也抽出了乳白的苇穗,细小的种子藏在云絮一般的纤维里,随风飘荡出淡淡的香味。还有那些站立在田野里的曾经葱绿的庄稼,它们整饬的队列已经紊乱,玉米开始有些东倒西歪,而高粱和稻谷,通红的面庞像一个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季节的处理。这些秋天里站立的植物们,它们就是这样变老的。它们已等不及亲眼目睹那一场来自天堂的大雪的降临,等不及在大雪拥门的夜晚看一片银白覆盖原野的旷远景象。它们就要被金属的镰刀收割,被厚笨的镢头砍倒,那些庄稼,比如高粱杆和玉米秸会被打成捆垛到土墙旁,日日看那炊烟袅袅升起落下;那些野草们,比如狗尾巴草和水稗子草,它们会被木质的排杈端上高高的草垛,在场院里站成一道温暖的风景,然后,让那一只只膘肥的站在马厩里动物们像咀嚼往事一样,慢慢咀嚼。
当然,和它们一起慢慢变老的,还有那些隐身其中的曾经欢快鸣唱的虫子们。我的可爱的虫子们。它们曾在那空旷的原野里高歌,曾在那高高植物丛里吟唱,如今,它们也将和这些植物一样慢慢老去。
比如那些蟋蟀和蚂蚱,那些鸣蝉和水牛,以及蜜蜂,以及纺织娘。它们曾经在每日的清晨啜饮草叶上的露珠,把那些肉绿的肥胖的叶子当作食物。它们的胃口一直很好,它们的身体一直健康,我仿佛看见蚱蜢们在草丛间欢快的跳跃。那些蝉们贪婪地在树枝上吮吸粘稠的甜蜜的汁液。还有蟋蟀,在诗歌中,在文字和田野中最不可少的乡村音乐家。它的弹唱是多么动听呀。豆叶覆盖下来,它们藏在泥土和豆叶中间。忘情弹唱。我陶醉在这样一种自然的音乐中。但是,可爱的孩子们,秋天已经来了,一场秋风或许就可以夺去你们的性命,一场秋霜就可以让你们陷入永世不劫的境地。
我没有办法挽救。面对秋天,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拿着爷爷给我捉的蝈蝈洋洋自得。这两只鸣唱的虫子给我带来了 最初的音乐启蒙和乡村启蒙,我才刚刚学会站立行走,我提着那只高粱杆编制的蝈蝈笼子四处寻找还没有凋零的南瓜花朵,用稚嫩的小手把花朵塞进笼子,然后津津有味地观看蝈蝈的进食。那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希望这些虫子们能够伴我走过一端长长的岁月,甚至是整个童年。但是,我的真诚无法挽留它们的生命,我的花朵无法让它们在冬天里为我鸣唱。
因为——
秋天已经来了。这些虫子们将在这个秋天里慢慢老去。
是啊,谁也无法挽留,这是一些秋天里必然的事情,我们都想在冬天里见到这些可爱的虫子们,但是,很快,它们就要老去了,消失了,永不再来。
再见吧。虫子们。再见,孩子们。
【白露抒情1】
蒹葭苍苍
白露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冰霜的,我不知道。
好象就在一个无知无觉的清晨,我一觉醒来,对面屋瓦上就覆满了这种白白的、薄薄的晶莹透明的固体。它们在阳光下轻轻地跳跃,很快,一转眼,就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跳到蒹葭上去的,直到我读了《诗经》,我才知道原来它们在生我之前的几千年里就跳进了古代的情诗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河流对面的女子,你知道我的一腔柔肠吗?那茂盛的芦苇阻挡了我的目光,我怎样才能到达你的身旁?我不知道那个作诗的先人是否追到了他心爱的女子?那一定是个会勾人的小狐子吧?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些在野外在风中摇曳的芦苇,是如何一日一日变成一个个苍苍白发的老人的。我从原野上走过,看着它们从春日的阳光下钻出来,一天天长成一个个蓬勃的青年了。我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总能听到它们亲切的问候,它们说:你好!
我这些大地上朴素的朋友,它们卑微而高贵的生活着,我面对它们充满了感动。在这里,我只想说一说我这些纯洁的植物朋友们。
我们村庄的周围就布满了这种翠绿的植物,它们顺一条河流蜿蜒而生,那是一座生命的仓库。它们用自己的身躯掩盖那些润湿的泥土和跳跃的小虫子们,为它们搭上一座充满生机的青纱帐。你到近前去听一听吧,那些啁啾的俊鸟唱出欢快的歌曲,苇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它们琴瑟和鸣,发出一派天籁之音。
这些植物们在两个空间里肆意滋长,向上,在空中像鸟群一样任意飞翔,迎着朝阳和落日,顶着寒霜和阳光;向下,它们在泥土中织成一张网,切割着泥土和空间,像串通好了似的手牵着手。它们走一走,歇一鞋,像蓝天上偶尔飘过的白云。歇一次就撑出一片绿叶,像一把美丽的小伞,小伞下面是中空的小节。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它们停一停、想一想,谦虚地接受大自然的教诲,它们空空的腹中是用来满盛那些智慧和思想的火花的。它们就这样一天天的长到老,学到老,想到老,直到在一个经霜的夜晚过后由葱绿变成白发苍苍。后来,有一位哲人把聪明的人类比作了它——人就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芦苇!芦苇!芦苇!
我喊了三声芦苇,我觉得我就是一棵挺拔的芦苇了。我把双脚伸进黑黑的泥土,我挺直脊梁,向着天空伸开手臂,我要拥抱阳光和白云,我要用那吹来的微风和滚落的雨露濯洗我的发、我的足、我的苍白的心灵和思想。
芦苇!芦苇!
我每次在文字中遇见这两个美丽而深沉的字眼,我的内心就滚过一阵暖流,它总让我想起青春、爱情和智慧,我静静地注视着它,看着它在洁白的纸张上翩跹起舞,然后,我的目光穿越时光和空间,想起它站在野外的葱绿的身影。它们茂盛地连成一片,一场白霜过后,都变得白发苍苍,成为睿智的老者了。
时光过了千年,它们依然静静的伫立,一语不发,但我知道,它们已经走进了每一个充满诗意的心灵,已经走进了每一对年轻恋人的情歌中。它们在心灵的沃土上生根发芽,一阵微风吹过,我听见轻轻的吟唱:
蒹葭凄凄,白露未唏。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白露抒情2】
枯荷听雨
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热爱那些碧绿得一如天空般的荷叶和纱帐般粉红的莲花。它们让我们的想象力宛如一对展开翅膀的绿蜻蜓翩跹起舞。那优美的舞姿悠然滑过夏日里炎炎的烈日,一片青翠的绿荫迅速就覆满了我们整个心灵的池塘。
在这座没有任何诗意的小城里,我厌倦了呼吸那些浮躁苍白和庸俗的空气,我不得不在每天的傍晚徒步穿过古城到城南去看望这一片纯洁的植物,它们的茎叶在春天的阳光下迅速生发,它们占领池塘的脚步一点不比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逊色,但我知道,他们是背道而驰的一场激烈的战斗,一个是背离家园,一个是播撒诗意。以前的时候我曾经一度怀疑在水泥砌筑的公园里栽种这些植物的现实意义,它们的出现在我的眼里是多么的不协调。后来我终于明白,这些植物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我们的心灵苍白的现状以及我们灵魂深处对诗意的残存的渴望和距离。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每天都会穿过纷扰的街道一直向前,向南,在城市和原野的接壤处停下来,这里有一片安静的公园,公园里有一群在水面上浣纱的美丽的女儿。它们穿着比你的想象都纯净的绿纱裙,开着像梦一样轻柔和朦胧的花朵。一朵,两朵,三朵,我这样有意无意的数着,天就渐渐暗下来了。
整个夏天我都沉浸在诗意的氛围中,纯净的颜色之外,还有纯净的音乐。在池塘中间,这么一大片植物中间,有一座古塔。塔并不高,却已经很陈旧了。这陈旧来得正好,它给人一点莫名的怀旧的情绪和古典的况味,塔建于何时已无处可考,只剩下塔角上的生了锈的铜风铃,随风飘摆,演奏出一曲铮铮淙淙的慢音乐,倒成了这荷搪的背景,奏了一曲,再奏一曲,时光就从远古转到了今天。
露珠就是在一个我没有留心的夜晚变成白霜的。
那天早晨起来,我看见对面房顶上的红瓦覆上了一层白白的冰霜,那些冰霜在我的注视下慢慢融化,最后只剩下一片秋日的阳光在屋脊上跳跃。薄薄的、碎碎的,小心翼翼怕惊动了什么似的,面对阳光,我感到了一丝寒冷。我回到屋里翻箱倒柜得找出了我的那件白风衣。我把它挂在院中的铁丝上,阳光就从对面的屋瓦上滑落下来,也是冷冷的。是的,风衣下面走了一个人,温暖被她带走了,只给我留下了冷。我的眼睛看着这一件秋阳下的白风衣,看着那个无疾而终的爱情,开始变得潮湿。我在傍晚的时候穿上这件白风衣又一次穿越城市去看望那一片夏日里茂盛的植物,我戴上一副墨镜,虽然阳光并不强烈。我走在大街上,我看见很多眼睛都在看我,我想,也许我是这个秋天里唯一戴墨镜的人。
我在这个秋日里看到了一片经霜的枯荷。惨不忍睹的样子,没有了绿,也没有了红,只剩下一片狼籍,一片苍白和颓废。一如爱情过后,只剩下一颗破碎和空荡荡的心,就像一间没有人住的老房子,到处布满了蛛网和灰尘。
雨落下来了,冷冷地打在枯荷上,一阵迷茫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