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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城夜话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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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夜话  
  在一杯茶前坐了下来。
  玻璃容器里的茶叶在热水中竞相展开,水位高到哪,它就绿到哪。一杯清茶轻易地有了生命。窗外雨点簌簌,硕大的、细小的交替着下落,它们在夜里溅起多高并没有人去在意。街路上应有的内容大抵相似,车来车往,在伞下行走或身披雨衣骑车穿行而过的路人行色匆匆。窗内,一杯茶无所事事,像一道谜题需要被解开。
  这个夜晚,唯一可以抚摸眼前这一切的是视线。我正想用目光走过昏黄而潮湿的马路,翻过绿化隔离带到达对面的小商店去摸一摸四方围坐打牌人的精神目的,他们当中一个粗壮的光头男人在缭绕的烟雾中兴奋,一边抽烟,一边熟练地用右手去拼插左手的牌并不时将它们狠狠地摔下,纸牌与桌子间重重的撞击声,像是无聊的出逃者发出的愤懑之音。商店左拐的不远处是接连向公园的林荫小路,一截石砌小路瞬间撇清公园与承担城市交通功能的马路之间的关系,小路两旁的树木像是屏障,构建嘈杂以外的祥和、诗意与暧昧。一对情侣在这里歇脚,沿着小径步入公园,制造着一个夜晚浪漫的主题。再深入一些,树木就藏起了我对他们的观察,像是藏起一段准备回忆的青涩往事。
  夜晚迫使我无眠的身体为之久久逗留。收音机里女主播柔和附加磁性吸引力的声音让一杯茶微微震漾。电磁频率给予夜晚的作用不仅是消磨时间,更多给予不眠人感觉上的暖和味觉上的甜,孤独得荒凉的甜溢满整个屋子,屋子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原本填满旧衣旧裤的一袋一袋杂乱交叠一起的编织袋自觉退了出去,扰人的老式电视机退了出去,柜子、药、凉鞋什么的也被它们自己所隐藏了起来——屋子空空如也,一堆旧书籍散漫地坐在水泥地上,像是坐在他久无人居的村庄里。
  夜里常常发生耳鸣。“呜——”,火车呼啸而过相类似的声音。我想,火车上一定挤满了人,要不然这声音为什么如此的钝重;火车上一定有在过道酣睡的工人,他们粗糙的呼吸声与工地里劳动时所换气的声音有着相同的品质,但这碎屑般的力量鲜为人知,并被穿行而过的山体稀释。这声音“呜喑——”一下子就过去了,短暂的瞬间里要听到山峦的起伏显然是不可能的,要听到庄稼的长势也存在困难,但是我分明听到了体内不被抗拒的自主吟唱,像是对人生一次存在的提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留恋夜里的耳鸣,并热切地为之期待。
  雨停了许久,闷热从窗外钻了进来,将我缠绕,我将电风扇以最高档转速度朝向着吹。既然无眠就翻翻书,灯下闲读,汉字的美像一片一片端庄的树叶,向我扑来,给我以微笑,并且轻轻触碰过往的心事。在书中的荒野里,那些城市迷乱的人性、迷乱的秩序离我很远;书里,偌大的村子繁衍着无数空寂,荒草奢华。在夜里坐下来,城市与乡村之间变革的事物牢牢铺陈在蒙尘的现世里,像一枚一枚锋利的钉子扎实地钉进我夹缝的生活。
  企图在这个夜晚做一个旁观者,最终我还是失败了。我主动的、偶尔的想到宿命,想到一盏茶的开始与结束。
  这个夜晚,我一直在追究一个让人不眠的具体细节。持续在一杯茶前独坐,聚精会神地听一曲歌,收音机里尽管看不见一条渡船,但我确信,是这个简易装置里缓慢如水、细长的美妙之音把我载远的。把我运送出城,运进村庄潮湿的草丛,运进田野畅快的风里,我的头发被泥土有力的气息弄乱,脚边农历里的庄稼长得喜人。但是,这些好像也只能在歌声里发生。歌声以外,一个人,在辽阔祖国的某个城市,与自己谈论信仰与希望,不时谈起一条长长的河流。
  
                                           后山的山
  
  后山上是一座山。后山四面也是山,连绵的、高矮不一的山。
  秋日的清晨,风中充斥着微微寒气,后山滋生一片衰退的迹象。宽阔的树叶先开始掉落了,慢慢悠悠地从树上掉下来,在下落的瞬间它努力与初阳散漫的光线靠在一起,然后就落在大地上,覆盖着一片和自己身体一样大小的寂寞。后山的水也凉了,山脚小溪里的水浅了不少。我正沿着溪边的泥土阶,往后山走去,细致地从底部开始打量这座大山。阳光尚未填满树林的间隙,我就到了半山腰,村人们做早饭的炊烟也刚好飘过半山腰,整个山谷被迷蒙的烟气缭绕。
  在后山,树叶越落越多,越积越多,没人会去打扫,风透过枝条宽宽的空当吹往低处时候,不难听到干燥树叶之间移动、摩擦的“沙沙”之声。风停了,一切恢复平静。当然,也有住在山上地洞里的小田鼠急急从落叶上穿过的可能,“唰唰”就跑远了,消失于山林深处。我继续往上去,迎接我更多的是松柏以及瘦黄的毛竹。在这个季节,衰败的气象越聚越多,目所能及的一个鸟窝已经空了,悬挂在杉树枝叶下隐蔽的杈上,散散碎碎大半个暴露在外面。
  后山是村庄的全部依靠。几座土屋牢牢附着于山脚,良田附着于山脚。村人们白天上山劳作下地干活,傍晚就搭上一捆柴禾或一担带叶的竹枝下山去了。柴禾曝干烧灶子,竹子就派大用场了,晒半干、去叶后一小把一小把整理起来做扫帚。自家用一二把就够了,更多的是走十几里地挑到镇上去卖。那几年,香菇市场不景气,种植的香菇几乎连本都亏进去了,为了生计,为了我们三个孩子还有学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借的也都借了,但不够怎么办,还是得自力更生,能赚一块好一块吧,父亲这样想。自从父亲应下镇上中学全部扫帚的供应后,到后山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挑来的竹枝堆在门前的坪子里,整整一个暑假我和姐姐们都围着坪子摘竹枝上的叶子,摘干净后就一小撮一小撮地整理捆绑好。父亲就用过了沸水的长长竹篾条将五个小撮困在一起,然后将整大把尾部裁平后插上一根竹棒子手柄,一把扫帚就完成了。我们全家总动员,像是在做一个伟大的工程,枯燥被一遍一遍复制。
  在后山的山上,我看得最多的是天空和大地。蓝蓝的天空透明而细致,云彩浮动在广阔平静的苍穹之上,一朵一朵白色的、自由的,记录着尘世的美。而大地上的村庄被一条多草的小路连接到村外不远处的山坡上。秋风漫过一片干燥的暗黄,村庄内外已经没有季节界限了,人们开始添衣服、储备盐粮,像是稳稳定定迎接着做一个祖国安分的国民。我一直认为,后山是历史的一支文明之歌。已经多年没有听到歌曲的悠扬了,也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再有歌声的辨识能力。只是把那些爱的树木、草叶、溪水都翻开来,久久地,试图在它们那里找生活碎片般的音符,我想,哪怕就是泛了黄也会令我震颤不已。失散的历史里,我隐约看到父亲背上一捆大大的柴禾就像是一座山,把他往村庄的土里压,越压越低,以至于我不敢再往下去想。
  后山是松坑的一座山,松坑是我心中最宽阔、最繁华的一座城。蒙蒙细雨淋遍松坑后山的时候,整片山林蒙着一层水雾气,竹子和树木忽明忽暗,村庄陷入我内心明媚的家园,一切的干燥仿佛都瞬间润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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