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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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底长出的白色大石头,被河流管理的人顺势给沁河做了河堤。1963年发大水的时候,河堤被冲薄了,露出了石头,光秃秃的,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大馒头。
沁河让我回忆起来,我竟是有过美好少年时光的。这条貌不惊人的小河发源于邯郸西部三十里外的卧牛岗,河道并不长,但常年有水,夏天的时候水涨满了河槽,春秋天的时候水要落下来,依然可以凫水,冬天就不行了,河面上有或硬或软的冰。
孩子们喜欢在白石头边捉迷藏,一二三!哗地就没有了人影,然后各自采取一些战术,总有机灵的孩子先摸到白石头,谁摸到了,谁就是当天的司令。
司令就是司令,是当天的“指挥官”,没有颜色的,后来产生了白绿之分(有时候有红色的参与),于是,谁都愿意当绿司令,没有人愿意当白司令。我是愿意当白司令的,但又不敢说出来,就只有调动自己的全部智慧玩捉迷藏,争取第一个摸到白石头,当孩子们高喊“绿司令,绿司令,绿司令”的时候,我悄悄地呓语“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声音很小,他们听不到)。
我是喜欢白色的,隔着河看那块白石头的时候,总觉得它像公园池塘里的白荷花。那时我还没学孙犁先生的《荷花淀》,不知道保定的白洋淀里有一个能产生诗意的荷花淀,荷花淀里有红荷花,更有白荷花。我从小性格趋向于宁静,当大人们认为白色是令人沮丧的颜色时,我认为白色是令人安静的颜色。二年级的时候,我加入了少先队,妈妈给我做了一件白衬衣,一直穿到了六年级,长了身体,实在穿不上了,才十分珍惜地放到衣柜里保存。
开始,街里的人是迷信的,对于白色有着惊人的恐慌和愤恨。街道里的人对护河人没有弄走这块大白石,很是不满。总会发泄不满的,他们每每走过白色石,顺便抄起河边的一块鹅卵石,你今天砸一下,明天我砸一下,白石头上就长满了麻子。麻子长大了,就成了麻坑,坑再继续断裂,白石头就越来越小,离地面大约半尺高许,人们终才停止继续砸它。
大人们都喜欢红和绿,把房门和窗户涂成红色的或者绿色的,把家里的黑色或者褐色的八仙桌涂成红色或者绿色的。红色是当时的流行色,不仅厂子里有红色战斗队组织,学校里也有红卫兵、红小兵,大街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造反的红司令。我当时还只是一个红小兵,不过,学校给我的红袖标,我不太喜欢,倒是喜欢红十字会扎得白袖标。我喜欢白,白色的雪,白色的小狗,白色的兔子,白色的石头。
我真的是一个爱幻想的孩子。我家西边30米是京广大铁路,火车像是不知疲倦的狮子,每天不停的奔跑。火车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喷着白色的热气,呼呼呼,呼呼呼,在我的幻觉里,这一节一节的火车像是白色的鸟。不过这是一只只白色的铁鸟,它们渐渐变成了纸糊的了。车厢上贴着“打倒”“血战”“誓死捍卫”“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等等骇人的字眼。我感到这些字能把我的眼睛扎出血,白色的血。
我的小伙伴张印昆已经退学了,在一个工厂的理发室学理发。我去找他,他很高兴,因为了一个“试验品”,在我的脑袋上练习扫边头(当时一种时髦的发型),每个月我的头发都是光秃秃的,这是给印昆当试验品的代价。印昆下班后,我俩就跳进沁河凫水。天亮的时候还穿着小裤衩,天色暗下来,干脆光腚游。有时候会游到白色石边停下来,坐到石头上,我半边屁股,他半边屁股。
“呃,你知道我们坐在哪里吗?”我说。
“灰不唧唧的大石头上。”印昆答。
“傻子,就知道石头。”
“你说是什么?”
“皇帝的印玺,哦,就是章,盖章的章。”
“骗我,皇帝哪里有这样大的石头?”印昆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
“有的,俺爹单位那个司令的章就是白色的石头刻制的。”
“你说哪个司令?难道是大红鼻子?(当时邯郸市造反派里最擅长辩论的人)”
“是的,除了他还有谁?”
“臭小子,说这样的话要杀头的。”印昆用湿漉漉的巴掌捂住了我的嘴巴,这个动作很像妈妈。
我俩就开始不说话,长久地不说话。夜色掩实了河面。河水成了静静的墨。没有风,也没有鱼的游动。河堤上几乎天天游行,敲锣打鼓,鱼们吓得钻进河底。河那边的三棵大柳树像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东倒西歪地摇晃,河边上浮着一团团抖瑟的浓影。
“那像什么?”我想起来前些日子在柳树上吊死的女人,首先害怕了。
“什么像什么啊?”印昆壮着胆。
“那,那,那......”还没有说完,河边上传来轻微的呜呜呜的声响。
我使劲地靠印昆,他也使劲地靠我。我的屁股下有点湿,不知道是不是印昆的尿。
“别过来,我们不怕你~~”我知道必须自己给印昆壮胆了,于是,我使劲地对着黑影说。
“不怕,不怕,就是不怕。”印昆附和着我。
随着我俩的大声小嗓的吆喝,河面上的黑影淡了,消失了。
我拍拍印昆的屁股,说,走!我们游回去!
印昆还有点发抖,嗫嚅地说,冷.......
“冷就蹦一蹦。”我说。于是,我俩的屁股离开了白石头,光着腚在河边蹦,胯下的小雀雀也一跳一跳的。我俩蹦的时候,白石头也一起跳,像是人。
我首先害怕了,喊了一声,一二三~~,扑通一声,我刚跳进河水,印昆也跟着扑通跳进河水,一前一后向河对岸猛游,两人都害怕落在后边被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吞噬了。
从河边回来,睡了,半夜开始发烧,烧到39度,一整夜在梦呓着“白色鸟,白色鸟......”吃了阿司匹林,并不见好。
印昆下班后,找我玩,看到我发烧,告诉我姥姥,说了昨晚白石头和黑影的事。同当天夜晚,姥姥绕过小桥,到那块白石头上烧了香。
我渐渐不烧了,也不梦呓了,醒来了。印昆又来找我,给我带来他从河里挖出的最洁白的蚌。姥姥留印昆吃酸菜包子,去院子的灶火边烧柴做饭去了。
“草鸡,真是一个草鸡”,印昆终于开始讽刺我了。
“你不草鸡,尿了一石头。”我也讽刺他。
“哪里是尿,是汗水.......”
“呵,你的汗水里有尿味啊?”
“嘿,别扯淡了,说说你这两天.......”
“尽做梦了。”
“梦到什么?”
“白色鸟。”
“哪门子的龟孙鸟,别卖关子。”
“没有,真的,真的白色鸟,很大的鸟,能盖住半个天空。”
“气死我,哪里有这么大的鸟,嘻嘻,不会是炸越南的美国飞机吧。”
“不是的,真的是白色鸟......给你说,你也不会懂。”
“哦,俺懂了,那只鸟是母鸟吧,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谁谁谁。”印昆脸上露出坏笑,他知道我偷偷地喜欢班里的一个女同学。
“臭小子!”我圣出不太有力的拳头,欲捶打他的肚子,他却弹簧一般躲出好远,又过来,坐在床边,任我捶他。
“我真的看到那只白色鸟,白色的翅膀,白色的脖子,白色的尾巴,只有腿是黑色的,嘴巴是黄色的。”我尽力地向伙伴形容。
“那会是什么鸟呢?是白鸽?”
“比白鸽大一万倍,很大,很大。”
“那会是什么呢?俺爹说最大的白鸟是天鹅,可惜没有见过。”印昆叹了一口气。
“姥姥说沁河里落过白天鹅的,只是运动来了,天鹅吓跑了。”
“白天鹅走了,红天鹅来了。”
“哪里有红天鹅?”
印昆变魔术一般,用食指和中指从门口叼出来我的那个“红小兵”袖箍。
“呸呸呸。”我的嘴巴连续爆发出三声爆发音,可是,姥姥端来了热喷喷的包子,堵住了我俩的嘴。
河边那块石头还是被炸掉了,是一个造反派组织从山里找来了一麻袋炸药,取出了一包,在白石头上试验爆炸力,不仅把白石头炸飞了,还炸塌了一处河堤。
印昆知道我喜欢白石头,从河那边找了几块碎白石,给我送来,摆在我家的西墙根,搅合了一些粘土沾住缝缝,垒成“假山”模样。但是,白石头离开了河岸,就已经不是让我想起就心跳的白色石了。
我喜欢河边的那块白,离开了那里,多白的白也不白了。瞧,我是一个多么执拗的孩子,我心里,一直想借助月光把躲在墙根的白石头染白,染出像河边的那块白色石那样的质地,可是毕竟没有办到——月光很难照到西墙根,即使照到了,也是蛋清的浅青。
白色石,白色鸟,在心床扑腾过来扑腾过去的少年之梦,在那个冬天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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