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的歌声

　　                                        荒漠的歌声　　

　　我时常想起一个虚怀的山谷里的歌声，一个人的、轻盈的，荒凉的歌声。
　　歌声从山谷最低处飘来，从一畦长长的种着马铃薯的菜地上飘来。有风的时候，歌声在颤抖，细长细长的声线暴露在蔚蓝的天空下，阳光把它晒得柔软，富有弹性，仿佛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拨，它就会不停歇地上下震颤。歌声来自大地内部，来自久居的岁月，来自一个从生到死的女人的一生。我听人转述过她歌唱的事迹，她于百花之中独树一帜的种种荣誉。我甚至认为她就是牛大家的月儿。没错，就是她。她是随着一阵风而来的，那年她12岁。那年，暴雨使整个村庄陷入惊慌，稻花被疾骤的风雨打落了许多，月儿拔完草在田埂边歇息，细细的、雪白雪白的稻花就落在她的脚边。在这个时节，月儿如果唱北风那个吹，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仲秋还没有过呢，秋天躲在沦陷的历史后面。于是月儿她唱起了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这歌声俨然也是没有颜色的，以至于混迹在整个山谷的绿里，一眼就能被人辨识，并产生一种顾影自怜的气氛。
　　她嫁给牛大那年，是冬天。北风呼呼，时间干冷得像是一面轻轻一扣击就会支离破碎的透明玻璃。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冬天所拥有的自然属性，一夜间，村庄被雪严严实实地覆盖，一直血红的腊梅被折断，半截掉在雪地里，冷冷的、空荡荡地碎裂。
　　短暂而多么的彻底。她又被风带走了，风中，歌声像一缕空寂的光，挂在村头大柳树的枝桠上，迟迟不肯掉落。她死了。她的像被挂在了墙上的木框子里。很显然，墙上的月儿展现了她的最美。似乎只有在墙上，她的美才被人们所仰视，被光所照亮。
　　那以后，她像是一种制度，被斩钉截铁地钉在墙上。是谁把制度的内容朗读了出来：不准歌唱，不准对着陌生男人歌唱。她已经无法用言语争辩她清者自清的清白。其实，在她预备喊他小木匠的时候，她还是把声音收了回来。她只是静静地听过他锯木时均匀而微弱的“吱嘎吱嘎”之声，她甚至想把这种声音藏得深深的，永远记忆但不去翻动。她在一扇柴门前坐了下来，耳朵贴着门，仿佛能从木质的内部听到回音，听到爱的迹象。在她很快就要从这种不负责任的臆想中撤出来并生生世世切断的时候，被姑嫂撞见了，一时间，她像是做了什么丑陋的事情，不可原谅的事情。很快，妇人们奔走相告，你三言我两语。很快，月儿和小木匠就像真的好过那样传遍整个山谷，山岗上的树木听见了，水田里的禾苗听见了，黄昏中的草垛听见了，偶来的晚雨也听见了……终于，月儿还是成了一抹暗夜里的淡黄色的光。她把树木的影子照得长长的，把木门照得像死了一样静。山谷里，她一寸一寸地搜寻着，像是在寻找那个逝去很久的锯木声。她依然那样怯怯的忧伤、彷徨，像是在做一件多坏的事情。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庄被一个叫“下山”的词拉得很长很长，村人们各自去了各自的地方。月儿是不是也跟着走了，并没有人知道；牛大是否再娶，也没人知道。
　　多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见：村庄坡地上的南瓜金黄金黄的，也没人去摘；没有风的时候，水田里打稻机一转不转；树叶干枯了，但没有一片掉落下来；铁铲子笨贼一样久久躲在门后，一动不动；月光没有一点儿声响，寂静纷纷扬扬。一连几天，我都在怀念旷野上自由自在歌唱的月儿。那年，她12，她唱着唱着，桃花就开了；她唱着唱着，柳就发芽了；鸟儿从远方赶来听的时候，蓝蓝的天空中，厚厚的云朵棉花一样的温暖。
　　歌声扩散得有多远，被保持或传递有多久，我并不知道。我完全没有理由知道得更多，但是每一次在梦里经过，我都能清楚听见，并被灌满耳蜗深处——它，们久久不肯弥散地缠绕，并在我离群索居的生活里审查、巡视，以至于令我怀疑它们就是我小时候追着追着就消失了的那些疾飞的蜻蜓，以至于令我怀疑我就是那个无意地伤害了月儿的那个小木匠。我是不是又回来了，此生，我还能还清这一宗一宗罄竹难书的罪行吗？
　　村庄不语。我听见荒野之上一支荒漠的歌，在风中飘荡。
　　

    2014.6.3 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