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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这个夏天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走出小区,距离与她相遇的街口有几千米,中间途经一条河、两个红绿灯十字路口。上了年岁的小区保安坐在树荫下似睡非睡,歪斜的大盖帽朦胧了整个视界。阳光覆盖下来,一路光洋。巨大的饭店招牌,亮晃晃的商店广告,站成一排的景观树,惊兔般的各种汽车,撑着太阳伞的女人,墙根下翘腿撒尿的小狗,饭店门口残留的污渍,一切一切,均被一只神秘之手肢解,归结为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一座普通的北方小城,有着两千多年的史载文明。一条河从城西穿过,满河绿藻为这个夏天作了某些注解,比如生长,侵蚀,俘获,麻木,隐忍,等等,它以流动的姿态,将这个地方与远处,海洋,与彼岸,作了某种隐秘联接。
  在小城的某个街口,我与她相遇,像河流与海洋间的某种联接,心下实实产生一种俘获般快感,像是少年用罩网网住一只罕见青蝶,整个世界都为之五彩斑斓。一时间,这个地方像是忽然消失了,成为远方,成为海洋,成为梦中的那个地方。
  看到她时,她正独自一人立于街中央。面向东,脸稍左倾,观望路况。一辆黄绿色出租车从她面前驰过,扯起一袭风尘,殃及她的鞋子裙角。布鞋、长裙,一色的青。后来忆起当时画面,我曾想以一只青蝶来形容,又隐隐感觉不妥。在有些事情面前,语言似乎变得苍白无力,像一只撕裂的罩网,被阳光目光轻易识破。
  那一刻,阳光在她身上遇阻,连同我的目光。她的出现俘获了这个地方,连同这个季节。她脸型静美、长发披肩,妥帖中衬出脸庞的沉静;三分飘逸,七分内敛。看到她,我想起南京一位朋友开的店,店名叫“初见”,下面一行小字:民国十九年。我感觉她的出现与那个店名很贴切。有一句话说,一个人,一座城。在这个地方,由于她的出现,似乎完成了某种隐秘联接,那句话变成了一个人,两座城。
  我去过南京,逛过夫子庙,满目世俗,却未见识烟笼寒水,歌女犹唱。在我看来,那种相遇未遇只能被定格为那个地方,曾经过客。虽然那里有朋友,有“初见”,有民国十九年。
  其实,我与她此次遇见并非初见。初见是在几年前的一个秋天。风不大。天空蓝而净远。遇见她时,她正从一片杏林间斜穿过。阳光透过枝叶,斑驳了她的脸。杏子早没了,只有枝叶。树叶黄绿相间,悄悄完成一次嬗变。有早衰的叶子从枝头滑落,借助风力,以袅袅身姿与她共舞。她只是在走,一个人,碎步轻移,浅灰色长款风衣合体裹束,透出秋日风味,像一帧民国旧照。
  南京那位朋友有段时间没露面了。她喜欢拍照。喜欢拍别人,也喜欢拍自己,拍彼此的美丽。她的愿望是把自己活成塔莎奶奶。她说等哪一天自己老了,老到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穿着花裙子,书本歪在腿边,流着口水,等你来擦……刚刚微信说,她在杭州灵隐路隐居。湖水山色背景下,她盘膝而坐,双手合十,一袭白裙,文字旁白:河流的愿望,只是要一片沙滩,可驻可默;小鸟的愿望,只是留一根青青的枝干,可踏可歌……我羡慕朋友,可以有一个自己喜欢的那个地方,把属于自己的日子亲手栽下,驻之默之,踏之歌之。
  我觉得她与朋友在某些地方有点相似,却又大不同。相对于朋友的阳光开朗踏之歌之,她是沉郁的,似乎更多的是驻之默之,像一方沉静的墨。在这个地方,在这座小城,她的出现,她的驻之默之,足以引起我的好奇。这种好奇一如我最初见到朋友的店,见到店里面那些安静的旧物,一笺一纸,一钵一衫。有了与朋友的相遇相知,我的心间便辟出一条隐秘的河,这端是这个地方,那端是那个地方。
  怀着这份淡淡的好奇,我开始留意她,连同那片杏林。杏林不大,二十几棵的样子,临街植于广场边缘。每逢花期,杏花次第绽开,如云似海。花败过后林下一片枯朵断英,像黛玉葬花的某个场景。作为一种补偿或是结果,会有一枚枚青杏悄然掩映,慢慢长大,色形之间写满青青诱惑。每每不及成熟,青杏便被人摘光。有的被随手抛在地上,慢慢风干萎缩。秋冬季节,杏林日渐萧索。她工作的地方距离那片杏林很近,隔着一条街,有几百米的样子。除了节假日休息,她几乎每天都从杏林下穿过,像一个虔诚的行者。她自然地随季节更替变换衣装。色调以中性为主,很少亮色。像是有某种心历,将亮色彻底斩断,构织成一个谜。
  日子一天天剪过,谜依旧谜着,没有因为邂逅增加而稍减一分。
  朋友说蹄子痒了,又要出行,带上单反,去招摇一通。她在火车上用手机发来短信,用手机定位告诉我她现在位置。在她发来的一张电子地图上,我发现距离这座小城不远的几个熟悉地名,欣喜地告诉她,快要经过我们这里了!那端,她乐了,报以几个笑脸。她说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想到弟弟在,想到一个男人老了的样子,想着想着心就乐了,想着想着心就湿了。她劝我,别总宅着,有时间也出去走走,把日子栽种到别处几棵。
  五月的一天,我去别处栽种日子。作为领队,我在同行队伍中发现了她。一个男人把她送过来,看样子是她男人。两人个头差不多,很般配,相对于她的微黑肤色沉郁气质,男人白净帅气,明快干练。我在她单位门口遇见过他,远远地,男人坐在车里等,然后见她从一旁的水果店出来,上车,离开。某一瞬,我的目光与男人的目光不期相遇,我似乎读出一只狮子的机警与戒备,然后看到一片苍莽的草原上,自己以一只狮子的形像出现了,长长的鬃毛透出雄性的力量,如电的目光透出侵略的野心。可是一瞬间,我就回归了自己,回归到这个地方,某道隐形的网线面前,我退缩了,一直退,退至安全距离。
  后来我在网上打牌,给自己起了个名字:食草的狮子。矛盾如此,怪诞如我。
  那次旅行,我像一只带队的狮子,竭尽所能,保护每一个属下的安全。在几个女的里面,无论长相气质举止言谈,她无疑最为出色,有着一个中年女子的端庄得体。她的低调淡然,并没有使自己被轻易淹没,反而以一种异样的醒目,引起同行者的关注,有来自男人的,有来自女人的,有欣赏,有羡慕,有嫉妒,或者还有其他。她不像我那位南京朋友一样,有着标志性的恬静微笑。她像是在尽一切努力来掩饰自己身上发出的光芒和吸引,比如默走,比如唇齿微启轻轻地吃一颗红彤彤的西红柿。相对她,朋友是明朗的,有着向日葵般的光彩。这种光彩会产生一种吸引,被以文字图片友情往来等等形式呈现出来,成为男男女女心中的那个地方。每每,我会以有这种朋友而自豪,我颇有些自欺地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时候,我明明人在这个地方,心却飞到了那个地方。在那个地方,朋友以店为营地,以自己为中心,以图片、文字、衣物、饰品、出行、友情等等,构建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王国,她是国王,是未来的塔莎奶奶,是一个老了都要美,流了口水都有耐心等人擦的女子。
  可是她不是,她是沉郁的,似乎有着深忧伤。广阔的草原上,一只狮子静静地立着,风吹拂着它软软的鬃毛,远处的天空有云涌来,似乎在酝酿一场雨。它安静地看着,不发出哪怕一丝声音,像是在期待某种仪式。有小狮子偎到它的脚边,调皮地叼咬它的尾巴,它似乎从沉思中走出来,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口唇,将蚊蝇驱走,然后转身离开,已经结痂的伤痕被草色消隐,消隐成心中的那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次同行,激起我内心深处的某种兽性。我发现自己是贪婪地,目光如炬,警惕着每一个雄性目光于她身上的滞留。很快,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与她搭讪上了,很自然,毫无预兆。对于那个男人的诸多了解成为一副有色眼镜,成为有罪推定的缺席审判。男人的轻描淡写故作洒脱丝毫逃脱不了我的眼睛,逃脱不了我埋于心间的那把尺子,我从他的眼睛、口鼻、牙齿、脖子、肚腩,摇动的纸扇,闪亮的腕表等细节中发现了侵略企图,我看到一只狮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雄性的气味,在一棵树下撒下带有刺鼻气味的尿液,她在树下安静地站着,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知觉。它的睾丸膨胀着,性器官蠢蠢欲动,欲要将她扑倒,完成一次激烈地精神掳掠。对此,我不能容忍,某种敌意在胸中聚积,我暗暗竖起鬃毛,张开爪子,露出尖牙利齿,准备对它进行一次绝命打击。在一天晚餐饮酒时,当着她的面,当那个男人以戏谑的口吻对我进行嘲笑时,我毫不留情地回击了他,化酒意为剑气,给他以戳戮。他像是习惯了,或是早有准备,或是早已将我识破,以呵呵一笑轻松化之,镜片下闪着鬣狗般狡黠的亮光。这种时候,她依旧是静默的,像是既没有被他的戏谑打动,也没有被我的回击吸引。她默默地吃饭吃菜,以茶代酒,被动地与每一个男人女人应酬,没有一丝波澜。
  行程五天,舟车劳顿,慢慢混熟了。她很少主动说话,每天变换休闲装,依旧是中性色。一顶红色旅行帽,成为她身上唯一亮色。大多时候,她与几个女人攒簇一起,顺从地跟行,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她喜欢拍照,几乎不笑。即使笑,也似微风掠过湖面,很少大开大阖。某一瞬,我甚至怀疑她是否是佛教徒或是其他信徒,被某种教义束缚了。她也在佛像前留影,佛像的巨大衬出她的渺小。登山时,有速度快的早早到了半山腰,她和另一个女子跟在我身后不紧不慢爬着,那个女子说,幸好有他带着,不然真是爬不动了。她轻声说,嗯,跟着他,踏实。阳光下,我看到一只狮子趴在一块宽展的岩石上,似睡非睡,偶尔抬起头,警惕地看看远处,远处是草原、绿树、觅食的食草动物,凌空的飞鸟;近处是几只狮子,安静地卧着,等待着夜幕降临。
  山脚下有一汪静水,面积有一张八仙桌大小,倚石壁自然而成,源头是壁间一股如线泉流。她似是发现了泉流的妙处,坐在水边一块石头上,静谧不语。静水里没有一丝波纹,丛生的水草隐于水面之下,兀自舒展成一块绿墨。她的身影映于其中,红色的旅行帽像一朵绽开的花。可惜我不会绘画。憾意如丝,铺满山径,像一幅永远无法收笔的水墨。
  水墨远,生活近。归来一切如常。麦子熟了。街上卖杏子的日渐多起来。那片杏林兀自葳蕤着。后来她的公司迁址了,原址成了一家快餐店,生意很红火,有一款红豆沙馅饼很好吃;我偶尔会去买。  (3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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