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碎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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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碎骨
碎 骨
风将黑夜卷走的时候,我正从一个梦里醒来。我发现自己原来是一棵树,由于缺乏约束和规划,我长成了乱七八糟的样子。我的主人为此而苦恼,他面朝着我,手指着天空明晃晃的太阳,大声而疯狂地咒骂着,一顶过于夸张的大草帽,遮住了一张表情丰富的脸,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后来我想,假如生活一定要通过梦这条途径,来企图告诉我一点什么,那我必定已失去窥探它的机会。我认定,这看不见面目的地方一定不是未来,而是我的过去。我一次一次地从过去的某个缺口处掉落下来。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罪魁祸首一定是路旁的那些树。一棵挨着一棵,蒙尘、瘦削、低垂着头,被饱满的绿撑着,枝叶浮肿,肚子里堆塞着故事。坐在车里,在这些树前飞驰而过,感官漂浮于灵魂之上,处于一种失控状态,世界混乱无序,在我眼前上下颠倒,所有物象都在疯狂铺张,漫无节制,恍惚所有时光都在离我而去。我的眼睛从那些树身上剥离开来,感觉到时间的胶着和撕裂,抵制不住恶心的感觉,我吞下了一颗用来对付晕车的药丸,它帮助我陷入了睡眠当中。
在房子走失第五十七天,时间艰难蹒跚到八月,我跟几位同事外出中发生了车祸。车子下落七八米后被一丘淤泥层积的稻田拦住了去路,下坠的车头直插泥水中,砸出一个大窟窿后,泄了满身机油,止住了脚步,这就是我们活命的理由。
我被人从破烂的车头了拖出来,背上了公路,放在水渠边等待救护车。中午灼热的太阳让我恢复了意识,彼时,我全身泥水,光着双脚,眼镜不见了,以右额为中心,半径五厘米内淤血肿胀,毫无知觉,右眼成了一条缝隙。一定还有什么部位受损,我连轻微动一下的勇气都丧失了。我强作镇定,在脑子里反复问着那三个古老永恒的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发现自己能全部形而下地回答出来,很觉心安。经过全面检查后,医生指着片中一个部位告诉我,十二腰椎上有一小块骨头裂开了,至少须在床上休息三个月,前四个星期,不能擅自翻身,要在别人的帮助下进行。这场事故如果是一场灾难,那么它是从医生的宣告开始的。一个成年人的吃喝拉撒,要在旁人的协助下,全部在一张床上完成,不能想象的难堪。
关于这次经历,我不能免俗地在空间里写下了说说,“上帝在敲烟灰缸,笃笃笃,敲碎了我的骨头。整个八月,我被埋葬,整个八月,我没见一片阳光,一丝风,一颗星子。整个八月都藏匿不见。”这连接而至的灾难,母亲会将之归结于命运,命运总是残酷无情,但每次不幸中总有大幸。生活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最初,我对一个人要在一张床上毫无动弹地生活下去感到吃惊,我被迫接受这个现实,但我并不理解。我一次次求救医生,试图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答案。医生的话除了语序偶有改变,意思从未变过。他说,你不能坐立,更加不能下地走动,也不允许独自侧身、翻转、俯卧。他威胁道,你最好这样,因为上帝也无法保证你每次的侥幸都不会出意外。你的骨折位置非常好,他对此大加赞赏。可他的口气转为严厉,如果你不遵医嘱,出现二次伤害,那就变成了麻烦,不仅仅卧床几个月就能解决问题。
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我训练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成功劝回看护,使她相信,我可以独自度过晚上。现在,夜静下来了,走廊寂寥,窗帘纹丝不动,我在床上铺开四肢,忍受着时间的长久缄默和无情切割。我身体里这小块碎骨,限制了我的自由,我无法做任何事。我的身体变成了梦中的那些树,我在床上无论怎么摆放,都觉得它是多余的,手不需要,脚也不需要,一切都不需要。因为一小块碎裂的骨头,肌肉变得失衡,全身的骨头都发起了抗议。在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夜晚里,睡眠隐遁不现,就像那些枝桠,没有经过修整,完全成了摆设。时间不见了,它变成了巨大的空泛的虚无的存在。一整夜一整夜,我处在这种空间里冥想,听见全身的骨头在身体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出动声,每一根骨头都蕴满了力量,像不安分的小虫子,伺机出逃。我守着我的骨头,哄着它们,骗着它们,不厌其烦地将它们劝回来,甚至动手往回拉,将它们一一按回原来的位置。这让我惊慌失措,一小块碎骨,打破了物象的完整性,在床上,我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时间。
医院里,人们进进出出,门基本是个虚设的物件,没人关注它。但此时,寂静的夜里,我不得不注意到它。由于虚掩,它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这让我担惊受怕。如果来了小偷呢,流浪汉呢,醉鬼呢,房间里只有一个不能动弹的人,这样想着,我无法再忽略那扇门。想过医生的告诫,我有过短暂的犹豫,随即就自我开脱了,我需要在漫漫长夜里找点事做。为了顺利爬起而又不惊动那块碎骨,我想了很多办法:用手肘撑床,双手攀附窗沿,先侧翻俯卧,俯卧后慢慢放下双脚。不管怎样,都需要保证腰部不起褶皱,更不能惊动那块沉睡的骨头。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扶着一切可以依靠的东西,把所有的着力点放在手上、颈上和思维上。我成功地反锁了房门,这是一次可怕的冒险,稍有不慎,也许会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医生的威胁让我后怕,我站在门边,丧失了回到床边的勇气,那块碎骨开始在体内尖叫,疼痛像波纹一样,一圈圈朝外扩散。我绝望之极,呼吸逐渐紧促,彷佛溺水的人在慢慢沉没,岸就在不远处,却找不到回溯的办法。
白日里的冗长和嘈杂又让我故伎重犯,我期待着夜晚的到来,饮鸩止渴一般,明知凶险却忍不住一次次尝试。我为自己感到得意,为有这样一个秘密的约会而窃喜,我听从的不是身体的召唤而是意志的召唤,我打破了医生的禁忌。夜晚来临后,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起床,反锁房门,然后来回行走。白天的我和暗夜的我,呈现出不同的特质,白天我疲惫孱弱,谁也料不到夜晚我在进行华丽的冒险。
有天晚上,看护走时,忘记把水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其实我并不渴,但我想喝水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思想斗争到最后,我发现自己非喝上水不可。离门不远的地上放着一箱矿泉水,虽然我已反复训练了爬起、走动、关门、走回、躺倒,再爬起、走动、开门、走回、躺倒,可我意识到自己无法弯腰。受伤的腰椎无论如何也缺乏勇气弯曲,站立的姿态怎么也够不着地上的水。房间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借助我获取一瓶水,我挺直着身子,像个僵尸一样来回行走,变得十分焦躁,怒气让我像一根绷直了的木棍子,没有柔软下来的倾向。我在房间里一次次尝试着弯曲,一次次接近那个临界点,一次次无功而返。这瓶水不是在高处,而是在低处,我总认为低处的东西只要愿意俯就,就能触手可及,高处的东西才让人生畏。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够不到低处的生活,如不是需要一瓶水,我大概不会发现自己的狭隘和偏见,狂妄自大和自以为是,低处的生活也会如此深幽、丰盛、迷人而艰难。一个是现实,一个是梦想,现实里有实实在在的生活,这会比梦想更有力量。低处更接近生活的真相,低处里藏有时间的秘密。
灰 烬
清明前夕,坐车途中,两旁青山肥土中,全都插着清明纸,样式新鲜而美,颜色活泼好看,像漂亮的装饰物,那些坟看起来喜气洋洋。母亲在雨水中将一大抱清明纸插满了亡者的坟头,对于逝去的祖辈,在怀念中,我们充满敬意,万分虔诚。不管怎样,去年的大灾是平安渡过的。
火患前两日,父亲感冒,他全身骨头疼痛,日夜不宁。弟媳在医院生子,母亲赶去陪护。火是夜间十一点左右烧起来的,父亲吞了几粒感冒药,早早歇下了,天幸他在昏睡中还保有警觉心,等他听到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艰难走出房间时,火舌已经舔没了一大半房子,此时正气势汹汹地横卧在堂屋上梁间,转眼就要扑向睡觉的父亲。等救火的人赶到时,父亲抱着他睡觉的棉被,站在坪坝边上怔怔出神,他额骨高耸,眼窝深陷,看着大火把放在屋檐下的洗衣机吃进了肚子。
二十分钟不到,一场大火玩魔术一般,用大红舌头卷走了父母的全部心血,那是他们的时间,还有一辈子的奋斗和辛劳。此后几日里,父亲露出了他天真的一面,他在瓦砾灰烬里不停翻检,找出来许多碎屑,试图拼凑它们的原貌。仔细辨认,可以看出它们是五口大锅,一台插秧机,一台打米机,一台切草机,另外一些家用电器的底座,自行车钢丝,板车上的铁片,破裂的灶台,残损的瓷砖,母亲的一长排坛坛罐罐。另外一些是农具,木把的部分消匿了,剩下的铁块,被火淬得脆黄。除了这些,大都是些黑乎乎的东西,它们散落四处,严重变形,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叫人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知是哪些家什的残肢破体。父亲在废墟里捡拾最多的是弯曲的小铁钉,足有大半提桶。它们的存在多少为父亲的记忆提供了一些凭证。但是更多的东西被大火完整吞入腹腔了。这里面包括数不清的木料,堆成小山一样的粮食,父亲收集的各种精巧物件,父亲在几十年岁月里积累起来的财富。一切都变成灰烬,它们厚厚地堆积在父亲面前,掩盖了一场罪恶。
父亲把捡回来的碎骨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换回来一大块蓝色的塑料布,在坪坝边凌空支起了几根木头架子,围成了一个简易棚子。这个蓝色的棚子在废墟旁边的重生,美丽地刺目。在这大半年时间,父母在里面重新构建了一日三餐。这使他在灰烬里的拼凑显得可笑,大火吞并了一切,也吃掉了他的时间。每一步踏上去,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但这是徒劳的。歇在山林子里的风会突然腾空,巨大的薄翼带动这些粉末一起出逃,父亲几十年来留在时间上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父亲的过往变得虚空,不太真实,他在废墟里寻找了七八日,最终没能寻回时间。
我的住房在最东面,据说那些书是最后烧完的,大火把所有的字都吃进了腹中,才饱胀着肚子心满意足地离开。当时火势凶猛,所有的东西都在火中死去了。几个打火的人看见还有东西在层叠燃烧,扒开一看,里面全是书,就走开了。这里面,有父亲的无数珍藏,包括现在已看不见的连环画;有几姊妹小时从叔伯舅姨亲戚家撒娇哄骗占有的书籍;有我十多年读书期间通过各种渠道收集的;有朋友远方邮寄赠送的;还有我从几千里以外的哈尔滨托运回来的。我不想细数我在这些书上面耗损的心血和情感,我说说另一些东西,它们跟书比起来也许更让我心疼。所有的照片,因友情而收到的礼物、信件,几十万字的手稿,二十几本黑色软皮日记本,里面记载着关于成长和时间的秘密。跟生存困境比起来,这些东西太让人不以为然了。它们没有等来援手,只好持续燃烧,这种形象在我后来的冥想中成了独自涅槃的火凤凰。
木房子是一座时间殿堂,里面长满了记忆。像肌肤上的纹理,骨骼里的血肉,灵魂上附庸的气息,这种原始、粗朴、简单、自然的巢穴,有着最贴近生命的体温,生活在其间的人们,有着共通的命运体验和痛感。这种能够呼吸的活着的物体,它的走失是一场不请自来的灾难,使你感到生命的销蚀和自我的残酷损伤。一种剥离、撕裂的疼痛从身体深处传来,你无法找到伤口,也就失去了痊愈的机会和宽恕的力量。我父亲在灰烬里寻找,我也在里面寻找,但我们都没有找回自己的时间。对此,我的叙述变得无能为力,我想起索尔仁尼琴那句话,他说:时间不能救赎一切。但他同时又认为,写作的任务,就是要涉及人类心灵和良心的秘密,涉及生与死之间的冲突的秘密,涉及战胜精神痛苦的秘密。怎么消解这场事故?我用了最便捷也最笨拙的办法,可是我无法在我的文字里涉及到任何秘密内核,一支笔探出去,永无止境,没有接触任何有温度的东西。一个人不管尊卑高贱,总是希望能给世界留下一点痕迹的,父亲也是如此,房子丢失以后,他成了一个忧伤的老人。他倾其一生,在房子里不停调和时间的冲突,储藏生活的秘密,使这栋房子从形式空空变得内容丰满。可是父亲忽略了,时间会让人心变成一座荒芜的空城,我们的生活当中总是藏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如命运一般,无以为抗。
或许是因为月光的缘故,一个偶然的点触发了我的思考和联想,虽然那个点具体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它带给我的感受却如刀刻一般,深,浸进骨肉。家族里一位年纪轻轻的伯父喝了一瓶农药后死去,他斜躺在放倒的门板上,我看到了他的样子,可我不理解生死。那时候,木房子比我大不了多少,新鲜木料的气味时常蹿出来,像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我躺在床上,月光刚好走到椿木树后面,一丝微芒透过细格窗染在蚊帐上,倾斜着,白而透亮的一块,缓缓地沉淀着。父母尚在灶屋里忙碌着,他们的说话声和走动声没给我带来安全感。我睁着眼睛,沉浸在遐想当中,思维突兀地冲破极限,无知无觉地陷入宇宙洪荒的泥淖中。我想到了生死,想到所有人对此都无能为力。伯父死后被埋进土里,几年后,人们认为他的鬼魂作怪,残害了世上的儿子,将他的棺木从地底发掘出来,围火烧掉了。
人最后是什么去向呢,灵魂消散,肉体腐烂或被地下的虫子蚀空消匿,或如我的伯父一般,骨头化作土化作粉尘最后化作虚无。在生死面前,我们都是孤绝的个体,必须独立去承担这种命运,逃无可逃。这是一个缓慢但不可逆转的过程,我的父母亲人,还有这栋房子,我为之生存的这个世界,所有一切都会在时间里变成虚无,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我了,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世界了。
亡 灵
我原以为火患只是父母的灾难,却变成了我的困境。车祸发生后,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也可以承担一部分苦难了。有天晚上,窗外路灯明亮,我的感觉上长着一对奇妙洁白的翅膀,不停地旋转飞翔,那些灵敏的触角,探入夜的深处。我的床边站着一个人影,他有着小偷的动作,四处翻找,耐心细致,悄无声息。他没有面目,脸部陷入阴影里。我十分害怕,担心他发现我在窥视,于是假装沉浸在熟睡中。过一会儿,我头脑一顿,睁眼一看,没有人影存在。我不认为这是梦境,因为我的感觉如此真实。这件事过后约一个星期,又一次发生,一个妇人站在墙边,用圣母般的悲悯目光看着我,她身体带来巨大阴影,将我完全覆盖。另有一群人立在我身后打量着我,他们全都静悄悄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无法看清那些面目,却能感受到目光的注视。也是一会儿,头脑轻轻一顿,所有物象消失,一切都无异常。一次深夜,一只老鼠小心翼翼爬上脚趾,接着张开尖利的牙齿,不停地啃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在咀嚼一枚新鲜多汁的果实,津津有味。我听得毛骨悚然,我甚至感受到我的血液从老鼠的腮边一颗颗坠落,发出“啪啪”溅地的声音。老鼠灰色的毛发,竖立的耳朵,狭窄的面目,摆动的尾巴,以及啖肉时满足的神态,这一切,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它将我的脚趾头一根根咬碎吃掉,我被钉死在这个小床上,无法喊叫,无力挣扎,疼痛感如此强烈真实。
或许,小偷、圣母和老鼠都出自身体内部寻找、宽恕和惩罚的自我设定。我无法解释这种幻觉,把这看作为体内的骨头作祟,它们不安于现状,使我悬于巨大的虚空中,感官找不到着力点,四处碰撞,敏感多疑。我向洗水间跋涉,我看见一个人蹲在坐便椅上,他抬起头,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既不回避也不叫唤。他有一部长长的胡子,这胡子让他年轻的面容显得苍老一些。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但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伯父,那个死了二十多年的人。
伯父跟妻子在地里给苞谷除草施肥,危险隐伏在暗处,“你们别想来抓我,我没做坏事”,他把头颅高高扬起,对准虚无的天空和无处不在的敌人,开始不停唠叨和咒骂。紧接着,像被太阳灼伤一般,他骤然扔下锄头,跳转身子往家里跑。他的时间像风的尾巴,在那个下午一截截缩短,消失地飞快。他的妻子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最终失去了他。他反锁房门,吞下了大半瓶农药,躺在放倒的门板上,仰面,被时间陷害,沉入永夜。他的妻子找不出他逃离的原因,只好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她悲痛但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站在吊脚楼下看到他家里乱成了一团,来了很多人,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大声喊叫,有的人在给他换衣服。他的胡子上还残留了一颗亮晶晶的药水,在云朵下面反射着白光,诡谲迷人。我望着他,迷惑不解,跟母亲说,伯伯是不是睡着了。这事实上是一个陈述句,我不明白一个人沉睡之时为什么那么多人来打搅他,并且神情悲痛而古怪。在以后的日子,我总在不同地方看到伯父,他总是以不同面目出现。虽然他的长相我早已忘记,但只要见到那把大胡子,我就肯定是他。每次见到他,我都觉得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那时我才几岁,不了解生死,不知道死亡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到来的。
伯父死后大概三年多,我的堂哥娶妻,夫妻俩总是吵架。堂哥气性大,总是闹着要去死,嫂子也闹过几回。这样,寨子里就传来风言风语,一定是伯父的缘故,要知道他死前没把药喝干净,胡子上挂着的那颗总是作怪。伯娘请算命先生一看,说果然如此,还说伯父的尸身并没有腐烂,他变成了草寇。什么叫草寇?就是说伯父的体内寄生了一种藤蔓植物,等到藤蔓从他身体各器官里长出来后,伯父的魂魄就附在上面,永远不消散。如果藤蔓顶破了棺材盖子,钻出地面,四处爬伸蔓延,那么伯父的鬼魂就可以跟出来到处害人了。幸亏及时发现,全寨人都淌了一把冷汗,当即商议,挖开坟墓,掘出伯父的棺材,搬来柴禾,把伯父的躯体放在火堆里焚烧了。
那时候大人不让小孩子靠拢围观,我随着一群伙伴站在远远的地方,只见埋伯父的那个山坳里火光冲天,足足烧了一个下午,木柴炸裂的声音隔空传来,让人又兴奋又心惊。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过伯父的影子。我相信大人们说的,伯父随着那堆大火灰飞烟灭了。
今天晚上,消失了二十几年的伯父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没有出声,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心里当然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或是想象,我并不感觉到害怕,世上是否真有鬼魂存在,我没有证据否定,但从不觉得惧怕。白天时,来了一个犯颈椎病的中年男人,他是个老板,每年承包大量的土地种植百合,一年有几十万元收入。这个百合老板长着一张喋喋不休的嘴,颇为自己的经历感到自豪。他说自己十来年一直在这里输液止痛,有一天晚上,他睡我这张床上,梦见一个小女孩一直叫他让开,说这是她的床。早上起来后,他跑到医生那打听,才知道前几天有一个小女孩在这张床上死去了。他说医院里奇怪的事情总是很多,几乎每张床都不干净,一到晚上,整个医院都是亡灵的殿堂,它们四处游走,驱赶病人,抢夺地盘。他知道我晚上独自一人睡在这里后,讲述那些故事时愈是添油加醋,更加不怀好意。
现在,伯父的儿子并没有逃脱死亡的笊篱,那场记忆当中的大火焚烧让伯父的肉身灰飞烟灭,可是仍旧阻挡不了生命的消匿。大半年时间里,堂兄厌食、腹痛、消瘦,闷闷不乐。他被绝望灰暗的气息攫住,常常躲在暗处哭泣,同时把这当作一个秘密扼守。他深知,一旦秘密外露,就像小鸟被惊飞一样,不再复返,同时也会让他的担忧和恐惧大白天下,得到印证。他那个头脑单纯的妻子在这种掩盖下,毫无察觉,茫然无知。一场旷日持久的感冒症状让堂兄丢失了自己的秘密,医院诊断书上表明年轻的堂兄是一名肝癌晚期病人。他的母亲,那个当年没有抓住丈夫衣摆的妻子,今日也无法牵制住儿子的脚步。父子俩携起手来跑得飞快,打定主意要让这名妇人饮尽悲苦。我年迈的伯娘拖着孱弱的身子,气喘吁吁,无力追赶。她常常背着家人,在野外的土地里高声咒骂伯父,接着哭泣儿子,同时祈祷上苍,愿意用己命换儿子的命。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时间并不理会一个衰老妇人的悲痛。
一小节碎骨在我体内叫嚣乎东西,有时候痛意竟会令人感觉到幸福。在过往的时光里,我曾经梦想做一只小妖,无忧无愁,快快活活地唱山歌,吃人或者被吃掉,死在年轻的岁月里。应该是这样的,要么轰轰烈烈,要么戛然而止。我没有死在年轻的岁月里,我让生活出现不了奇迹,它成了平庸的一团抹布。我甚至没有设想过,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一小间病房子,无声暗哑,渐渐干枯和损耗。我在写这篇文字时,我们正在等待堂兄的死亡。任何一场时间和生命的消匿都让我们无力无助,六神无主,但我们接受它,并且在心里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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