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之夏部:万物生长(立夏、小满)
【大地笔记】
夏部:万物生长
神说:给植物们命名,向土地撒种。
——-《圣经》
立夏
立夏——
每年四月初一前后(公历5月5-6日之间)太阳到达黄经45度时为农历的立夏节气,“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此时,太阳黄经为45度,在天文学上,立夏表示即将告别春天,是夏日天的开始。人们习惯上都把立夏当作是温度明显升高,炎暑将临,雷雨增多,农作物进入旺季生长的一个重要节气。
【土地】释义:1、指土壤。 2、指领土。 3、指管理一个
小地面的神。 4、指测量地界。
词典上的多层释义,是我长大后才了解的。在我的少年记忆里,土地指的就是鲁西南平原上我家的那几亩几分地。名叫乔辛村的百余户人家的平原小村落,村前村后村东村西,都有我家的土地。我家的土地四处分散,并不集中,这在别家的也都一样。平原上村庄稠,土地一般都星罗棋布,大小不一,地况质量也不尽相同。早晨、傍晚,麦假、秋假,我常跟随了祖父、父亲和母亲,去田地里犁地、耩地,播种、撒肥,割麦、收豆,砍玉米、拾棉花。孩子做不得多少农活,但在自家土地里撒欢、玩耍,脚踩泥土,亲近庄稼,却是别有一番自由的滋味,也是人生弥足珍贵的回忆。
村前的土地最为整饬,旱涝保收,母亲称它为一等地。那一块地有二亩多,是我家的粮囤,春种麦子夏种玉米,每到麦季,我们全家老少挥镰收割大片大片的麦子,父亲在前,母亲断后,我和妹妹满地里捡拾麦穗。割过的麦茬黄灿灿的,倒地的麦穗沉甸甸的。它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一年四季我们能有白面馒头吃,我去学校交伙食带粮食,全靠它了。它能旱涝保收,早先是因为那里有一条蓄水渠,干旱季节,从黄河里引过来的水通过水渠缓缓流进麦田里玉米地里,滋润庄稼,拔节生长;大雨时节,囤积在麦田里的水又可以通过水渠排泄出去,流进池塘、水库。早些年,水渠渐渐淤积,被人填平种了地,后来,那方地里村上打了一口机井,每到干旱时节,一台大马力抽水机日夜不停,把清冽的甘泉从地下抽上来,浇灌到各家地里去,也足以保证庄稼的生长成熟。自我记事起,这块地都是麦田,我所有麦子的记忆也都来自于村前的这块土地。从麦子出苗、越冬、拔节、灌浆、开花、变黄、收割,甚至轧场、打麦,都在这里。我在无数的文章中、诗歌中,用我的文字书写过麦子,歌颂过麦子,这都与我的麦子情结分不开的。在南坡这块我自己租种的土地上,我第一的想法仍是种上麦子,虽然,现在吃馒头用面都可以用钱从超市里买来,但面对一片麦田,看麦苗绿油油直至变黄变干的过程,体验麦芒轻刺手腕的微疼、感受收割麦子的记忆,则成为我缅怀亲人、回溯故乡的重要情感通道。在这块地边上,是我家的麦场,光滑整洁的一片空地,忙时充满人事,闲时站成风景。夏季收割了麦子,都是在这里轧场或打麦,秋季里在这里轧豆子,春冬季节,则伫立起高高尖尖的麦秸垛或者豆秸垛、棉花垛,成为童话世界。
村后一块土地属河滩地。它处在黄河堤外,沙质,是黄河河床。枯水季节,它也能一年四季保收,春天种麦子或者大豆,秋天种高粱或者蓖麻。涨水年份,黄河水大,水位上涨,一夜之间就会淹没这块土地,成为河滩涝地。我印象中有几次跟着父亲趟着水收割过高粱。父亲把高粱穗削下来,我负责用编织袋盛起来。但涨水年份不多,好几年才有一次。我记得一九九八年,黄河涨大水,全县调来上万人驻扎黄河大堤上,防汛防决口,那一年,我家种的是西瓜。绿秧秧的一大片西瓜地,夏天收获了一茬的西瓜后,到了初秋,第二茬西瓜快成熟的时候,突然村上大喇叭喊起来,说黄河上游开闸放水,要求防汛抗洪。父亲一听,急坏了,我家满地的大西瓜都已经长得斗大,眼看就要上市,这可怎么办?情况紧急,必须尽快收获,不能再等到瓜熟蒂落了。于是那天傍晚,我们全家连同左邻右舍,全奔赴我家西瓜河滩地,帮忙收西瓜。大家不顾黄河局工作人员的呵斥,冲进地里,把所有的西瓜都摘下来装车,哪里还管它孰不熟了。结果,好歹抢收个差不多,晚上黄河发了大水,一夜奔洪,第二天再去看,河面上还有漂浮着的未来得及摘完的绿皮大西瓜。这是一块经济田,收获的西瓜、大豆、棉花卖了钱,成了我们全家一年的花销和我的学费。但因为旱涝不稳,所以自我童年起,我家经济状况就不好,有好多次,快开学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和母亲拖着沉重的脚步,直至半夜才从邻居百舍给我借来学费。唉,这一块土地呀,让我爱恨交加。这次种地,我种了十几棵西瓜,除了喜爱这种水果之外,也算是体验当年种西瓜、看西瓜、收西瓜的生活,感受生命家庭的万般滋味。
村东一片只有几分地,算是菜园。那时候,在我们村,家家都有一片菜园,自给自足,一年到头,基本不用买菜吃。肉又很少吃,所以,一个家庭的花销除了有学生上学交学费外,几乎也很低。我家的菜园是和爷爷家、叔叔家在一起的。半亩多地,三家分开来。菜园中心有一个压水井,那时候没有电机,浇园全靠人工压水。菜园里的黄瓜、豆角、西红柿,是水性蔬菜,一天离了水也不行,爷爷就常年在那里压水浇园。现在想来,那是很辛苦的活儿。一个细细的白色塑料管,接在水龙头上,缓缓流进每一块菜地里。爷爷的庄稼地父亲和叔叔替他种了,爷爷就全天候打理菜园,管好菜篮子。他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很大原因就是摁压水井的缘故。我也常去菜园里玩,爷爷让我压水,我压不几下,就喊累,手被磨得通红,爷爷就笑我。我去了只知道吃,摘黄瓜吃,啃茄子吃,抓西红柿吃。我们家菜园里,最早结出的蔬菜,都是我先尝的。爷爷不阻拦,看着我吃就眯着眼小。他坐在凉棚子下抽烟,还带着一个小酒壶,凉棚子上的丝瓜秧葫芦秧慢慢爬满了架子,绿叶子遮出了阴凉,把丝瓜和葫芦垂下来,美得好像一幅画。我今天能在南坡种菜,全仗了那时候爷爷教我的一些菜园常识。
村西的那块地二等地,地质不错,也平整,但是只能靠天吃饭。没有水渠,也没有机井。母亲常在那里种大豆、种棉花,这两种庄稼抗旱。立夏之后,春豆快速生长起来,母亲就带着我去豆地里拔草、除草,或者就去给棉花打叉。天气热起来,烈日炎炎,周末或者傍晚,母亲常带领我和妹妹,去村西地里看看。不知为什么,那块地,野草和野菜总是很茂盛。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永远有锄不完的野草,稗子草、三叶草、灰灰菜、苦苦芽……,放了暑假,我不得不下地干活。特别是锄草这活儿,还必须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最好,那样锄掉的草会很快被太阳晒干、晒死,要是阴天凉爽的时候,除掉的草如果不及时拾起来抱出去扔掉,草就很难死去,一个夜晚,它们就又倔强地活了起来,恼人得很。当然,等大豆、玉米和棉花棵子起来,我常常坐在它们下面偷懒,它们的叶子遮住了太阳,我坐在地上,屁股下面的泥土凉凉的,很是舒服,有一次我躺在里面睡着了,醒来时母亲已经回家了,天色黑将下来,看着土地里那几处耸起的坟堆,我吓得拔腿就往家跑。这块地也有很多野菜可食,每到中午或者傍晚收工时候,母亲就会拔一些苦苦芽、薄薄丁、扫帚菜什么的,带回家去,凉拌了给我们吃,或者裹了面粉过了油炸或者蒸了蘸蒜泥给我们改善伙食。那种味道如今的再也找不到了,即使是农家乐里专业厨师,也没有母亲做的好吃。
哦,土地。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最深的印象。它带给我的是局部的、局限的、生动的,也是具体的、鲜活的、主观的,我没有像现在许多诗人一样见了泥土就要亲吻泥土的矫情,也没有王公贵族傲视一切、蔑视土地的无知,没有秦牧在《土地》里的土地就是政治和家国的峭拔和高蹈,也体会不到艾青“我的眼里常含泪水”的深沉和激动。
但我了解土地、熟悉土地,爱恨土地的馈赠和艰辛,就像熟悉我村的邻居百舍一样,就像我爱我的故乡和逃离故乡一样况味复杂。土地只在我的心中,就那么一小片,就那么东西南北几条小径的距离。土地就是庄稼、蔬菜、杂草,就是征缴皇粮、打药收割、自给自足,土地就是一脚泥巴半腿草籽,就是哺育、喂养和陪我长大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以及沉眠地下亲人的坟堆。
多年前,我厌倦了土地的劳作的辛苦和贫瘠土地带给主人的可怜的收获和尊严,发奋读书,狠狠地背叛了土地,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吃国粮”的,如今,将近中年,我又从城市的罅隙里滚了回来,在山坡上收拾一块泥土、观察土地上生命的变化,并在纸上还乡,用汉字在田垄里书写着一行一行笔墨庄稼,那些茂盛的植物和植物中鸣唱的活物们,我就这样今生与你们纠缠不清、相伴到底了。
【桃树】释义:桃,拉丁文名:Amygdalus persica L.蔷薇科、桃属植物,树冠宽广而平展;树皮暗红褐色,老时粗糙呈鳞片状;是一种果实作为水果的落叶小乔木,花可以观赏,果实多汁,可以生食或制桃脯、罐头等,核仁也可以食用。果肉有白色和黄色的,一般在亚洲最受欢迎的品种多为白色果肉,多汁而甜;原产中国,各省区广泛栽培。
进了夏天,变化最快的水果便是桃子。暖空气频繁地吹过来,气温慢慢升高了,阳光也猛烈了许多。一株桃树,终于完成了它开花的使命,把粉红色乃至渐变为白色的花瓣全洒落进地上,慢慢腐烂,渗进泥土里。前些日子我们攀着桃树的枝桠照相,对着桃树吟诗,挑逗我们的是桃花。自古桃花如流水,自古桃花喻情色。我坐在泥坯房的草棚子里,竹躺椅上就摇曳着一首诗。我闭目养神,看见《聊斋》里的小红小翠,看见一笑三百年的婴宁袅袅走来。
但桃花败了。终究敌不过时光,抵不过夏天。桃树矮矮的,旁逸斜出的枝桠,像一张蒲扇。我时候攀上去,坐在上面想入非非,但桃树的叶子一天天长大,浓郁起来,碧绿起来。掀开叶子的那一刻,就蓦地看到生出了的一个个的小毛桃。毛茸茸的,还是那个比喻,像少女的初乳。在夏天里,我们等待着收获桃子。这种落叶小乔木,不仅花儿漂亮,有风尘的俗艳,它的果实也汁而甜。很多人都喜欢吃桃子。《西游记》里的猴子在蟠桃园里吃桃的一幕,许多人都印象深刻。桃子的种类很多,有水蜜桃,有毛桃,有油桃,黄桃等。可惜我叶公好龙,什么桃子也不爱吃。毛桃太多的毛,我有毛发过敏症状,咬在嘴里,毛发与牙齿发出摩擦声,我会过敏疯掉。扁桃的毛更多,洗了三遍还是毛茸茸的,看了就让人发冷。油桃还好一些,光滑的表面,可惜长不大,而且也不甜。黄桃颜色发黄,也比较甜,但是果肉发硬,吃起来有咔吱咔吱的声音。水蜜桃长得大,皮薄,虽然有毛,但可以把果皮全部揭掉,里面的果肉汁多饱满,用嘴一吸,像是桃浆。啊呀呀,写到这里忽然觉得性感,记得少年时候看过一部港台的情色片《蜜桃成熟时》,女主演是李丽珍,饱满的胸部波涛汹涌,让我多夜辗转难眠,得了相思病。可惜这一株桃树不是水蜜桃,它只是最普通的华北毛桃。否则,则可以治愈我的“蜜桃”妄想症了。
这一株桃树,春天是田园里的一首诗,夏天是一部微电影,毛茸茸的桃子,成为最容易幻想的电影情节。
【麦子】释义:麦子,单子叶植物,禾本科。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植物。茎秆中空,有节。叶长披针形。穗状花序称“麦穗”,小穗两侧扁平,有芒或无芒。颖果即麦粒。子粒主要制面粉,皮可作饲料,麦秆可用于编织等。
在土地那一节里,我已大篇幅写到麦子,因为一写到这种植物(还有芦苇),我就收不住笔。我从小吃这种植物的种子长大,即使到我终老,我也离不开这种植物了。其实,上面是写的麦子的整体,一片麦田或者关于麦子的故事,下面我写一下我这块田地里每一棵麦子的样子。
麦子品种不同,株长也不尽相同,高的可及腰部,矮的则刚过膝。还有的就是,天气干旱,麦子就长得矮小,穗子也小,而且不结实,产量很低。一棵麦子由它的毛发状的须根生出,就做分蘖。它是越冬植物,一个冬天里都懒洋洋的,甚至会叶子变黄枯萎,但它泥土里它的根部却正在吸收水分、储存养料。立春之后,麦子返青,把黄叶子全褪去,黑油油的绿叶子生出来,气温越高,长得越快。有时候快得不可思议,一天一个样子,瘦瘦长长的美腿,很快亭亭玉立起来。离地面十公分左右,中空的茎秆会抽节,像竹子。第一节短,第二节长,第二节直到高高伸出,举起沉甸甸的麦穗,再不分节。叶子修长,披针形,长长地垂下来,像兰草。但麦子叶上有毛刺,发涩,刺在皮肤上,像小锯齿,会刺伤皮肤,让身上刺痒。麦穗大约七八公分长,两侧小小的巢穴房子紧密排列,每一个小房子里都有一颗种子,就是麦粒。麦粒小时候细瘦娇嫩,开花授粉之后快速生长,麦粒由小到大,渐渐长得结实、饱满,尖上有芒,像针尖,俗话说“针尖对麦芒”。麦子生长周期短,进了夏天,就会快速成熟,繁殖能力强。爱情期短,孕育期短,为的就是能尽快成熟落地再生。一旦果实饱满,茎秆麦株迅速衰老死去,变黄,发干,麦粒水分蒸发,变得坚硬结实。
大约到了芒种前后,就可以收割了。收割后的麦子脱粒,晒干,麦子打成面粉,吃进我们的肚子里。麦茬则焚烧在田地里,成为下一年的肥料。麦秆收起来,可以用作编织草帽什么的。我们小时候,用麦秆编织草戒指。我小时候喜欢邻家的女孩,送给她的第一个戒指就是麦秆编织而成的草戒指,她伸出修上细嫩的手指,我给她把戒指戴上,她让我轻轻吻了嘴唇。那是我的初吻。在麦田里,在一枚草戒指的见证下。有一首歌叫《风吹麦浪》——
远处蔚蓝天空下
涌动着金色的麦浪
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
爱过的地方
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
吹向我脸庞
想起你轻柔的话语
曾打湿我眼眶
嗯……
我们曾在田野里歌唱
在冬季盼望
却没能等到阳光下
这秋天的景象
就让失散的誓言飞舞吧
随西风飘荡
就像你柔软的长发
曾芬芳我梦乡
嗯……
但麦田里的浪漫毕竟是很少的,麦田里多的是汗水和艰辛,直到最后,成堆成垛的麦秸杆被填进灶膛里化成熊熊火焰,把香喷喷的小麦馒头蒸熟,或者运进造纸厂,变成一卷卷洁白的纸张,带着麦子的温度,让我们书写,麦子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小 满
小满——
小满(grain buds)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夏季的第二个节气。其含义是夏熟作物的籽粒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只是小满,还未大满。每年5月20日到22日之间视太阳到达黄经60°时为小满。
【樱桃】释义:学名Cerasus pseudocerasus,是某些李属类植物的统称,包括樱桃亚属、酸樱桃亚属、桂樱亚属等。乔木,高2-6米,树皮灰白色。小枝灰褐色,嫩枝绿色,无毛或被疏柔毛。冬芽卵形,无毛。果实可以作为水果食用,外表色泽鲜艳、晶莹美丽、红如玛瑙,黄如凝脂,果实富含糖、蛋白质、维生素及钙、铁、磷、钾等多种元素。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读这两句诗的时候我就口舌生津,满眼葱茏,想那芭蕉是如何在院子里的黄泥小畦里被雨水淋洒,变得墨绿的;而樱桃树则突然在某个早晨从绿叶中抽出一串一串的红果子,女孩子们一般羞涩而性感。我有时候觉得,樱桃和芭蕉都不应该是这世间的俗物,她们只适合生长在一首一首的宋词里,让我们读罢唇齿生香,惜香怜玉。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大雅的便是大俗的,或许阔叶的芭蕉只适合在窗下听雨,而那红了的樱桃却可以吃进肠胃里去,并在口里留下清甜的汁液。
现在到了初夏的天气,桃树旁边的樱桃树把它的玛瑙般的透红的小珠子举在枝头,诱惑得一些鸟雀们纷纷飞来,停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地叫着,用尖利小巧的喙不停地啄食那红色的小果子,颇是美妙。我田里的这棵樱桃树据说已经十几年了,如今亭亭娜娜高过了人头,高过了茅棚上尖尖顶,把枝干举到房顶上去了,每年能结近百斤的樱桃果。能在初夏的天气里吃到这种清甜的小果子,的确是我的福气。有一次,我像孩子般爬到树枝上去了,坐在树杈上大把大把地贪食着,而一只鸟雀竟然不怕我,歪着小脑袋在我面前的树枝上看我。我和它一起食用这棵樱桃树的果实,它也是这棵树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租客而已。
樱桃就是这样离我很远又很近。远的时候它隐藏在远古的诗词里,和芭蕉一样让我心生一种隔世的感觉;而近的时候,它就在我的身边,经过我的口舌到我的身体里去。樱桃。我喜欢这个词。我记得我曾写过一篇《樱花》和一篇《桃夭》,那样的文字就让我陶醉,而樱桃,这个羞涩俊美的词语更让我痴迷。我多么希望它是一个女子,一个修身束腰的小女子,每年初夏的天气里站在我的窗前招摇,送给我微笑的酒窝和清甜。
后来的时候有一部日本的动漫叫《樱桃小丸子》,那是一个小女孩,可是并不修长,而且矮。我不知道为何她会拥有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我不喜欢这个片子的,但是我却喜欢这个名字。我有时候想,什么时候我才会认识一个叫樱桃的女孩子呢?
【叫小满的女孩】
小满。小满。我看到这两个字,心里就充满了喜悦。古人给节气命名,真是有意思。比如谷雨。比如清明。比如白露。比如芒种。我有时候想,给节气命名的那个古人一定是个文学家。日历是俗事,农事本劳人,却能得到一个如此文雅的名字,实在难得。苇岸曾经在《大地上的事情》专门来阐释这些节气,文笔曼妙,贴近大地,读来颇为怡人。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这样解释:“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在农村,小满的节日,到田野里去,总能看到满田的麦子已经开花尽落,果实充盈饱满。碧绿的海浪般的麦田,沉甸甸将要成熟的果实,着实招人喜爱。“小满小满,麦粒饱满。”“小满不满,芒种开镰。”过了小满,不须多日,就是芒种了。而芒种,对于北方农人来说,便是收割,便是劳累,便是喜悦。夹在谷雨和芒种中间的小满,那就是一个农人虚设的一个节日,一个用来展望希望的时刻,是一首诗。此时的庄稼颗粒饱满,田野里麦浪起伏,古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于是开口便说了“小满。小满。”吧?
但小满却不仅是个节气,还是一段往事。有些疼痛的往事。小满是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小满生在小满这天,也由此得名。我在家乡的时候,她还很小。小满年纪虽小,却聪慧可爱,那时的我在中学读书,小满还没有上学。周末回家来,小满就跟在我的身后,听我读诗,看我写字。我说,小满,你也来。我把笔递给小满,她开始不肯,羞涩得满脸通红,好象院子里通红的石榴。我说,小满,你写。小满便比葫芦画瓢,但她画得像,画得真,画得单纯,画得可爱。小满听我读诗,自己也写一首。小满的诗虽然稚嫩,可是清新扑鼻,充满灵气。我说,小满,长大了你作女诗人。小满就天真地问,诗人是啥?我呵呵地笑,小满也笑得露出两个酒窝。到了学校里,我总是想着小满。想着纯净的小满。快乐的小满。会作诗的小满。又是一个周末,回到家里,我去找小满。母亲的眼里泪汪汪的,说,小满走了。之前毫无征兆,突然得了怪病,临死还说要当诗人。诗人是个啥?我母亲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诗人。我的心突然一紧,心里喊,小满。小满。
……我来到麦天里,到处是充盈的麦粒。小满就是在小满这天走的。我看见麦田里一个小小的坟头,我知道那就是小满。我把我保存的小满写的那首诗烧在小满坟头,我仿佛看见小满手握铅笔,羞涩得满脸通红。此后的每年,到了小满的节日,我就要想起一个叫小满的女孩子和关于小满的一段往事。这一个美妙的名字给她,也算是天赐佳名的了,可是,为什么,天又把她收走了呢?
【西瓜】释文:学名Citrullus lanatus,堪称“瓜中之王”。引入新疆是在唐代,五代时期引入中土。属葫芦科,有多个种子。原产于非洲。我国南北皆有西瓜栽培,西瓜是一种双子叶开花植物,枝叶形状像藤蔓,叶子呈羽毛状。果实外皮光滑,呈绿色或黄色,果瓤多汁为红色或黄色,罕见白瓤。西瓜性温,味甘甜。有清热解暑、生津止渴、利尿除烦的功效。皮还可以做菜辅料,药品等。
前面我已写到过西瓜,但我对这种瓜果的喜爱之深,感情之复杂,我不厌其烦地多次还要写。在我租种的这片田园里,在麦田和菜园之间,在薰衣草和地瓜垄之间,我种下了十几棵西瓜。入夏之后,西瓜秧爬得很快,开花的小瓜妞也长得极快,我浇了两次水之后,西瓜便一天一个模样地长起来,由鸡蛋大小,到拳头大小,到皮球大小……我每天都来看它们,数它们,随着它们的饱满,我心里有了许多久违的幸福感。
之前我在小说《看瓜记》《西瓜、电鱼船和魔术师》以及《苹果熟了》里反复写过这种瓜果,每次都写得我口舌生津、满心喜悦,下面一个关于西瓜的故事,却让人满腹辛酸,颇有况味。
卖瓜记
有一次我父亲进城卖瓜,就和别人打架了。来找事的是街头的小贩,看我父亲的西瓜卖得快,过来抱了马车上的西瓜就摔在地上。那个西瓜很大,是当年的瓜王。头一天晚上摘下来的时候,我搂着它睡了一夜。我不舍得卖它,可早晨装车时父亲还是默默地把它搬上了马车。可是,那个瘦个子的穿花衬衣戴变色眼镜有些结巴的年轻人,他凭什么把我家的西瓜摔在地上?那一年我七岁,上一年级,我和父亲一起到县城里卖西瓜去。我很害怕,也很委屈。我藏在马车后面,眼里蓄满了泪水。我父亲气得有些哆嗦,他一手拿起西瓜刀,一手拿起铁秤砣就靠上去了。我父亲三十多岁的年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和人打架。为了一个西瓜。为了我的委屈。后来,我父亲的头流血了,而那个年轻的瘦子也没有沾上多少便宜,被父亲砸了一秤砣后,嘟嘟囔囔地退去了。这就是那个夏天,有关西瓜留给我的记忆。
我对这种植物,爱之也切,恨之也切。后来,我父亲进城去卖瓜,我和母亲总是担心。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可是城里只接受他种的西瓜,却容不下他一刻的停留。我们只知道西瓜的甜美好吃,却不知道种瓜的艰辛。那些西瓜的幼苗春节过后就要培育,而我的父亲要穿着棉衣去雪地里给它们烧炕加温,他自己的房子里却不舍得点一把火炭。种到地里后,我母亲就要每天在瓜垄里跪着爬着给它施肥,锄草,以及矫正秧条。西瓜开花的时候,早上八九点钟,母亲就要给它们去授粉,一朵花,一朵花的,所以,地里的每一个瓜,我母亲和我父亲他们都熟悉,就像他们自己的孩子。而当我父亲进城卖瓜的时候,我们从来不舍得吃一个好瓜。凋落的,碎裂的,父亲卖完剩回来的生瓜,我母亲从地里把它们背回家里,或从马车上拾出来,给我们兄弟切开了解谗。现在想起来,我家种瓜的那几年,我们吃的最多的就是生瓜。
这几年,父母已经年迈,他们早已经不再种瓜、卖瓜了。可是,我现在在城里,每次看到在夏夜的街头上卖瓜的农民,我总是想起我的父亲。我经常去买他们这一天的最后一个西瓜,并且绝不讨价还价,我在内心里把他们当成我的父亲。这么晚的夜色,只剩下一个西瓜没有卖出去,他们还是不走。他家里也有为他担心、等他安全回来的妻子和孩子吗?这么晚的夜色下,他们有推着木轮车来城里的,他们怎么一步一步迈回家去?等卖完了最后一个西瓜,他们就高兴了,脸上的皱纹荡漾开了,他们会有一个好梦吧?
西瓜,西瓜。
这种绿皮红瓤的清甜瓜果,在我的记忆里,却是一种痛和沉重。当我用刀子把你打开,把你摆在干净的木桌茶几上,你到底是哪一个母亲曾经亲手采摘还有哪一个父亲把你带到县城里来的?你很漂亮和美味,可是我看见你的时候,想起的却是一段往事。
【韭菜】释义:属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以种子和叶等入药。具有健胃,提神,止汗,固涩等功效。在中医里,有人把韭菜称为“洗肠草”,不但如此,韭菜还有很多名字,草钟乳、起阳草、长生草等,又称扁菜。韭菜适应性强,抗寒耐热,全国各地到处都有栽培。
韭菜,倒更像是一种草。在我经营的菜园里,菜畦中的这种植物一小撮一小撮地生长着,阔叶而长,墨绿色的样子很是可人眼目。我有时候觉得它更像是一种兰草的亲戚或近邻,但兰草只可观瞻,它却是可以入口的一道美味。我拿着一把断柄的镰刀,在春日或夏日的傍晚,扒开肥沃潮湿的泥土,去割回一把韭菜来。割。这个动作也很有意思,这本是金属和植物的交锋,但在这里却不能有割麦子或豆子的强悍,必须要温柔。把割这个动作变得温情脉脉,因为韭菜割了还要长出新的叶子来,切不能伤其根的。割了一茬,再生一茬,这让我想起《诗经•采薇》中女孩子挎了篮子去野外采薇草的事情了。
我喜欢韭菜炒鸡蛋这道小菜。每次入宴,我少不了要这个菜。这个菜制作简单,成本低廉,却极是好吃。搛一筷子入口,鸡蛋包卷着韭菜,韭菜缠绕着鸡卵,温暖而有青草的滋味,再饮一盅半盅的白酒,不一会就有微醺的味道了;而微醺我觉得是人生最好的状态---似痴似傻,半清半醒,脚下轻飘,口舌生津,岂不妙哉?不仅味美,这个菜,其色也鲜泽,金黄的鸡蛋,墨绿的韭菜,清泠泠的白瓷盘子,鲜艳而又素朴,不及入口,只是欣赏,也很可以悦目了。我不是美食家,却对菜肴的颜色审美有着特殊的癖好,比如虾皮油菜——翠绿的叶子、粉红的虾皮,二者相依,红绿分明,我就很喜欢;再比如,蒜薹肉丝,比如红辣椒炒豆腐,都是很好的颜色搭配,我一律喜欢吃,甚至百吃不厌。在这些小菜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韭菜鸡蛋,此菜入口,曼妙无比,余味悠久。这也是我之喜爱韭菜的原由吧。
韭菜虽然不停地割,但是也分季节来吃,才叫好吃。春节过后,头刀韭菜最为鲜嫩,炒了吃或包素馅的三鲜水饺可谓极品;春分过后,夏天以前,韭菜味道清爽而甘冽,温软而绵长,是最好食用季节。而到了炎热的夏天,韭菜疯长,也容易腐烂,所以此时有六月烂韭菜之说,此时的韭菜不若春天的味美,若食用则可以用它和粉条一起做蒸包来吃,味道也算不错。这时候雨水频繁,韭菜长得很快,如果割得不及时,韭菜转眼长大起来,就要开花了。大约秋日时刻,韭菜中央抽出一根茎来,乳白色的韭菜花顶在茎端,细小的花朵组合在一起,成一个圆形,很是漂亮的。它的花朵不仅可以悦目,而且也可以食用。那就趁它未老之时掐下来腌上,入冬后作咸菜吃,其味道大约也毫不逊色于韭菜鸡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