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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个人的云水书 (许久未来,发一个中篇散文,问好众文友)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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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部 遇巧旅馆

      下午临近黄昏时分,我从过长的午睡里醒来。单人床对过的小木窗里,天空呈现出迷幻般的蓝紫色,隐约有金光闪烁其中。这平常的黄昏景象,在我看来却是自然所独赐,心中不禁肃穆端然。连续多天,我都在这样的时刻醒来,潮声隐隐,晚霞绚烂。即使没有潮声,我也会将耳畔的所有生息幻化为大海的潮音。过于短暂的白天反衬出夜的漫长,而我将无比清醒。
      多少年前,我就曾经幻想过这样的景象:一片少有人来过的海,窄小的私人旅馆,潮湿的空气里夹杂各种鱼类散出的混合腥味,那是它们根本不需要人类弄懂的信息密码;一个人,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没有人探寻我的过往,也无人关心我的将来,更无人干预我的现在,我因此获得了安全。由于抛弃了通讯工具,使得一个人的出走有了更彻底更决然的意味。就像小时候,每当受到父母训斥,心胸憋闷得要撕裂开来时,我总会一个人跑向离家不远处的苇湖。岸边水草丰美,嗤嗤拉拉扯动我衣角,清新甘洌的植物气息裹拥着我小小的身体。强大的气流猛然间奔向喉头,肩头耸动,哭泣是最好的宣泄。等到哭够了,哭得自己终于平静下来时,天也完全黑了。我重新蹦蹦跳跳回到家,依然是个淘气的女童。女童离海很远,但我常常给脑子充满幻觉,让自己遗落到一片汪洋中的小岛上,岛上阳光明净,天空如洗,植物碧绿葱茏,鸟群此起彼落,我是奔跑在阳光下的一头快乐幼兽。从小我就尝到了出走的快意,直到现在,我三十六岁,人们眼里一个不再年轻的年龄,但哀老毕竟还没以过快的脚步追上前来摧毁掉我的容颜。一次次死去,而出走就是一次次再生,我的沉默寡言与神秘行踪,在许多男人眼里仍形成足够大的磁场,只是我从来都不自知,也从未想要知晓。
      房间里幽暗不明,墙上的壁纸自动隐藏起多年不变的单调花纹。尽管躺着不动,我还觉得床在晃动,在波涛之上,幅度不大,像船漂浮在风暴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海面上。我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脑子里还是传出阵阵晕眩,一种类似缺氧般的轻微晕眩,我熟悉这感觉。快到晚饭时间,房门外的脚步声、讲话声逐渐嘈杂起来,偶尔有我根本听不懂的外省方言。
      庭院式旅馆,房间小得一眼就可了然,但还算干净,我已觉满足。与房间相反,庭院近乎奢侈般宽敞,两棵粗壮的栀子树挡住一半的阳光,花叶油绿,即使花期已过,夜晚海风穿过枝叶的空隙倾倒过来,仍夹杂有隐秘的花香。令我神经振奋。
   
      下了火车,站在中午时分气派繁闹的都市街边,我茫然于不知该往何处去。有出租汽车朝我开过来,司机探头问我要去哪里。
      不要热闹,清早和黄昏看海方便,住宿整洁即可。我的确没有具体可指的位置,但只要满足这三条,就能做到随遇而安。
      司机大概从没遇到过我这样简单到完全信任他的乘客,略微想了一会,说,有了,保我满意。汽车掉头向南开去。
      对这座岛城我并不感到陌生。
      岛城位于山东半岛南端、黄海之滨,三面环海,到处绿树浓荫,气候温和宜人,且以保留完好三百多座红瓦德式建筑、二十多个国家的集中建筑群而闻名于世。我曾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别人给安排好了食宿,公事公办,座谈、采访,短暂停留不过二三日,然后活动主办方依依与我惜别,一副盛情挽留的样子。我总是及时从盛情中脱出身来,所谓挽留,不过是礼仪大省的一种待客方式。我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种情分,完全是工作合作的需要,一旦合作结束,情分意味着该立即收回。彬彬有礼,那是对协约和规则的尊重,表明下次还有合作的可能。手上捏着主办方递过的车票及酬劳,我匆匆赶往车站。
       我曾在笔记本上抄录下关于这座城市的一段话:“虽然,被殖民在政治叙事上是屈辱,但在现实叙事,却是一个城市令人羡慕的资产。某君说,他以前住西部老城区,小时候出门时,环顾那些老房子老街区,怎么看怎么觉得美。我相信,一个拥有更多西洋老建筑的城市,当然会拥有更多的审美训练,因为殖民者留下的遗产甚至是我们城市美学惟一的老师。”一次,汽车路过浙江路,当一座双顶的天主教堂兀然惊现在我视线里时,我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子放低,以便看清教堂的全貌。车子急速掠过,来不及看清壁墙上繁复、雅典的纹饰,印象最深的是镶在双顶尖上的十字架,在晴空下映出耀目银光,令我心骤然间震动不已。
      我喜欢这个岛城的建筑,却更留恋它的海岸线,“如若不是以得天独厚的海洋为广阔背景,这些建筑无论气势再怎么恢宏风格再怎么典雅,都会逊色许多。”我在笔记本上如此写道。
      出租走走停停,大海在街道两旁时隐时现,后来我就完全不知去向了。一路上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颠簸,顿时化作困意,我在座位上竟沉沉睡着了。醒来时车已停在一座三层古朴小楼的庭院门口,镂空铁门上挂了块棕黄色木牌,上面写着“遇巧旅馆”。我觉得这旅馆名字有意思,四周安静,大大的庭院有两棵栀子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房间虽然小了点,但在白天坐在栀子树下就能看见海,从此走出去不过一二百米就到海边。我当即决定住下来。窄小的楼梯甚至不能同时通过两个人,必须身体互相错开一点,我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
      这家旅馆位于岛城最南端的僻静地带。
      在旅馆庭院外开小卖铺、海鲜大排档的当地生意人,近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穿一身黑衣或一身白衣的神秘女人,于傍晚时分独自向海边走去。白色衣角似白鸟的翅膀,黑色衣角似黑鸟的翅膀,只是轻轻的一闪,她就飞出了他们的视线,这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感觉。只有旅馆女老板知道我来自本省的一家报社,职业为文字记者、编辑,一个来此度假十余天,喜欢吃咖喱海鲜饭,尖椒炒的花蛤,酸汤鱼。滞留的时间里,老板娘和服务员从未见我给谁打过电话,但是每次外出都一定带一只黑色的旧佳能相机。
      九月的海边,喧闹沸腾的光景已不复存在,七八月份那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海水中的游客,如风卷残云般被吞没掉了,其实他们是携着热情纷纷投向其他的风景名胜。他们习惯于被贴上标签,放置于被导游安排好了的旅行团行程中,住高级客房,吃千篇一律的旅行团体餐,行政干部还穿着铮亮的皮鞋,在到处人满为患的景点前大家排队等待拍照。只要数码相机“咔嚓”一声,留念就此完成。带着这种满足回到各自的城市,回到熟人圈中,他们日复一日乏味、缺乏变化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一时间可供炫耀的资本。但若说他们“到此一游”没有实际价值也不对,给当地的旅游业贡献点财力倒是真的。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观光客。
      大批的观光客退去了,他们也带走了成堆的啤酒罐、饮料瓶、咽不下的鱼骨及海鲜残渣。寂寥与开阔重归大海,凉风,宽广有力,呼呼作响,却是清冽的,从海中央迷茫处传来的气息总是令我深深呼吸,沉醉。在黄昏光线尚柔和时,我曾留心观察几个单身旅行者,虽然表情寥落,肢体与行动却是放松、随意的,自在的。或在沙滩上冥想,或长时间游在冷水中。
      我换上一身白衣白裤,裹一件枣驼色的厚棉麻披肩向外面走去。
      这大海不是我的梦境。那个旅馆,是我在一个著名岛城寄居了十余日的私人旅馆。我对数字本身缺乏敏感,但在每天来回踱步时,测量达到精准地步。
      我在海边会一直逗留到深夜。无论是阴云密布还是繁星满天。对自然界的奇迹我向来持有敬畏心,比如大海,我想象不出它的怀抱里究竟有些什么。在白日,寂寥大海尚显蔚蓝缱绻,恢弘诗意,听到人类发出的抒情声无数,而夜海却是更具真实性的生命体,它混沌莽苍,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梦魇,人在它面前,甚至无力发出“渺小”的感慨。它让人恐惧,战栗,因为人随时会丧失参照物。在海边呆时间久了,晕眩感便像种子埋进人脑内。
      涨潮的喧响一阵比一阵剧烈,我一步步退往高地。
      返回旅馆时,12时已过,公共小浴室里还有热水。凉透的身体在热水的刺激下,逐渐回复柔软。我倒了热茶,点着了烟,坐到栀子树下的石凳上等待湿头发被风吹干。

        
    B部 水云故人

      我曾数次在那座岛城停留,只有那一次一直停留了近一个月。
      那些时间我都做了什么?若是在平常,每天的时间对我而言几乎没有差别,我甚至想不起它们是怎样一天天消失,被吸到一个肉眼看不见却完全能感觉到的黑洞里。
      在岛城的那段时间是例外,除了寻访岛城一片一片的海水蓝、一个个陌生滩涂,除了看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写信。不是隔三差五地写,而是每晚都写。事隔十年之后,那些去过的滩涂,看过的蓝色和日出日落,都淡成了一些画面的背景。
      那一晚我从外面海滩散步回来之后,回到小小的客房,拧亮桌上的台灯。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个咖啡色布质封面的小笔记本,准备写我在出走期间要写的数封长信中的第一封,给一位比我年长许多的异性朋友,虽然我并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真的将此信投寄出去。我写信的速度并不快,有时两三天才写完一封。
      纸页质地绵密,吸墨性强,有着极淡的蓝色条纹和暗方格。碳素笔划过留下细微的刷刷声,像春雨洒进迫不及待需索水分的麦田,像小兔的嘴唇掠过新鲜的草叶,字迹舒展有力。我对一切纸张几乎都有留恋,小时候曾从家里偷拿出一条上海真丝围巾,只为换回同伴手中一个暗红封面的笔记本,被母亲骂了一个星期的“傻瓜”。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笔记本,有些做读书笔记,有些用于记下随时想到的只言片语,有些被做人物专访时用掉,还有些因过于华美不忍下笔而空了很长时间,而我的包里每时每刻都躺着一个笔记本,从来都没改变过的行囊。
      事实上,这封信写得较冗长,开头几页仔细描述了我刚到遇巧旅馆的感官觉受,直到第五页,信才开始了新的内容,使得这封信更像是一篇随心散记——
                                    
      “W兄,我知道吗,我之所以离开熟悉的环境,出走到这座岛城,还和一个人有关。他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作家,1931年8月受聘于岛城的一所大学来此任教。我在十多年前,曾用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读他在这里教课时写下的文字,以及日后回忆两年海边寄居生活的小说散文。
      具体一点说,是他笔下和海有关的文字对我生发了作用。那些能让人泛起奇诡感、温柔感,同时具有疗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脑深处,就再没消失过。
      一个总是自称为乡下人的青年,因为写作,生活环境得以完全改变,但那乡下人的敏感、孤僻、坦直、和普遍社会的不合,终其一生都未改变。他来了,既离开北京那么远,所在的地方又那么陌生,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却,每日继续发生无数新鲜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样忘去了。一个新的世界,将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阵。青岛慷慨的阳光,同那种花钱也不容易从别处买到的海上空气,治疗到他那一颗倦于周旋人事思索爱憎的心。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荡动,可以调整到他的呼吸,他来了。
      海那么宽泛,无涯无际,他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多了些。海边的寂寞,既培养了人的孤独心情,海也放大了他的感情和希望。那时,连他自己尚未知道,这两年时间所得有多么丰富壮阔,即便放在整个人生中都具足分量。
      课余时间,他经常徜徉在少有人处光洁柔软的沙滩上,或是躺在草木葱茏的山岗,仰视天上的白云缓缓地游动,近观海鸥在浪涛中无忧而飞。秋天的海滨,既无夏日的喧闹,又无冬天的萧索,呈现出一种叫人无限依恋缱绻的画境。蓝色的天,蔚蓝色的海,温暖的阳光,带着海洋潮湿气味和草木香味的微风,把他带进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他继续对我说着:“当时个龄刚过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天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

      十多年前,曾在他的《水云》一篇长文中摘录过几段话,在一本硬壳笔记本里。本以为被岁月消磨得淡漠近无了,临行前特意翻出来,语意新鲜如昔,海天云影顿时在我眼前不停幻化出无数意象,期间夹杂着湿润的海洋季风。这些意象刺激着我向它走去,走去,没有任何犹疑。
      现在我明白,一本书之所以不会消失就是要等待被某些人打开的,就像某个城市之于某些人和事,总有细微之笔难以解释的机缘与巧合。

      W兄,我曾经仔细探寻他在这个岛城里的行迹。福山路3号,一栋位于半山老街上、被花岗岩石围墙围起的老旧楼房,是他居住了两年多的地方。那栋楼即使现在看来也是极典雅的,具有德、日两种建筑风格。那里行人稀少,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占据了半面围墙。唯其僻静,才符合作家故居的特点。
      他在此先后创作了《从文自传》、《记丁玲》、《月下小景》、《八骏图》、《水云》等著作,《边城》也是在这期间酝酿而成的。当年,他倚着院墙远望,那随时变幻颜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赐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也让一个乡下人的孤独开出自由绚烂之花。我深信,所有真正沉陷写作之人,都有比常人多出许多的孤独。因为孤独,才会走向山,走向海,记取一片云变幻无常的形态,留恋海面七色光影交替的瞬间,但这还不够,最高的孤独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恣意和决绝。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尤其是在他晚年,那时他早已搁弃了文学创作,一边在故宫博物院研究文物,一边被勒令去扫大街。有自己热爱的文物研究,即使去扫大街,他亦不觉得苦和委屈。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不知道当今时代还能有几人。         
      在他福山路3号的住所里,还发生了堪称佳话的一桩事:有一个彼时尚未成名的少年,曾以徐志摩弟子的身份来到青岛求助于他,希望能出版诗集。他在抽屉里还有当票的窘迫条件下,拿出三十元支持这位此前素未谋面的少年出版了首部诗集《三秋草》,令其一举成名。那位少年便是写出“我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我”的卞之琳。大概他总也忘不了,早年他在北京落拓得几乎不能生存下去时,是徐志摩等人慷慨资助了他这个当时一名不文的初学写作者。
  越来越觉得1930年代的好,惺惺相惜,也许只会发生在那个时代。”


    C部 夜海森严

      清晨醒来,耳畔传来“沙沙”声响,取代了往日惯常的“哗哗”海潮。又仔细凝神倾听片刻,我才敢确定:这持续饱满的“沙沙”声真的来自秋雨绵密的针尖。遇巧旅馆更显寂静,旅客一拨拨离去,渐至稀落,好像只剩下我和302室,以及一个前来寻亲的安徽农村女孩。这个302就是那夜半时分来投宿的南方男子,昨晚在旅馆的小餐厅里见到,长相俊美,有几分似张国荣,但眉目低垂,似有无限悲伤。
      雨,一直没停歇。
      海边的房间潮湿暗淡,我继续写信,把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腿上。只是这一封长得有些超出我预料,而且在写信之初,我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写——
      “W兄,今天是我在岛城寄居的第十八天。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使得午后的睡眠格外酣沉。刚醒来时,我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是在什么时间。每次深度睡眠后,都会出现短暂的酣畅沉迷现象,而这种沉迷却只出现于下午光线暗淡时分,早晨从来没有过,然后从黄昏开始,我的思维一刻比一刻清晰。但很多梦都是离奇到思维无法解释的,就如真实世界中的各种际遇,我可以给予它们想象的借口,却不能够凭借经验与聪明预设结局,正因如此,个人未知的一切才成其为值得期待的。
      晚饭是到旅馆小餐厅去吃。我进去时,只有302男子坐在那里。他同我打招呼,语气清淡自然,仿佛认识已久。我略微感到吃惊,在他对面坐下来。对人我向来有疏离感,很少主动与人搭讪,和陌生男子尤其不知如何开口。若这时再反问对方,未免唐突,于是告诉他,我住在203室,在这里已呆了近20天。他说,我知道,刚来到的那个夜里,见你坐在栀子树下吸烟,姿态极为悠闲,曾以为你是老板娘。
      我笑了,你怎么来到此处,纯粹度假吗?
      遗憾的是,他说,我小时候既没见过戈壁滩也没见过大海,故乡只有一条江水日夜奔腾不息。我对海一直有梦想。
      我从未预想过在此逗留。原本的目的地是一个再往北的地方,离家越远越往北就越好,为了最近横在我脑子里的一件事,关系重大,说白了也就是一个决定。但当列车上报出这个城市的站名时,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新鲜,冲动,这时,洞开的车窗恰好把大片大片的潮润海风送进来,遥远的记忆终被唤起,这个岛城原是我小时异常向往过的。几乎没有什么考虑,我就下了车。当时天已很晚,然后听凭一个出租司机把我拉到这里。
      这应该不算度假,只算一次偶然的停留,也不知道会停几天,该走的时候自然会离开。我对生活极少有目的性。
      也许,是同一个司机?这种想象令我觉得眼前的晚餐情趣盎然。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干烧海昌,大盆的紫菜汤,清香的米饭蒸腾着热气。他吃得依旧很慢,一小缕黑发一直垂到了左眼角处,他自己似乎未曾觉察,竟有说不出的妩媚。
      我们约好晚饭后一起去海边,看雨中的夜海。

      七点半,他从老板娘那里借来两件厚雨衣,两双雨靴。他左手握着把手电筒,走在我前面。
      雨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存有大片大片的积水。近处的路灯和远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被雨幕轻而易举就挡了回去。眼镜片不断沾上雨滴,视线开始模糊。下台阶时,我谨慎挪动脚步,他在前面细心用手电的微弱灯光给我引路,却不知道沙滩早已是软烂如泥地在等着我们。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的大雨点节奏分明地砸在雨衣上、头顶。薄软的风帽禁不住狂风骤雨的抽打,歪向一边,头发瞬间湿透,眼镜片上全都是水 ,却无法用手去擦。眼前混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掩盖了一切,世界隐遁,大海消失,只有脚下一次次冲刷过来的潮水,还在提醒我,这是在海边。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明显小了下来,终至纤弱游丝。我从裤兜里掏出块手帕,擦干眼镜,又把他手里的电筒玻璃擦干净,光晕所到处,眼前的大海终于现出轮廓。雨中的夜海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海的印象,到处暗流涌动,随时掀起风暴,以及迷途、无以测量的沉陷深度。而人的肉眼却丝毫看不到这一切,更遑论言说。但就活着的本质而言,不论离开这座城市还是抵达另一个城市,不论身边的人群如何变化,不论我做过什么还是将做什么,人的雨夜大海始终存在,因为我同时就是那暗流,是那风暴,也是迷途与沉陷。
      身边的男子,头发也湿成绺状,像折断了翅膀的鸟翼,无力地垂下来。脸上满是雨水,眼中似乎有泪意,也许那不过是我的错觉。他一动不动,凝视面前的黑暗海水,在呼呼的大风中,静默如一尊雕像。
      寒冷侵入体内,我甚至听到自己牙齿发出的咯吱战栗声。这样的天气在海边不可久留,我们回去吧。他朝我走过来。
      夜雨中的海岛,是一条扯下了温情浪漫面罩的孤独铁船,阴森中显露出威严。
      W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冒雨站在狼藉的滩涂上,看夜晚的海,雨中的海,和一个陌生的南方男子。”


     D部 关于出走

      雨后乍晴,岛城在我眼里如同换了个城市般新鲜、透明,这感觉强烈而急迫地敲击我心胸。太阳,这长有无形薄金翅膀的巨鸟,翅膀每轻扇一下 ,它的光明就铺展到更阔大的领域 。而每一领域内都有无以数计的物种,或悄悄支起了耳朵,或睁开眼睛,抑或张开了嘴巴,倾听光里的愉悦,竞慑光中的异彩,吸吮光中的热能。天空刚被彻底洗过,幽蓝高远,似无边的蓝玉 ,偶尔的白云镶嵌其间。蓝玉紧连着更为深沉的蔚蓝海洋。太多的蓝,只因岛城把其他许多地方的蓝都吸纳到了自己这里。
      端一杯热茶我下楼到栀子树下去晒太阳。点着了一支烟,坐在靠椅上,身体努力后仰,脸面向太阳,我能够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我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驱赶进入体内的过多湿冷之气。
      男子轻轻的脚步还是惊动了我。我抬起头仰脸微笑看着他说,昨晚睡得可好?我睡了足足十二小时。说来我也许不信,刚才晒着太阳我竟又睡着了,梦见自己游走在南方一座山谷的林中空地上。草木茂密,清凉幽静,只有我一人,但无数只美丽异常的蝴蝶围着我飞舞。我被深深迷惑,不知那么多蝴蝶因何而来。景象万分奇瑰,语言难以形容,此生虽从未见过,却预感终有一日会与梦中景象真实会晤。我的脸上已晒出了红晕,还沉浸在几分钟前美不可言的梦境里。
      你对梦可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觉得梦比现实生活更有意味,相比男人而言女人总是多梦的。做梦其实是一种艺术,我的许多写作灵感都是从梦中所得。这些年总以为自己的思维偏重于理性,因为不喜欢将过多的感性投在专栏写作上,所以觉得不应该是多梦之人,但我光怪陆离的梦却证明了它们是违反自己意志的产物,它们泄露出一个秘密:工作中的理性只是我多年来主动刻意的思维之旅。
      你一直在写作?
      我摇摇头,严格起来谈不上,我充其量算个专栏作家,在一份女性周刊工作十年,在外省的十几家报刊上开过专栏,专栏内容几乎都关乎男女个人成长、情感、家庭问题,工作重心无非就是接受倾诉、采访、写作稿件。对这一切并不感觉十分厌倦,但目前已几近枯竭。
      是写作创意的枯竭还是生活的枯竭?
      有那么一点,但都还不是。多年来,我习惯于将别人问题情感的肌体放置在我个人的放大镜下,分析它们的病理,探寻病灶所在,然后再将他们拿到我的手术刀下,企图在利落的几刀之中便将被病毒坏掉的组织清除。这样做有时并非没作用,我自以为对这一切已掌握得万分熟练,但病毒的发作却是反反复复的,它们很难被彻底根除,扩散更是常见的事,我总不能对着一个人的病灶反复开刀,而问题情感的主人我想象不出到底有多么多。
      限制让我感到无力,尤其恐怖的是,我稍微顿了一下,好像发觉自己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子已说得太多,显然不太符合自己的本性,因而有一点羞怯,有一点对雨后初晴天气的美好激动——有一天,当我发现对自己那曾以为平淡就是真的婚姻其实并无深究,对结婚十年的丈夫也丝毫不了解时,我那惯常服务于别人的放大镜和手术刀也在顷刻间丧失了。突然成了个手无寸铁的人,而没有了武器让我感觉恐惧,时常有不好的猜测。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假,出走是我通常用来解决内心问题的一种方式。这和一般的个人自助游又迥异,出走是全然地放下。从过去的生活中退出,把自己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尝试一个人,不依赖任何外界助力,不管自己的生命里以前都发生过什么或还将发生什么,看看能否在生命的枝杈上重新长出清新可喜的幼芽。
      无论是哪种方式,最后都要交给死亡,死亡是唯一愿无偿说出真相的裁决师。活着时,卑微者惶恐不安于自己的卑微,所得丰盛者自夸放纵于自己的丰盛,很多人看不到自我和他人的真相,很少有人能安详地活在真相中,更遑论安详地面对自己的死亡。我想知道每个人在临终时对自己心爱之物、挚爱之人的不舍与留恋到底有多强烈,想知道他们对人世最真实无欺的感受,但从来都不得知。
      我想知道他人和自我的真相。但获得真相之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我还没想。

   
   E部  隐形风暴                     
                        

      302室男子有两日没在我视野里出现了,当我再次在小餐厅见到他时,他的神情更忧郁。我无意于探寻他的秘密,我的工作只是接受他人的倾诉。
      在我晚上写下的信中,骤然多出一些突兀内容。
      “W兄,我在这个岛城滞留已超过二十天。短短二十天间,过去种种竟如隔了层水云般恍惚、模糊,感觉只有这眼前的海天光影、云团变幻才是当下最真实的,可以感受的。而海边天气湿润温热,除了唤醒人心中种种温柔感,还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独,接纳孤独,不再恐惧孤独,如果这也算得上灵感,便是大海给我的最大灵感了。
      302男子说我沉静时就像平静的海洋,是的,可每个人内心的狂澜谁能轻易察觉?他说是我的沉静令他产生了想要倾诉些什么的念头。好吧,他是我的第多少个男性倾诉者,已记不清了。多年中,许多倾诉者的故事,繁杂得最后纠结在一起,让我分辨不清,常常混肴,甚至将众多人合而为一。
      前天黄昏时,他独自去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他漫无目的向南走去。走了很远,一路绝少见到行人,这似乎更合乎他心意。在他的上方,晚霞灿烂,恣意在空中铺开五彩锦缎,此时的大海在晚霞辉映下,尽显温柔迷离一面,如若不是耳畔传来的“哗哗”涨潮声,谁会把眼前景象与那晚雨中的阴森一幕联系在一起?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滩涂上他停住了,面朝东方。空茫的海潮滚滚而来,仿佛只为倾听他一人的心跳。在此之前,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而在这之后,他也绝无可能站在这同一寸沙滩看同样的夕阳海景。如果在此时消失,与以前熟悉的人群、现在不熟悉的城市告别,与美好温情的黄昏以及即将到来的黑夜以及闪烁不定的空中星辰告别,与脚下无以数计的沙粒和身旁绿色依旧盎然的小树林告别,与一半纯美如同新生一半恶浊溃烂的世界告别,将是一件无比轻松、容易的事。只要把自己投进去,一任身体翻卷、下沉,明天一早,人的身体还会自动浮起来,只不过已被海水浸泡得肿胀变形,任何曾被夸耀过无数次的美貌都将无从辨别、验证。生之沉重终被过滤筛选为死之轻盈,只需向前走出几步。
      昨天他用了一整天时间登一座山崖。那座山同样是这个岛城的知名文化地标,以长生、修炼、道家为核心内涵的名山,他爬了很久,登上一段危崖,却不是为了寻访传说中的神仙遗迹。
      你知道站在危崖上向下眺望大海是什么感觉吗?男子突然问我。
      这时我想起沈从文在《水云》中的描述,前几天我在信中曾经给我引述过,当然,他们登上的不可能是同一段危崖,但若真是同一处呢?这种可能性难道一丝都不存在?
      我说十几天前,也曾两次登上那座山,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寻找一段沈从文描述过的危崖。我在山上长久盘桓,一任天上云影变幻,脚下面前海水翻涌。在我之前它们是这个样子,在我之后仍会无限时继续下去。有时间观念的只有人类,只因人类生命太有限,还想望不朽,想望圆满,想望没有痛苦与麻烦的人生。与此同时,人们再苦苦寻求各种解脱方法,自杀便是其中一种。人所受教育形式不拘,唯大自然的教育更生动,人若能默然会于心,就该明白自杀最是违反自然规律。如果把现实中的自己当做正在阅读的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我边看自己演出,边玩味种种人生遭际种种况味,却不沉溺于自己的剧情中无力自拔,想想这岂不比自杀有趣得多。登越山顶我从不起悲伤感,只觉天地廖廓,山高水长,人世悠悠,无有不好。
       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来到岛城能做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来一趟。也许就像对待其它那些去过的地方一样,很快就忘了,也许会留下些什么。
      你呢,难道你总是习惯别人向你倾诉,却从不向别人倾诉?他又问我。
      是的,我从不向人倾诉,我的倾诉就是书写,面对电脑屏幕和纸张就如同面对大海。第一次有了自杀念头始于10岁,因为母亲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觉得活着没意思。35岁对女人是个分水岭,我就是在那一年彻底弃绝了自杀的意念。我常对一些朋友说,如果我在35岁之前没叛逆过、迷狂爱过、自杀过,35岁之后就不要想这些事情了。现代人对一切事都迫不及待,等不及果实自然成熟,就想尽办法把它们催熟;听信教育骗子蛊惑‘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父母们在婴儿还没开口说话时就费尽心思、大把花钱……既然死亡也是迟早会到来的,人又何必太着急?让它在该来时到来吧。
      男子低下头,好长时间没有作声,不知他的思绪又飘到了哪里。
      W兄,我没想到,为何会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交谈自杀话题,也不知我们的谈话会对彼此产生什么影响。只是这时,我俨然忘记自己还在面对一个未知的宣判。”


   F部 倏忽飞遁

       三天后的下午,我从外面散步回来,老板娘交给我一个大信封,说是302男房客让转交给我。
       我有点诧异,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薄薄的纸页,我小心打开,一行行清秀的黑色钢笔字出现在我眼前。
       “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与我告别。清晨,我在我房间外徘徊了片刻,知你还在沉睡中,最终没敲我房门。
       我无意间在这个岛城停下,无意间在这个小旅馆居留了十天。这十天于我很漫长,也很重要。当然,直到我离开它时,才知晓这十天究竟有多重要。海边的艳阳和暴雨我尽情领受过了,山上悬崖边也留下过我足迹,曾经有几次,只要我的脚步再向前迈出两步,就会和这个现实世界告辞了。海上的天光水影处处有奇幻有庄严然而且真实,我此次回到浙江老家一个小镇,就是受了海的教育,接纳一切,接纳自己该得的命运。唯此我才能获得安宁。
       你与我认识的那些女子们也都不同,如果我说要感谢我的话,我很可能会笑我矫情,并且也不需要这份感谢,但如果我说同我说话很愉快,是不是我就可以接受了?那就请同时接受我的祝福和祈祷吧,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
      看到“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监狱里”这句时,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这封信又实在跳荡着明朗清洁的调子,我对着没有透漏更多故事的信纸露出一笑。


    G部 无事发生
   
   
       旅馆里的人越发稀落,302房走后,又住进来一对东北的小情侣,每天早出晚归,但只要一回来,他们标志性的方言便大声爽脆地震荡在走廊里。安徽的农村女孩接连被介绍了几份工作,然始终不对劲。女孩缺乏在岛城继续居留的信心,遂回自己那黄山脚下的小县城去了。其实我对徽派建筑一向欢喜,白墙黛瓦,一派清明气息。黄山周边的小城,晨起和黄昏时天边总是有山岚缭绕,我曾用心拍过那些山岚。可是生活对许多人来说都在别处,我的生活呢,又在哪里?是这个岛城吗?
      天气渐渐转凉,尤其是夜晚的海边,身上衣服稍一单薄便要浑身起寒战。那一晚我在海边游荡了很久,有时很长一段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但亦不觉得孤独。我想起两人许多的往事,但若仔细寻觅细节,却很难完整复原踪迹。结婚十年,对他其实一无所知,我想不起他最喜欢的一件衬衣的颜色,没见过他最好的朋友。想来他对我亦作如是观。
      那一夜我开始写在岛城的最后一封信,只是这一封远不如以前顺畅,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持续了相当时间。
      “W兄, 世人喜欢夸耀夏天的海,但对我而言,更留恋秋天的海,冬天的海。它们有一种更凛然的气质,有一种常人发现不了的美。就像有人终生热爱冬泳,实在是一件需要远离众人的事情。
      我看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海水。海并不总是那么喧嚣,有时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睡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襁褓里。只有岸边卷起的白色浪花耀人眼目,它是神睡中轻轻吐露的歌吟,是海随手撒在大地边缘上的洁白种子,一次次冲向大地,又一次次返回海的怀抱。夜海的平静常常给人错觉,它牵引着夜行盲者的脚步,一步步向它靠近,以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通天坦途。
      我即将离开岛城,28天的停留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短了。302室那个男子,他的故事可能我再不会多知道一点,但这亦不重要。他在给我信里最后一句话是:富春江在我家门前日夜流过,以后你若看到这条江,听到这三个字,或许还会记起我。
      是的,我对他从无所知,甚至不知他的名字。多少年后,我终会忘记他,忘记他的美,就如忘记从我身边路过或我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无数男人,女人,不管他们是笑靥如花,还是形容猥琐。有所不同的是,我对他的美将会是像海潮一样一层层退后了忘记的。一年,三年,五年,我在第三年里记得的他的容颜,绝不会是第一年记得的,而在十年之后,也许已彻底想不起在第五年里所记得的他的样子了,而那时我也全然不会再有悲伤了。
      深夜12点,这个岛城东南方的夜空中,突然蹿起了一束束绚丽的烟花,红、黄、白、绿、紫。烟花快速绽响的那一刻,天空亮如白昼,让人顿起惊艳的感觉。在它下方的海,好像也微起喧哗,浪头明显大了些,喘息声加剧。烟花一束接一束蹿上高空,然后将它们的碎屑悉数落进海里。这是岛城为了迎接一个盛大的国际体育赛事,而专门燃放的庆祝烟花。W兄,这海上烟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半小时之后,天空复归沉寂,而夜海把更大的黑魇伸向沙滩上的我。那一刻,所有的记忆沉入深渊,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并没升起要挣脱一些什么的欲望。什么都不必挣脱。”

    H部 告别之夏
   
       从英国长途旅行回来,已是盛夏时分。这些年,每到一地,即便错过一些传说中的名胜,我也必须要去名人故居,特别是大师的故居。它们大都远离闹市区,幽僻而静默,像它们主人生前一样孤独。在那里,我和那些孤独的灵魂对话的欲念强烈而执拗,常常抛开同行者一去大半天。
      我喜欢的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馆坐落在英国西约克郡霍沃斯镇的高处,一幢建于1778年乔治王朝时期的石头住宅,两层楼。房内复制再现了勃朗特一家人生活的全貌,展示的物品多为原物。此外还陈列有勃朗特三姐妹的手稿、笔记、书信、作品,当年报纸对他们的评议、缝纫工具、针线盒、手工、家具、我们围坐写作、缝纫的桌子等。为了减轻生活的悲苦,清贫的三姐妹从小就以写作相互安慰,把作品写在一张张一寸见方的小纸片上,装订成一本本小书,这些珍贵的手稿都保存完好。
      如果勃朗特故居是一种清简之美,伍尔芙故居给予我的便是绿树浓荫繁茂之美。它叫做修道之屋,是一座17世纪风格的小木屋,坐落在英格兰西苏塞克斯,伍尔芙与丈夫曾长期生活在这里。1941年,伍尔芙忧郁症再次发作,于修道之屋附近的乌斯河中自尽。在宅院的花园里,有两株枝干交缠的高大榆树,伍尔芙夫妇把它们叫做伦纳德和弗吉尼亚,我的骨灰便埋在其中一棵的树根下。伍尔芙的一生就是两种对立的力量纠结决战的一生——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一面理智冷静,一面狂躁抑郁。最终,还是我的抑郁占据了上风。但是我说:“‘我’、‘我’、‘我’都随着岁月流逝而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长存。”如我所言,我的文字留存了下来。
      内心尚未从旅行中抽离出来,转眼暑假已在眼前。这个暑假,儿子将迎来他的十三岁生日。最近几年,利用寒暑假时间,母子两人的旅行路线跨越了十几个省份,家里的中国地图上,被他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各种符号,那些是他的行走足迹。国内的海滨城市他几乎都有去过,唯独山东省内最大的一个海滨城市他没去过,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没提过,我也没想起来。
      儿子终于没放过那个岛城,他说想去那写生一周。我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丝毫不犹疑地说,完全可以,我会在那里玩得很愉快。唯独旅行一事上我对孩子有溺爱。

      出了火车站台,我对一个出租司机脱口说出,去“遇巧”旅馆,司机茫然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一连几辆出租车都风一样离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我站在原地。儿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遇巧”旅馆,哪有这样一个地方,看来应该我给我做导航。他给司机说出一家连锁快捷宾馆,车子很快疾驶起来。
      快捷宾馆里全部都是统一的布置,躺倒在房间的床上,我突然有一种晕眩感,好像躺在船上,又似躺在波浪之上。我想起来,已经有六七年没感觉到这种晕眩了。
      我们去了几个海滨浴场和极地海洋馆,到处人满为患。我给儿子提议,我若想写生,还是寻些老建筑比较好,应该去八大关和小鱼山福山路名人故居。我知道,这两处地方当是闹市中的幽静之所了。儿子果然很喜欢那里留下的各国老建筑,我们一连去了三天。在一座80年前的宅院大门上,我发现一个以前年代精致繁复饰有花纹的铜质信箱,和一个现代的标有“某某报社”的暗绿色塑料信箱,并排在一起,形成鲜明反差。我对儿子说,我看这两个信箱就知道何为品位和俗伧了。
       福山路一带行人更少,偶尔遇见几个路人也几乎都是此处居民。上坡、下坡,简直像走山路。走到福山路3号,我停下来,对儿子说,把这栋两层小楼画下来吧,我想留个纪念。他嘴里自言自语道:哦,沈从文故居,可是我没读过他的书。然后一心画他的速写了。我也不再做声,四处走动看看其他故居,不时又踱回来看看他的速写进度。儿子当然不知道,这条街巷我曾经来过多次,甚至能看出哪栋房子院墙外面的爬山虎有没有增多,故居里的原主人曾经在这里接待过哪些文人雅士。
       晚上回到宾馆,儿子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他不知道,我曾在几天中反复打听寻找一个“遇巧”旅馆,可是没有任何线索。我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咖啡色封面的笔记本,距离上一次打开它有六七年时间了。笔记本里有几封长信,是写给一个叫“W兄”的,可是这个“W兄”到底是谁呢?是在写信之初,这个“W兄”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指代物?或者写信人写完后就随即忘却?这两种情况可能都存在。现在我打开它,那些曾经沉入海底的文字顺着海水漂浮了起来,一直漂到我眼前,我像读一些陌生来信一样一个个捡拾那些浪花和水滴。
      不管“W兄”是谁,他以后不会再收到这些信了,当然他也不会知道,当初写信的那个女人在离开岛城后,从原来的报社辞职,从原来的生活中撤离出来,独自带着孩子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每月有一些固定的专栏、专稿要写,一年有五六次长途旅行,生活得相对自主独立。自从离开岛城后,她再也没去过。
       至于那个家住富春江边的男子,“W兄”更不会知道,他的美怎样让人一见惊心,我说过对他的美是像海潮一样一层层退后了忘记的。某一年的初夏时节,我应邀去杭州监狱为在押犯做一场读书励志感恩报告会,有那么一瞬间,我猛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我几乎就要认出他,然转眼那人就消失不见了。还有一次,我偶然看一档电视节目,一些文化企业代表在公益活动上做捐赠。在一个男子转身的刹那,我觉得男子就是他无疑,而镜头只一闪就过去了。对这两种“看见”,我曾暗自嗟叹,也许哪一种“看见”都是真实的,也许哪一种都不真实。
      又过了几天,海边的湿热天气毕竟影响了儿子的身体和心情,其实何尝是他,我也感觉到多种不舒服。这年夏天的海滨被严重的绿苔侵扰,站在海边,绿苔散发出的恶臭无所不在,让人不想呼吸。记忆中的蔚蓝海水、温柔云天和栀子花香,如梦一般飘渺遥远。人在海边停留、游水的心情更是荡然无存。房间就在海边,地板上时时能渗出水来,床单和被子摸上去湿哒哒,腻乎乎。为了安慰儿子,我极力掩藏着自己的不适感。
      我们最终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订上了返程车票。赶往火车站的途中经过栈桥,岸上依然集聚了众多行人。这一带的海水污染得最厉害,远远望去,绿苔已将海水染成了暗绿色,恶臭一阵阵飘来,但是依然还有人在水里游泳,有人在岸上相互拥挤着拍照。
      我朝火车站走去,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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