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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六新散文作品3号:《断裂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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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带(散文)

1.

雪从宇宙深处千军万马地下来,颇有点气吞山河的架势。雪,用自己的脚板涂白了清晨的平通河谷,涂白了一个放牛娃的眼睛,也涂白了一个村子整块儿的寂静。平日的吵吵闹闹仿佛被寒冷冻住一般,踪迹难觅,扑朔迷离。喜鹊窝在早已被寒风收刮得一干二净的春枒树上侧着脸,瑟瑟发抖。河流低着头,舔着自己日益瘦小的流淌声,极像外婆家那头经常被绳子绑在猪圈里的老黄牛,总是会把山里一颗颗青草的头颅啃出脆生生的尖叫。
堆雪人的日子终于来临。
刚穿好衣服的我不由自主地撅了撅嘴,捏捏鼻子,又扯了扯耳朵。我担心它们在我的睡梦中长歪,我不想变成丑八怪。生活还没有在一个放牛娃的心中完全亮出胳膊和胸膛,生活还有成千上万种可能,就像这凋敝而又阴郁的季节,草木尚未长出枝叶和它们自己的天空,荒凉、斑驳、赤条条,一旦时机成熟,它们就会重新赏心悦目起来。
手握镰刀的外公站在院子里,他麻利地将一根竹子剖开,划成篾条,编背篓。外公编的背篓好看、结实、耐用,这话是母亲说的。说话的母亲的脸像丝绸一样光滑。有一次,我和弟弟撞见她和父亲在灶屋里浑然忘我地接吻,她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她手上拿着的瓜瓢在滴水。两个身体,像两座巍峨的山脉,在用他们的灵魂对话,我和弟弟的脸瞬间变作花红。这个场景,我始终没有办法将其从记忆中剪裁掉。这个场景,就像落在我心坎上的鹅毛大雪,迟迟不化。
外公编的背篓总是让我联想到饥饿和乡下人的胃。我清楚背篓在乡下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然而,我的父亲没有外公这般手艺。父亲的过去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尔后是军人,最后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的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的亲人。当年,我尚未出生,父亲为了婆婆不受他的兄弟欺负,毅然选择退役,从东北回到四川老家。于是,他又成了这个盆地里的一只癞蛤蟆,一个农民。
我害怕父亲,因为他总是偏着头,目光凶恶,仿佛随时可能喷出两道闪电。偏着头的父亲和没有偏着头的父亲不是同一个人。父亲从来不会在弟弟面前偏着头,他脸上燃烧着的爱意与面对我时截然不同。这让我感觉自己更像他的仇人,而不是他的孩子。
我常住外婆家。不敢埋怨父母的偏心,因为他们的巴掌随时可能雪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我的命是药泡出来的,弟弟的命是糖熬出来的。村子里的人将命称之为福气。命好是福气的缘故,命坏也是福气缘故。每个人的福气都是不一样的,像菜园里的蔬菜,玲琅满目,应有尽有。
满山雪!雪涂白了整个世界,包括时间。山是白的,屋顶是白的,漫山遍野的梅花是白的,炊烟是白的,连外公鼻孔喷出来的气体也是白的。望着窗外,我努力回想那些被雪挤掉的色彩,荒凉,压抑……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场雪,已经将先前的一切挤牛奶一样挤掉了。
“天上的神仙正在打扫灰尘。”
我漫无目的猜测。仅仅是猜测。我的身体和灵魂空荡荡的,像子弹射穿的墙纸。思绪在山下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挣扎,它们理应属于我,属于童年,但我连成为一个参与者的资格都被偏心的父母雪一样淹没了。过年了,我没有回家,在山上的外婆家过年——我没有让父母给自己买新衣服穿的福气,也没有勇气面对穿在弟弟身上的新衣服。我就像这满山的雪,静静地来,静静地融化。的的确确,我有些恨我的父母,恨他们把所有的爱统统灌在弟弟身上。
我的弟弟,一个胖嘟嘟的家伙,一个长着樱桃小嘴的家伙,一个整天笑呵呵的家伙。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兄弟两人陌生得几乎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或许,我们之间真实存在的血缘关系业已雪一样化掉了。在外婆家里,我被视为掌上明珠;在家里,弟弟被视为掌上明珠。我是山上的掌上明珠,他是山下的掌上明珠。弟弟不会叫我哥哥,他喊我小名。我们总是喊彼此的小名。当然,这里面大有学问,包含着我的客气,他的不屑一顾。
清晨,我没有上山放牛。柴禾在火盆里呻吟,眼睛血红,几双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在一旁回忆曾经。冰冷刺骨的感觉从指尖涌向我瘦小的心脏。我从外婆家出来,独自向着雪茫茫的山上走去。雪倾斜着落下,像一把漂亮的梳子。我在雪中踟蹰,一个孤独的雪人,雪在山里飘啊飘啊,我几乎听见了未来。

2.

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我的时间再也不能信马由缰了,我像一片雪那样落到山下,落到一家四口的门缝里,落在一张饭桌冷冰冰的目光里。我的身体是灰尘里的时间,我的灵魂是河水中摇曳的寂静。
我开始上学了。在外婆家那头老黄牛哞哞地挽留声中,我恨不得将匆匆流逝的光阴暂停。记忆中的欢乐开始像外婆家墙壁上的白石灰一般缓缓剥落。成长让一种无以名状的情愫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沸腾,或许,最能代表这种情愫的词语就是眷恋。
在山下。我像一片小小的雪花那样活着,不敢大声说话,因为那会像花朵招来蜜蜂一样招来愤怒;我不敢跟弟弟争抢自己喜欢的玩具,因为他有靠山,他的靠山就是父母的打骂;我甚至不能随便移动,因为这同样会使他们生气。他们总是因为我生气。
在家里,我无时不刻地活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之中。恐惧像我的影子,如影随形。我想,难道我不是他们生的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疼爱弟弟而讨厌我,难道我真的有那么讨厌?我觉得自己是个被讨厌施了魔的可怜鬼,命中注定。
在家里,我只能像一个哑巴那样活着。很少说话,没有表情,老老实实地吃饭、睡觉,兢兢业业有地完成他们要我做的任何事情。事实证明,我是个不太会帮人办事的人,往往帮倒忙,吃力不讨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用不好的方式对待家人,就像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排斥我、拒绝我、否定我。
母亲让我上街打酱油,我看见锅里的水在尖叫,贫瘠的水蒸气,勾勒出饥饿的背影。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门,凭什么做事的都是我,而不是弟弟?弟弟在院子里用知了的肉喂他的蚂蚁王国。我真心反感母亲的嘴,又无能为力。那时候,平通河的嗓门还很大,河水深不见底,青面獠牙的水鬼在其中游荡。很多人在夏天的时候到河里游泳、钓鱼,鱼儿摇摆着,凫过人们的身体和老去。平通河的水流声不动声色地启发了我,提升了我的智力和自以为是。母亲给我一块钱,我只打了八毛钱的酱油,省下的两毛钱则用来买了零食。我提着还没有装满的酱油瓶子向家中走去,夜色已经溅湿了我的额头。我的内心相当镇定,当步行至距家还有一里之遥的灵官庙,在路人用来解渴的泉水边,我偷偷拧开瓶盖,用“神水”把还没有饱的酱油瓶子装了个满。当天晚上吃面条,母亲说我买回的酱油没味儿,我心里涌出的不是愧疚,而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喜悦。
后来,父亲让我上街舀白酒,我重蹈覆辙。家乡有句老话:“久走夜路,终要遇鬼”,我就倒了这样的霉运。真相很快被揭发出来。酒和酱油一样,都是在街上做生意的二娘那儿买回来的。但酒掺了水比酱油掺了水更容易识别。靠诚信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二娘是不会将水掺到酒里面的。这一次,我狠狠挨了父亲的揍。父亲揍人很有方法,他不用棍子,甚至不说话,冷不丁地站在我面前,粗糙的巴掌接二连三落在脸上,我的眼睛里就冒出几粒金星。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几次,我发现这种粗暴的打人方式竟然潜移默化地流淌到我的身上。当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我已经感觉不到当时的疼痛和耻辱,而是发自内心的痛快。通过这件事,我发现我和父亲的身体似乎都隐藏着一个同样的秘密:暴力,男人的暴力,与生俱来的暴力,做事不经过大脑的暴力,层出不穷的暴力。我努力纠正自己的暴力,因为这种暴力无疑是一种看不见的传染,不管施暴者还是受害者,这种暴力都会流传下去,像绵延不绝的生命一样不断扩散。如果任其发展,它很可能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成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片土地乃至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肿瘤。
作为四口之家的一员,我的存在是模糊的。这种模糊不止表现在衣食住行,也表现在我的意识和灵魂当中。父亲母亲乃至弟弟不愿意理会我的存在,我也主动地躲藏着自己。
大多数时候,我表面畏畏缩缩得像一只老鼠,极尽隐忍,内心却痛苦万分,“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难道,我真的逃不出这个古老的现实和魔咒?不愿意面对过去的人没有未来。回忆就像倒车,擦净后视镜上面那层薄薄的灰尘,我遇见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因为父母偏爱变得敏感、内心复杂的少年。和许许多多有过苦难经历的人一样,我一度不愿意面对自己,不愿意面对那些被扭曲的真实的灵魂。那些我所承受过的创伤,仿佛地边总是叫人不寒而栗的荨麻。在弟弟家里,我必须小心翼翼,因为这儿不是我的家,我是只无家可归的老鼠,我是断裂带上的裂隙。

3.

我所在的刘家院子住着四家人,分别是大伯家,他家门口有一棵桃子树,不过桃子结的不好;然后是婆婆家,她家门口有一棵从不结果的柿子树,兄弟姊妹中最小的幺爸跟他们住在一起;其次是弟弟家,这家门口有苹果树和无花果;最后是大娘家,她家门口有杏子树、桃子树和樱桃树,院子下面生长着一片茂密的名叫臭老婆子的植物。大娘家最会过日子,姑父是个和蔼可亲心地善良的养路段工人,他总是骑着一辆锃亮永久牌自行车,姑父爱笑,他一笑,额上就会亮出很多小鱼。
“你婆婆偏心,好吃的总是放在袖子里穿在袜子里。”
母亲的嘴在空气中燃烧,仿佛她已经受够,仿佛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偏心。她没完没了地在我们面前控诉着:“分家的时候,除了一点粮食,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们要记住,你的婆婆从来没给你们买过任何东西,你们小时候,她连抱都不抱你们一下。”
我们明白,母亲并不是要我和弟弟将这些话向当事人转告,她甚至当着她的丈夫也说这事儿。透过母亲的话,我开始明白婆婆的不公,如果说我们没有玩过她买的玩具吃过她买的零食这也情有可原,但她连抱都没有抱过我们,这就相当令人不解,她的拥抱很值钱?很快,母亲就让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婆婆一直溺爱幺爸的事实,知道了婆婆家最好的土地几乎都分给了幺爸,知道了这个家族里的所有好事几乎都落到幺爸身上。母亲的话语限制了我和弟弟的自由,拦住了我和弟弟串门的欲望,我们不愿意去婆婆家了,因为婆婆对我们不好。
在婆婆身上,在父母身上,躲藏着一个几乎是一脉相承的恶魔,那就是偏心。即使是一家人,也未必能一视同仁;即使是亲身兄弟姊妹,父母们也难以做到一律平等。他们总是将爱的雨伞移向儿子或者最小的一边。并且,他们似乎从不为此感到愧疚、不安,古往今来,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正如古人所云:“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在弟弟家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客人,我谨慎隐忍,刻意跟弟弟保持着距离。对他来说,父母亲的爱像醪糟煮啤酒一样美妙;对我来说,父母的爱更像是一枚发育未良的青梅,酸涩难咽。我常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借着一只蜡烛的死亡取暖。我很孤独,除了努力学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使我遗忘时间,遗忘我自己。
在弟弟家里,我是个多余的人,时刻都在想着逃离,我甚至想跑到大山外面流浪。我想念外婆,想念外婆家那张温暖的床,想念外婆家的大黄牛,我总是当着它掏出自己的鸟儿喂它尿喝。外公说大黄牛喜欢喝尿,我发现比起外公的尿,大黄牛更喜欢喝我的,外公的尿液又黄又粗,还有一股骚味,我的尿没有那股味道。
在弟弟家里,我不敢跟父亲说话。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梅子生意折本以后,父亲的脾气、赌瘾和他的烟瘾一样渐渐大了起来。他抽很多的烟,将痰随意吐在地上。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洞悉父亲打牌的输赢。输了钱的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后来,他们就不吵了,直接动手。
父亲手重,挨了揍的母亲常常躺在床上一直哭到深夜。有几次,母亲甚至准备喝农药自杀。亲历这些事,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因为感受到的已经不止是我个人的痛苦,而是一个家庭的痛苦,这些时间的伤口,在我幼小的灵魂里深深地扎下根来,恍如一个断裂带上永远不会化掉的噩梦。

4.

绿意盎然的夏天,家里的收音机反复吼着《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颓废的歌声被骄阳掩映,平通河带着山中的记忆和见闻流向山外。头上缀着一点红的新娘子在猪圈的墙根一带转悠,臭老婆子开着恶俗而硕大的花朵,空气中燃烧着死亡和魔鬼的体味。也许,院子边上那棵梧桐树就要寿终正寝了,一些干掉的树枝总是居心叵测地忽然从高处落下来,将低头刨食蚯蚓的鸡群岔得抱头鼠窜。
家门口的无花果吐出很多绿色的手掌,知了在隐蔽的树枝中呻吟。水泥院子里晒着白白胖胖的花生,上门来跟父亲要债的人把它们踩出一片惨叫。炽红色的太阳是我的泪滴,却倔强得没有落下来。我看着债主们狰狞的面孔,腿肚子比星星还闪。我很害怕,一群快要疯了的人,他们龇牙咧嘴,将一个家庭最后的尊严熄灭了。他们是上门来讨债的,婆婆和旁人的脸在院子里一闪而过。
父亲被那个带头的人推向晒着花生的院子中央,仿佛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窃贼。混乱之中,父亲流鼻血了。他没有还手,他的手和脸在空气中僵硬着,他只是后退。那些冲锋陷阵的脸、嘴巴和手臂统统是他的债主,他无可奈何地被这种伤害钉在它们中间。
愤怒的亲戚们一定想打烂父亲的头,因为他们的拳头都在冲向同一个位置,那里面装着父亲的放纵和用来面对炎凉的各种零件。望着闹哄哄的人群,我想:亲情比纸还薄。
被欠债弄得窝囊不堪的父亲从厨房里拿出的菜刀在用来杀年猪的长板凳上,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神没了赌桌上的光彩和神气。母亲在一旁哭泣着,一家四口在人群里孤单着,无形的力量将我们推向一个深渊,一个看不见的囚笼。
一段时间睡去了,狰狞的亲戚们这才消停,他们不再动手动脚,站在院子里对着父亲破口大骂,他们肆意地谩骂和羞辱父亲,那种无法言说的耻辱和羞愧让我长时间地埋起头,我很绝望,债主的目光是冰凉的,亲情是冰凉的,院子里炽烈地阳光也是冰凉的。也许,时间是我们唯一能够用来逃生的裂缝。
我恨父亲,也恨自己碰上了这样一个被赌博拉下水的父亲;我恨这些债主,恨他们把钱借给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恨他们要债时的那种盛气凌人和欺人太甚,不就是欠债吗,为什么动手打人,为什么破口大骂,为什么毫不留情迫不及待地将一个家庭弄得百孔千疮?
荒诞而喧嚣的乡下情景剧终于步入尾声,父亲不见了,他扔在地上的烟头已经熄灭。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洗礼中回到厨房等待重操旧业。眼睛红肿的母亲在院子里将那些被钱故意踩烂的花生一颗颗剔出来,放进箩筐。我和弟弟紧随其后,我们默契而又小心翼翼,生怕触动了空气中某个随时可能再次引起动荡的机关。我们三个都没有说话。母亲没有说话,她的忧伤和绝望却无心地感染了院子里的每一寸空气;弟弟没有说话,仿佛还没有从刚刚经历的恐惧中醒过来;我没有说话,勇气和仇恨在我的胸腔里燃烧,强烈的耻辱削亮了我的呼吸。一堆体无完肤的花生,足以让我看尽世态的炎凉与荒诞。
“他们还会来的。”我有预感。风波并没有平息,家里根本拿不出钱还债。生活在我们脸上皱着很深的眉头。父亲已经无可救药了,他在赌博的泥潭里越来越深。父亲依然经常不在家,上门的债主越来越多。
时至今日,我依然很难形容母亲当时所承受的苦难,因为她经常对父亲的欠债一无所知又不得不面对这些债主。母亲经常当着那些人的面痛哭流涕,或许,只有哭泣能够稀释掉她内心的无奈与悲伤。
我依然记得那时候的我总是提心吊胆,要是哪一天家里没人上门索债,我的心就会为之兴奋雀跃。
“让你妈跟你爸说叫他别赌了,越赌越没日月,越赌越穷。”一张模糊地脸浸在我的目光里。我看得出这个亲戚伪装出来的同情和正义感,但那矛盾而又复杂的人性让我语塞。
除了哭,母亲亦有坚强和隐忍的一面,她总是鼓励我和弟弟要努力读书要学会给家里争气。回头想想,如果没有母亲,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可能早就烟消云散了,母亲凭着她骨子里的东西让我们撑了过来。
是年夏天,我和家里的矛盾和距离渐渐土崩瓦解,神奇的命运和剪不断的血脉让我们的肩膀重新并在一起。我开始接受现实,接受一个家庭的沉重和悲剧。我懂事了。

5.

暮色袭来,河流誊写着的那一部分时间渐渐模糊不清,河风没有稀释掉一个家庭的悲哀,痛苦像蟋蟀一样在我的骨头里歌唱。遍地炊烟,整个小镇氤氲在一股浓密的阴郁之中,天慢慢凉了下来,世界变得像用泥浆抹过。群山不语,树梢上斑驳而又稀疏的色彩已开始为眼下的季节命名和铺垫了。
父亲不知所踪,也很少出现在另外三个人的言谈中,我们很少提及他,不是忽略,是彻底的否定。记忆中的某个雨夜,他披着一身潮湿回来了,他没有理会那条顺着案板爬上屋顶的蛇,蛇恐吓了我们的夜晚,我们三个坐在堂屋里不敢睡觉,他扬言要剁掉自己的手,他拿出没有丁点油荤味的菜刀,甚至在下面垫了厚厚的草纸。他举起菜刀重重地剁了下去,黑暗中飞出一声惨叫,他踉踉跄跄,夸张地呻吟着,从厨房走向我们,他的手仍然完好无损,他没有剁掉自己的手,这一切都是表演。后来,他又消失了,并且持续时间很长,母亲淡淡地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是可能的,我和弟弟还不知道作为一个已婚男人跟外面的女人睡觉和跟自己的女人睡觉有什么分别。
母亲在厨房里剁猪草,那声音听上去有些迟钝,却绵延不绝,有强烈的满足和象征意味。猪草是我从地里扯回来的,满满一背篓。关于这些猪草,我不熟悉它们的名字和生活,但我知道家里的猪要吃什么,它们吃了就睡,睡了又吃,我羡慕猪有人管有人喂的生活。等喂肥家里的猪,母亲会用那些钱帮父亲还债,还要给我和弟弟交付学费,供我们生活。
母亲没有为她自己活着。为了我们的嘴,她最大限度的浪费着她自己的尊严。母亲,与文明社会背道而驰的漂浮物。锅里的水早就沸腾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南瓜打量着疲惫的母亲,它的到来,为这个随时可能面临断炊的家庭增添了不少底气。我知道,自家地里已经没有这样的南瓜,即使有,也早早被我们吃进肚子里。饥饿,让我没有心思和勇气寻找南瓜的来历。
“人家那么好的南瓜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母亲保准知道它的下落。”
院子里的人赶集归来,她脸上挂着一丝鄙夷和诅咒。她替丢失南瓜的人深深惋惜,她知道一个南瓜的下落,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她是故意的。我不想跟面前的这个人说话,不想听她讲故事,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点怨恨。我没有勇气将小偷这个词语用在母亲身上。
那个因为别人丢了南瓜而忧心忡忡的人,为什么要如此伤害自己的家人呢?那个因为别人丢了南瓜而忧心忡忡的人,我无法将她眼中的毒液逼出来。
在家门口的苹果树下,我差点酿成大祸。苹果树下有陡峭的坎,坎下面是蓬头垢面的泥土公路。我和弟弟因为小事起了争执,互不相让。天就要黑了,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把弟弟推下坎去。我紧张得浑身发抖,以为这样就能够将所有的不快一笔勾销。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弟弟吓得脸色铁青,趴在地上,像一根可怜的稻草,他眼角挂着泪滴,挣扎着哆嗦着想从地上站起来……
“他是你的亲生弟弟!”
一个提示忽然星群般升起,拯救了弟弟,也拯救了我,我如梦初醒。我触电一样缩回我的手。暮色更重了,断裂带上浮着一层均匀、荒凉的黑漆,几粒星星时隐时现。
隔着时间的玻璃,我的记忆无端沉重着忧伤着,苹果树生了虫,锯木面从洞里钻出来,时间被掏空了,院子在瑟瑟发抖,整个平通河谷在瑟瑟发抖。
想把自己的亲生弟弟推向死亡的人,你为什么要如此伤害自己的亲人呢?
“你差点害死你弟弟。”
母亲直言不讳,她的声音令我忧伤、不耐烦,我无法面对这段早已被生活榨得所剩无几的记忆,无法为当初那个差点毁了一家人的自己释怀。
你为什么要如此伤害自己的亲人呢?我们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

6.

穷困潦倒的日子,债主天天上门讨债的日子,母亲整天愁眉苦脸的日子,父亲整天不在家的日子,恐惧像胶水一样黏在我的心灵深处。恐惧是日子的沉淀和天空。
“走路要小心,不要相信别人,千万别上当受骗,他们会剁了你的手,把你弄成瞎子。”
上学之前,母亲如此警告我。她说得非常认真,并且重复过多遍。母亲担心父亲的债主报复我们,因为已经有人明确跟我们表示:“再不还钱,就不客气了。”
从家里到学校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截公路要走。山里的公路顺着那条清澈而孤独的河流蜿蜒,河床上散步着许多又大又圆的石头,像史前巨蛋。路边的人家很少。因为母亲的提醒,往日路边茂密的植被也变得阴森可怖起来。我很少和其他人一起回家,他们的笑声会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快乐的人;也不愿意及早回家,因为我不想看见那些债主的脸,不愿意看见母亲脸上的泪痕。我总是独自一人,我属兔,我渴望自己能够长出一对兔子的耳朵,一双像兔子那样善于奔跑的腿,如果能像兔子那样敏捷,我就可以及时地避开那些坏人,避开他们的伤害和报复。我害怕路上的车辆,担心它们会突然开过来将我撞得粉身碎骨。我沿着路边茂密的植被走路,如果有车子开过来,我会提前钻进去躲一躲,等车开过去以后再出来继续赶路。有一次,一辆卡车忽然在我藏身的路段停了下来,我吓懵了,我以为自己就要完蛋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司机在路边撒尿,他用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蛇儿生怕尿在裤子上,他尿的时间有多长,我的恐惧就有多长,后来,他吹着口哨扬尘而去,我才松了口气,迅速从草丛里钻出来,兔子一样朝家里飞奔。
父亲终于回来了,这次他什么也没说,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凌晨,他早早起床,背着大背篓,带着干粮和锯子出了门。他要到山上的老林中去,很远的路,老林的树很大很高,还有不计其数的野兽出没。他得跟村里另外的几个穷人合作,用锯子将它们绊倒,锯成几段,背下山,锯成菜墩。这些菜墩可以拿到镇上去卖,也可以拿到公路边上卖。他们把这些树变成钱。我为父亲而恐惧,因为山上有很多野兽,山下有比野兽还要恐惧的债主。
院子里有很多玩伴,但晚上我们很少玩捉迷藏这样的游戏,乡下住着许多鬼。我们在院子里玩跷跷板。院子里的跷跷板和学校的不一样,既简易又刺激,一根板凳,一截长长的木头。弟弟从高高的跷跷板上倾斜着摔下来,弟弟的手断了,弟弟哭得撕心裂肺,而跷跷板另一端的我则安然无恙。父亲和母亲闻声赶来,看了看弟弟伤势,然后逮着我一顿猛揍。虽然挨了打,我的自尊心却安然无恙,我没有从心里责备父母偏心,我只是担心着弟弟的手,我不知道我的故意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恐惧。从恐惧的样子里,我学会了爱,学会了包容,我头一回认识到自己错了,真正的错了。后来,我把自己藏在自家的梅子炕边,让他们打着火把找了半个晚上。
从恐惧的样子里,我看到恐惧的无处不在。父亲在家的日子,我们是恐惧的,这种恐惧带着巨大的侵蚀感;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们更加恐惧,因为不完整,我们面临着更为强烈的腐蚀和威胁。
在大伯家的院子里,我又一次看到了恐惧,那种充满疼痛、爱、愤怒和仇恨的火焰燃烧着我的内心。皮笑肉不笑的大伯,满肚子坏水和邪念的堂哥,还有呆头呆脑的我和弟弟。我读着大伯的眼神说话,不敢触犯堂哥,因为他有自己的父亲撑腰。当堂哥将小鸡鸡对准弟弟并且喷出一股白色尿液的时候,我听见大伯和堂哥爽朗而强势的笑声,简直愚蠢到家的弟弟将脸趴在地上呕吐不止,他一定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堂哥会这样欺负他。我很伤心很生气,想要立马为弟弟雪耻,堂哥没有我高,也没有我壮,我理应暴跳如雷的,但我没有。大伯的眼神及时地扼杀了我脸上的愤怒,父亲不在家,我们没人撑腰。大伯是个性情凶悍之人,年轻的时候就打过爷爷,我有点恐惧,我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我直接退缩了,我拉着弟弟回家了,我没有擦掉他脸上的泪水。
从恐惧的样子里,我意识到人性的悲哀和可憎,我为自己没有保护家人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沮丧。在家里,我战战兢兢地拿出纸和笔,想要把这种耻辱记下来,但我没有。我已经不知道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7.

恐惧蔓延的日子里,村子渐渐失去往日的祥和与安宁,滑稽和荒诞的故事像秋天的树叶一片片接踵而至。
一天清晨,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去趟厕所的堂哥忽然跑来告诉我们:“昨晚地震了,地震摇得碗柜子里的碗哗啦啦响,碗都打烂了好几个。”堂哥神情激动,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丝毫察觉不出恐惧。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在这之前,没有任何长辈跟我们说起1976年的松平地震,更没有人跟我们说起1933年的叠溪地震。2008年之后,我才知道被大地震夷为平地的故乡就在龙门山断裂带上。
我打了一个喷嚏,因为夜里睡觉没有盖好被子。我很容易着凉,夜里,我的胆子比弟弟还小,我总是祈求他让我跟他一起睡,因为我怕鬼,怕录像里的那些聊斋会跑出来害人。偶尔,弟弟心情不好,我就只能睡在床对面的书桌上。
“你弟弟拿着刚买回来的调羹到你伯娘家走了一圈,就失踪了,没隔多久,调羹就出现在你堂哥碗里,你伯娘还说是她给你堂哥买的。”母亲的脸上带着鄙夷,也许,她没有想起她偷偷带回家里的南瓜。
家里来历不明的南瓜并没有填饱我的胃,我迷恋上了纸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吃它们,我忍不住地想吃它们,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改掉这个坏毛病用了好几年时间。这期间我收集了许多烟标,我至今保留着它们。
弟弟带着堂妹在狭窄的屋后玩耍,被我跟踪,他想用堂哥对待他的方式报复堂妹,我制止了。村子里的人将屋后称之为“檐沟”。
檐沟上面有一片玉米地,还有许多果树。两片巨石赛跑一样并肩从山下冲了下来,击穿了婆婆家的屋顶。所有人都被吓成半死。在这之前的一瞬间,我和弟弟刚刚从堂哥家里出来,我们和死神擦肩而过。三爷来了,当时他就在山上耕地,跟此事毫无干系的他说他亲眼看见它们突然跑了起来。三爷说得合情合理,仿佛所有听了的人都会误以为真。没有人揭穿一个老人的谎言,善良和这儿所有脆弱而又卑微的肉身一样,在断裂带上凄美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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