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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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冈上弥望的是一片竹海,竹子陡直,敧侧,青绿,新绿,颀长,瘦削,密密匝匝,交织成疏松的网状。稠密的枝叶遮翳着天空,阳光从清风拨开的罅隙间透漏下来,泻下一缕缕闪亮的飘带。沉实的黄泥路阻遏着竹林绵连的阴谋,穿裂贯通,只有风滑过每株竹子的身体,摇曳出竹海的波浪和吐纳的声响。黄泥冈,略带些土气和冷峻,是一个村落的名字。山冈宽绰平缓,土质松软,适合顽皮的竹笋探出尖尖的脑袋,一节节地总结岁月的年轮。时光悠长,累积成一片竹的海洋。拔节中空,秩序井然,竹子固守着某种成律,向上生长。
黄泥冈藏在凤鸣山上,毗邻着凤鸣山景区。一条荆棘中埋伏的小径,四十五度倾斜,会让陌生人知难而退,只有坚信村落存在的人才能抵达,路上石块散落,容易崴脚。我们是跟随表哥登冈的,表哥黄泥冈人,十六年前入赘到表姐家才离开那个村落。那是大年廿六,天气反常得煦暖。枯黄的茅草、暗绿的树叶、灰褐色的土路,缓坡里有几畦鲜绿的雪里蕻,在灰蒙的阳光下色彩交错。蜿蜒过几个小山头,似乎见到了村落的影子,问到了没,表哥笑着说,才走了一半路呢。黄泥冈藏得很深。山路的景致随时都在变幻场景,大自然把从黄到绿的色料调佐得各异,视觉并不会因路的漫长而疲惫。村里人踩着一路的泥泞和时间,用山深处的馈赠换生活的补给,他们熟识路上的每一粒泥土,他们就是这路上的一粒粒泥土。
黄泥冈物类出奇的单调,除了几撮栗树,零星散落的几椽破屋,就是一望苍茫的竹林。从解放前的避难之所,生成一个人丁兴旺的村落,到而今只遗留下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相互望不见对方,村落两字应验成了一个村子的没落。然而这里是安谧,缓慢的,没落并不落魄。这是我再次进入一个山村内部。
——高一的春天,第一次抵近山村的心脏。村子叫联山,坐落在高高的半山腰。在春天热烈的花香引领下,我们踏小径,穿竹林,爬山坡,村子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等候。房子依形而建,白墙青瓦,简约的窗户,夜无闭户,邻居可望而难相及,巨大的落差和曲折的村路延长了乡情。但是那里很开阔,热闹,梯田里挪动着撒播的影子,水库边闪耀着浣洗的色彩,闲散的孩童互相追逐,声音穿透村子的岑寂。同学家三间二楼,安在小土坡边的平地上,屋后是一道峭立的土面,庭院宽敞。阿姨在厨房张罗,汲渗透而下的山水洗刷;叔叔肩搁沾满黄泥的锄头回来了,裤管一高一低,手里提着几颗嫩黄的竹笋。山村里人们的舌苔始终保持着最新鲜的质感。“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我不会喝酒。山村夜色是丰富的,和星星混杂的灯火渐次熄灭,油菜花的金黄色和草木的馨香调制成梦的氛围,弥漫着幽幽的甜,直被鸡鸣唤醒。见证山村的夜晚和白天是一场奢侈。
同联山村一样,黄泥冈散发出淳朴清新的气息,润染着自然的滋味。但联山村正倾向于模仿平野上任何一个村子的节奏,拖拉机可以盘旋着山路抵达村口。黄泥冈依旧纯粹无瑕,土地、植被与人们默默遵循着某种步调,缓慢地行进。两个村子,一个外向,一个内敛。
夹在两个山村之间的岁月,我已耗费殆尽。居住的村子有着一朵杏花那样美丽的名字——杏林,村子枕着湖,我不止一次地描述过那面被雨淋湿的湖,聆听过湖畔的清风。我的每一次重返,总能觉察村子在被城镇慢慢同化。荒芜了肥沃的田地,湮没了青石板、鹅卵石的弄堂,坍圮了高大古旧的走马楼,淡漠了诚挚的笑脸,疏远了夜晚每片灯光的拼接。人们按部就班地受时间牵引,只留老少株守着堂皇明亮的新居,残存的某些物质日渐消散。浮躁侵入,乡村的安宁日渐散逸,每一次回乡就是对伤疤的揭痂。我集腋成裘,拾掇着这个唤作故乡的村子里的生命细节,以慰藉内心遗落的情结。
逃离乡村投身一座小城,如同一种南辕北辙的荒谬。这是一座因舜避丹朱之乱,文武百官随从而留名的城市,曹娥江从中间剖裂而出,一江两岸繁荣生长。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一方适合蜗居的处所,构成了我生活的起点。几乎每天复习一条路,从东到西,由西往东,目光堆砌了渐渐陈旧的名词:汽车、人流,商店、摊点,行道树、绿化带,工厂、外地口音,红绿灯、交警,酒店、霓虹,操场、小河,教学楼、学生,食堂、宿舍……在庸常中我努力挤兑一点价值。我选择忽略这个城市所有的历史,擦肩过每一张陌生的脸孔。节日的大街商场人潮涌动,我内心一片紊乱,空旷得荒芜,和楼的高度、密度成正比。
逃离是一种冒险。前几年杏林村搬迁来了一拨丽水的移民,稠密的根系瞬间遭遇异质的水土,这是一种高难度的嫁接。移民的房子建在村口的田野上,整齐划一的两排,十来间二楼,黄瓦灰墙,阳光很好。村人惊羡于外地人住宿的得天独厚,他们却沉默寡言,方言的异数屏蔽了内心的躁动。他们试着复制老家山村的生活版图,光秃秃的山坡上开垦出了一溜溜菜畦,屋前屋后瓜棚豆架缠绕,鸡鸭的声音相互混合,他们的复制一直遗漏了一些东西。村人除了诧异,一言不发。移民的冒险一直在继续着,前途未卜。上虞最大的一次移民当属营建小舜江水库,曾经的村庄业已沉沦水下作千年的睡眠,连及的还有生活的印记,和迁移后无法生存的某种内心。他们都是失魂落魄的人,得到和失去永远是一对死敌。
我努力构建抗礼逃离的精神王国,梦想复活干瘪的梦境,从一座厌倦的城市泅渡到另一座别人厌倦了的城市。喜欢去外面走走,希冀一场孤单并不孤独的旅行。六月的杭城溽热难耐,和同事坐在西湖边的长条凳上,面朝不远处的断桥白堤,星点在灯火面前黯然失色,人影从视线一直晃进心底,一场诗意在心中缴械投降。那晚我一直坐着没动,约莫两个小时。也去江南古镇乌镇寻找安静,而且不止一次,然而除了滋生乌镇在老去的固念之外,一切的谋划都是竹篮打水。游走和长久的关闭毫无差异,我选择面向自己。
于是青睐阅读,把时光托付给文字,一行行咬尾的句子,导引向称作真相的名词,虽然朦胧稀薄:
一个健康的人内心最微弱的肯定的反对,都能战胜人间的种种雄辩和习俗,人们却很少听从自己的天性,偏偏在它带他走入歧途时,却又听从起来。结果不免是肉体的衰退,然而也许没有人会引以为憾。因为这些生活是遵循了更高的规律。如果你欢快地迎来了白天和黑夜,生活像鲜花和香草一样芳香,而且更有弹性,更如繁星,更加不朽——那就是你的成功。整个自然界都庆贺你,你暂时也有理由祝福你自己。
(《瓦尔登湖·更高的规律》)
如果说墨守成规是一种歧途的话,那么黄泥冈的固守中有种求之不得的元素。我突然意识到生活缺少的是什么,黄泥冈拥有的又是什么,那是一种叫做秩序的东西,无味透明,却能一直熏染着你,适合心灵的重建。
黄泥冈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秩序,一种更高的规律。
村子并不大,七八户人家散落三处,高坡、竹林和落差制造出天然的篱笆,相闻不相见。村人基本姓崔,大抵都是族人,沾亲带故。表哥家低矮的平屋在斜坡下,逼仄中腾出一点空间,灰旧的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已经好久没人来住了。他母亲两年前搬下山和小儿同住,只是偶尔上来莳弄竹子,还有门前的两溜菜地。菜地里雪里蕻菜碧绿闪亮,满是鲜嫩的色泽。山村空旷,遍地都是竹的海洋;山村狭隘,安置一间房子是一件窘事。立在断壁颓垣的园子里,除了沙沙的风声,鸟儿零碎的鸣啭,只有丰富的安静,淡淡的阳光和着沁人的凉爽,使心跳声越来越明晰,张弛。
表哥兄弟仨的竹林就在屋子边上,占据了山冈的很大一部分。他把自己的一份委托给母亲管理,只在年底前回家张望。父亲是一位看相大师,在远离尘嚣的黄泥冈上琢磨出了一套话语体系,在凤鸣山景区里设摊糊家,然而他错算了自己,在表哥离开黄泥冈前过世了。表哥一成不变地回看,是黄泥冈的某种物质在作祟,无关小屋,无关竹林,这是无法言说的深邃。他离开了黄泥冈,黄泥冈却住进了他心里。
村西头是他大伯家,枝柯密叶间露出一瓣屋角,隐隐绰绰。其实不太像村子了,或更像是村的散架,但依然洋溢着人们生活的气息,更加澄澈,平宁。大伯不在家,在与不在一样平静。饥肠辘辘时分,遇到了一位本家亲戚,被留着吃饭,他是回家来祭祀的。三间低矮的平房,旁边补缀出一间不规则的厨房,利用巨大的落差,沿着石阶下去有一个漆黑的贮藏室,蛛丝满缀。屋墙由方正的岩石堆砌而成,狭窄的小院里枯草丛丛,垃圾遍布。围墙依旧挺立着,规制出院子的形状。角落里一株桂花树浓密葱翠,走出破败的院门就是一道陡陡的斜坡,坡下是一片竹海,小屋几乎没有贯通的路。屋子里什物俱全,俨然保持着生活的摆设。厅堂浅浅,陈列着漆色暗旧的八仙桌,吱呀作响的竹椅,长条的几案上一台古旧的红灯牌录音机,瘠薄的屏风墙上挂着先祖的遗像;左间堆着经年的竹具,苍灰黄渍;右间横着一架风车,几根圆木。一律安静,安静成时间的节奏。厨房间灶膛里正吐露着火焰的舌尖,一口黑色的大锅冒着蒸腾的热气,黄晕的灯光被火光逼视,微微晃动。随行的儿子异常新奇,穿梭在屋里屋外,打量着山村居所的别致。主人摆设,焚香,点烛,叩拜,斟酒,添饭,烧纸钱,灭烛,供奉虔诚。主人五十岁,清瘦精神,全然不像知天命之年,也许是黄泥冈的水土有别样的功效,水土和空气自然纯正,剔除了一切杂质。虽然山下早有安乐的新居,但他每年准时祭祀,风雪无阻。鸡肉、海蜇、羊肉、牛肉、青菜、素几、鲢鱼、笋干焖肉、芹菜炒肉丝……这是山村的盛筵,在这人迹罕至的山村。儿子忙不迭地盛饭,吃菜,胃口大增。村子的中午和夜晚一样波澜不惊,阳光默无声息。
一两声刺耳的狗吠声,刺破了凝固的平静。隔壁的女主人回来了,说是隔壁应该用俯视。女主人四五十岁,刚担着年货从镇上回来,狭窄的院子里鸡狗在走动。儿女上大学去了,夫妻俩固守着两间二楼,把日子从山上担下,从山下担回,固定的是做事的节奏。不远处的一户门窗紧闭,庭前藤梨的遒枝弯曲缠绕着,表哥说住过夫妻两个,女的出了车祸,男的一病而逝,坟就在百米处的路边。活着的和死了的一样孤单,但他们不会寂寞。四五户人家,支撑着整个村子的生活,毫无残缺。
表哥要看望的老人的家在东边。凡路边都是竹,凡竹林皆有路。偶尔碰到几个村人,照例是一阵寒暄。“阿叔好!”“上海回来啦。”“婶,去挖笋啊?”“今天上山来啊。”对话省略过一切主语和修饰词,像竹海中的声音般寡淡。老人是五保户,八十多岁,精神矍铄,着破旧的灰棉袄,刚拎着一桶水回来,口里呵着一团团热气。一间宽绰却残破的屋子,窗户用竹枝塞着,门口立满劈开的竹瓣,地面依旧是泥土,踩踏日久,变得乌黑硬实了。厨灶蜷缩在角落里,漆黑的茶壶蹲在渐灭的火苗上,床在石灰剥落的窗下,被子床单脏旧不堪。几个模糊的菜放在梁上悬挂着的竹篮里,和老人一样陈旧。如果说从山脚到山冈是一种时间的穿越,那么老人家里则是穿越的终点,抛却清贫,苦寒,孤单,支撑老人的就是山冈上那份从容与静寂,缓慢的节奏,淡然的邻里乡情,私心杂念纷纷退隐,村人内心如竹虚空,承受着世俗的尘埃。儿子和表哥去了屋后挖笋,惊叹声不断传来,而我更愿意在屋里逗留。一位寡居老人,按着钟点的节律,周而复始成属于自己并符契黄泥冈的秩序。临走之前,老人送我们一塑料袋冬笋,袋子泥迹斑斑,我们坚持着付钱被拒绝了。我塞给老人一把巧克力糖,老人羞赧地接过,插进口袋里。黄泥冈开始远离我。
黄泥冈的更高规律恰恰是毫无规律。日益城市化的今天,依然世外桃源般存在,缓慢并不代表落伍。老聃曾经设想过的甘居,美服,安居,乐俗在这里得以实现,心灵的幸福指数不是取决于物质的多寡。我们的整个生命是惊人的精神性的,梭罗如是说。黄泥冈不像其它山村那样,以山村风俗的退守换取廉价的生存资本,结果是引狼入室,蚕食甚至颠覆固有的秩序。它一直会安静地伏在山冈上,守候着最后一个人的零落。山冈连着凤鸣山风景区,沿黄泥冈荒僻处,拾枯叶层叠,长满青苔的岩石曲折而下,就能抵达山中庙宇(一处景致幽雅,底蕴丰厚的景点)。一边是景区的聒噪,一边是山冈的安谧,黄泥冈更适宜人们精神的蓄养。这种精神绝少心灵的污染,自然舒坦,和明月清风,翠竹疏影相伴,与天地相融合,积淀成内心的安耽。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击井而饮,耕田而食,守着祭祀大事,心灵独立,不服从于太多的世俗,欢快地迎接鲜花和空气。自然为他们生成了内心的秩序,竹海提供了庇护心灵的天然场所。故乡小村的节律在逐渐杂乱,就连联山村也难以寻觅内心完整的秩序,何况颠簸的丽水移民们。他们离开故乡的一刹那,注定踏上了虚无的精神之所。
黄泥冈在日渐消失,留守的村人终究要搬迁,但他们仍精心喂养着剩余的日子;更多的黄泥冈在收缩,干涸,如太阳底下一滩水渍的隐遁;黄泥冈并不会消失,它的秩序总会在适宜的角落安家。
我在书斋里构建着自己的内心秩序,属于我的黄泥冈。心思敏感,易受外界感染,我把自己关进文字的城堡,借以梳理内心的纹理。心灵更高的规律又在于,文字的歧途中我执迷不悟。博尔赫斯、卡夫卡、兰波、安娜·布兰迪亚娜、勃洛克、叶芝、保罗·策兰、杜甫、李商隐、张岱、袁枚……片言只语的拾取足以供给内心秩序的构筑。幻想在黄泥冈一方小屋里,饮自然之泉,餐生态之蔬,恭迎着清晨的阳光,夜拥衿而读,竹海沙沙,呆上一截日子,岂不乐哉。想法虚幻,首次叩访凤鸣山时已露端倪。然而我精神的房间在城市的夜晚。
沿景区石级下了山,在上山的岔路口,遇到一位正要上黄泥冈的村人,担着祭祀的物什。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光里,他定会投影成一杆悠长的竹影,融进茫茫竹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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