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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烹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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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很大,地上落满了影子,边缘炽热的日光像是从这堆焦黑的木炭中生发出的热量,烤得人似锅中煮得焦甜的红署,软绵绵的。甜香来自于鼻息间-----旁边有站成一排的树,素洁的白花裹着香气这件浓艳热烈的外衣,粘腻、密集。
       风挑开枝叶,我的影子析出,它被烤得焦黑,而我还是新鲜的,热腾腾地冒着汗。此时的我身躯如一个失衡的天平,没有人知道他在我生命中的份量。
       一只鸟打饱嗝似地在树上弹跳,它饮尽了花香。我看见一点又一点尖喙似的蓓蕾在枝丫间缓慢张开,像树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想可能在树的体内藏有无数羽翼未丰的鸟。这是一棵树最有力量的季节,树被这样横冲直撞的力量冲击着。孕育满果子的树也是失衡的,所以它们颠张着枝丫,以这样四处延伸的力量来稳住自己。我低头看见醉卧地上、幸福得微微痉挛的树荫。
       站在浓重的树荫与浩大的风之下,我被飒飒流动的光斑与树影晃花了眼,恍然间,仿佛看见时光显影,成群结队游过。
       彼时,我的影子瘦削如一枚时针,于盛夏的光景里缓慢移动。

       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打我眼前经过,身上一袭绯红色长裙,怀中婴儿则穿鹅黄色的小短衫,露出粉嫩的胳膊和腿。婴儿曲膝安睡于母亲胸前。年轻的母亲是小心翼翼的,好像一只装满了水的罐子竭力端正着自己,不让罐子里的水泼出来。她在呵护着婴儿的睡眠。
    一颗呆头呆脑的花蕾一头裁落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以为是身旁的树咂一下嘴又裂开一朵花。
是眼前的花开了。鲁莽的风碰落树上的蓓蕾,又跌跌撞撞地撞在女子身上。宽阔的裙角扬起、撒开,在风中,仿佛滚落宣纸的一滴鲜艳颜料迅速晕开,晕出一朵花的形状。婴儿也醒了,揉揉眼睛、伸着懒腰,从母亲的怀中探身起来,像花蕊一样从怒放的花中伸展开来。
       我以为看见的是那些挥之不去、妖娆的香气凝结而成的一朵花。

      自从怀孕,人便变得笨拙,身体特别容易受伤。在一个月内手指被开水烫了三次,有一次把三根手指头烫成了红萝卜,放一把葱绿的萝卜秧子插上面能以假乱真;好好的走着走着,脚丫子忽然就被旁边的桌子或者石头咬上一口,生生的疼。好像,我成了一只装满钉子的大布袋,随处触摸,都是一些藏在身体里的尖锐的疼痛,似乎那些疼痛原本就存在。

       夜晚,风很大。风像一个弯柄的长勺子,不断从窗口探进来。它想从屋里舀走一些什么东西呢?在风力下,我渐渐剥离睡眠。从窗子里窥见外面幽蓝的夜空,大片大片的云,濡湿的一两颗星。风进来的时候带来一些月光,碎屑一般掉落地面、墙壁上。风原来舀满稀薄的月色,如今腾空了,它可以从屋里舀走一些东西。灰暗的墙上只有夜的影子在攀爬,小心翼翼的,像一只刚从夹缝里逃出来的壁虎。桌上的台灯眯着眼睛,它的眼皮瞌上了,没有被偷走明亮的内心。睡觉前翻看的那本书还是那么厚,里面的字并没有被风吹散,桌面整洁,半个脚印也没有。闹钟的“嘀嗒”声传来,是时间自己在走,风不是鞭子,不能像转动的砣螺那样把时间带着走。我听到了风窃窃的笑。这只长柄勺子,它到底从屋里舀走了一些什么呢?我总觉得这是一场居心叵测的风,它来势汹汹,惊扰着我的睡眠。我翻了一个身,听到床板嘎吱嘎吱响,是我胖了还是床板变薄了?我再翻了一个身,意识到是我正在辗压自己的睡眠,像车辘轳离开原先行走的路越来越远,而我开始停下来,端详它的远去。逐渐加大的风力下,我彻底清醒。我清醒地意识到,风这只长柄柄勺子,正一点一点地舀走我的睡眠。

      仰面躺得久了,腰便似要断裂般的疼、僵硬,动弹不得,可是睡眠却不愿意中断。
若想顺利翻转身,唯有用摊开的手掌伸进紧压着床板的腰下,把自己像煎荷包蛋那样“铲”起来:一点点地抬起腰部,缓慢地变为侧躺的姿势。
再这样仰躺下去,我这个圆圆的“荷包蛋”可真的要糊了——整个人会“粘”在床板上起不来,腻在梦乡出不来。
       早上听到满树的鸟叫声,细碎呈亮,一点点地啄破天光。好像刚刚褪去的黑夜真的是一个浑圆不见光亮的蛋壳。蛋壳破了天就亮了。天一亮,经过一夜长眠的我发现自己真的成了锅上的荷包蛋,无力翻动。

       一场可怕的台风雨。风雨初歇,接踵而来的却是停水和停电,世界寂静得像一个停止了生命特征的人。到了夜里,四周漆黑一片,更大的风雨在继续破坏世界,到处晃动着树黝黑的暗影,像千万只老鼠在乱蹿。桌子上,我点上一根蜡烛,那弱小的火苗从烛芯里抬起头来,被外面的风雨吓得一惊一悚的,几乎栽倒在桌上。我听见它怯怯的说,为什么,让如此弱小的它来打破这盛大的黑暗?我听见它急速的跑步声,它想躲回到烛芯里面去。蜡烛在火苗的大踏步前进下,一寸寸缩短。缝隙里钻进来的风掐走了火苗。没有了行走,也没有了路,蜡烛终于静止了。一缕细小的烟袅袅停留在烛芯上,那是火苗一路奔跑时扬起的尘埃,一并被风吹散。

       不知是否连日暴雨的缘故,小园里一株木瓜苗纤细的枝干上垂满了蔫下来的叶子,只有顶端的两片叶子是向上举着的,像极一双求援之手。挂在木瓜株上的叶子又黄又皱,仿佛一件褴褛的衣裳披在一个嬴弱的肢体上。在一堆破败的枝叶间,别致地缀着一朵莹白的五瓣花。花开得不慌也不忙,花瓣也整整齐齐,从远处看,仿佛雨水打在木瓜身上溅出的一朵大水花。
       我在走过这株木瓜苗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看那枝干上随风晃动的破败叶子和一动不动的花。忽然觉得它更像一粒别致的钮扣,将一件已然松动的衣裳,牢牢扣在一个肢体上,不让它因为赤身裸体而狼狈不堪。  


      办公室有八台电脑,我每天都要围绕着这些电脑走来走去,如一条鱼小心翼翼地绕过河滩上的暗礁——置身其中,健康随时有触礁的危险。隔壁办公室,两个中年男同事用熏得焦黄的手指头捏住一根又一根的烟,终日往自己的肺里投放烟雾弹,余烟袅袅不息。自从怀孕后,我的嗅觉特别灵敏,架在脸上的鼻子如一台功率强大的抽油烟机,随时抽取浮荡在周围的气味。每日里就这样被隐隐约约的烟味呛着,仿佛溺水一般。

      好不容易辞了职,人闲了,食欲却蠢蠢欲动起来。
馋嘴的毛病让我如犯了烟隐一般,坐立不安。
  谁能帮我把那些馋虫给捉出来呢。
  其实只要把一小块饼干放在面前,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啦。
  而我就成了一只青蛙,“扑嗵”一声,迫不及待跳进饼香弥漫的池塘里。
 
       我一直都喜欢阴雨天。其实我想说自己喜欢的是阴天,只不过在这个脾气暴烈的小城市,单纯的阴天并不能维系多长时间,它需要雨的掺合,这天才有可能持续地阴着。
  猛烈的阳光让我烦燥。大片大片闪烁的阳光和隐藏着却无处不在的蝉鸣粘在一起,如一盆辣椒小炒,刺激着我的呼吸。
  好不容易,久盼的雨来了。雨像一块崭新的橡皮擦,将粘腻的阳光擦得一干二净。滚圆的乌云,这些巨大又滑溜的石头累叠成山,重峦叠嶂间流水潺潺,飞珠溅玉,落到人间,便成了那晶莹剔透的雨点。
  一根雨柱就是一棵树苗苗,婆娑的风是呼啦啦甩动的叶子。铺天盖地的雨形成一座雨的森林。我是雨林里一只褪去旧壳的蝉,用新绿的生命,就在自己的身体里鸣唱,谁也听不见。
       整整一个中午,午休时间,我的肠子在肚子里、在宝宝居住的宫殿上方轰鸣不已。这个孕期很奇怪,肚子里的肠子经常莫名其妙地鸣响。N年以后,我和孩子坐在屋顶的葡萄架下乘凉,飞机从遥远的天边逼近,轰鸣着经过头顶。我想说的是,孩子,这个声音对你来说会有多么的熟悉,就如发生在此刻这般。

      栽种有大棵芦荟的盆子不知何时住侧翻倒了。这是一棵粗壮的芦荟,它的枝叶往一边斜着生长,这样躺倒着时,就像一只优雅地伸出去的手。在芦荟肥厚碧绿、微凹的手心,有一颗滴溜溜滚圆的青涩小桔子。
       在芦荟的边上,是比它高三、四头的桔子树,树上繁杂地挂着一颗青黄不接的桔子,一些准备泛黄的青桔子,星星点点豆子样大小的青果子,有几条褐色的枝梗上,还在往外吐着白腻的花瓣。是某一天的风将小桔子刮落,芦荟眼疾手快伸手将小桔子接住,一个趔趄,自己摔倒了。

       蓝蓝的天空如母腹一般,圆润、柔和。
    天空中孕育着月亮和太阳。天空长年累月让自己高高拱起,就是为了保护月亮和太阳,怕挤压到它们。
孩子,自从你住进来,妈妈的腹部就一天天地向外退让,直到足以为你撑起一方苍穹。

       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很胖,看不见自己的脚,于是我仰头望云,看它们在天空的行走。
       整个夏天一直在看云。走路看,坐着看,躺着也看。
       没有云的天空就像没有孩子的母亲,该多么寂寞。
天空这只倒扣的蓝瓷碗中盛满了炽热的光线。天并不空呢,云堆积如山,那些耀眼的光线从云的身上倾泄而下。如果云是冰块,光线便是融化了的冰水。冷与热到了极致,都是针刺的感觉,以同样的凌利扎向你的呼吸。
       积满雨水的坑洼路面,阳光更为凌利,光的荆棘丛生。我走到一洼积水前低头看潜入水中的云,它的体态雍肿,却轻盈地微微荡漾。      
       云是天空的河流,缓缓流淌。仰望得久了,便似有哗哗的流水在身体里流淌,便似在这样湍急的水流中行走。
      卧室的窗口对着一小块天空,无遮无拦,每天清晨,我都把自己放牧其中。似坐在清澈的河水边,看河岸群草搡涌——天蓝得如此纯净,如一清见底的河,丰盛的云几乎将整个河岸遮掩。而我是一条静卧水底的鱼儿,任天光云影在身上来去。
      几片零乱堆积的乌云下,渗出一小团金黄色的薄云,像一只破碎了的瓦罐,将喷香的蜜糖淌露了出来。蜜糖慢慢流淌,均匀抹开,直到我的瞳仁也成了盛着蜜糖的瓦罐。
      云的堆砌能出奇观。看这一片山峰,瘦削、奇俊,群峰汇聚,气势磅礴,连绵占据着天宇一隅。依稀可闻山间虎啸狮吼,松涛阵阵,似乎就要有强劲的山风向我袭来。周围四处散开的云白得发亮,唯有乌黑的它们浓墨重彩。是几天的雨水积郁,剩一堆乱石,没有随着雷声从天空滚落,却堆砌出这样的奇峰俊岭。阳光折了羽翼,在此处失了锋芒,只能绕道而过,隐晦在峰底,似一条溪流环绕,闪烁不停。
      见到一片粘满光线、闪闪发亮的云,如薄薄的鱼鳞贴在天空。是一尾大鱼遭遇袭击时猛力挣扎、最终甩尾而去,落下这一片鱼鳞漂浮在蓝色的水面。
      云若散开,轻薄如纱。最低的那一片,缓缓打眼前飘过,却如清澈水面的一个回漩,迅即被一片汪洋吞没。似是幻觉。蝉鸣趁你凝神的间隙四起,噪声一片。疑是一只巨蝉从天空跃过,只让你一它轻薄的羽翼,便遁入盛夏的枝丫间,刹时引领众蝉欢唱——就在观云、叹云海浩瀚之际,蝉声如织,丰茂如林。
      低头,亦听闻传自体内的歌唱,从一股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成海。
     夜晚,只剩了一大片晴空,朗朗生辉。风吹来一枚圆月,清亮饱满如露。
     很轻易又抵达下一个酣睡过后的清晨。这一次看到,沿着窗台摊开一溜平整的云,瀑布一般,齐刷刷从同一高度一直垂至高高低低的楼房顶上。这是世界上最巨大的瀑布吧。这又是世界上最宏大的云崖了。
     就这样懒懒地卧于床上,看阳光和云崖上的瀑布一起直流而下,逐渐将每一户人家的窗子润透。
     而我,内心明亮。仿佛晨光只是一只有着纯白毛发的猫,撒开腿,从我的心里跑了出去。
      我也追随它,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每时每刻,空中都挤满了云,漫天漂浮。
      这个夏天我责任重大,却又无所事事。
      我被漫无边际的想像充斥着,像布满云的天空。
     
       傍晚,一个人散步在宽阔的大路上。白天晾晒在地上的树荫如一场大风中的烟散去,在渐次点起的路灯中复聚拢来。在黄昏时被隐匿的各种各样影影绰绰的背景又复活了,夜是一个硝烟四起的战场,每一个人举着黝黑的火把继续白天的梦境。车来人往,在逐渐加重的夜幕中仿如皮影戏。我把目光投向更为辽阔的天空。云来云往。酡红的夕阳落到某处,如一颗烧得正旺的炭火溅落,满空的云迅速被点燃,像是有谁用成堆的木柴架在一起,“噼哩叭啦”地冒出通红的火焰,将这个意绪纷飞的夏天煮得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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