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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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边
作者:吴其华
早点店
早点店不少,都开在桥的东头。卖小笼包和烧卖的占了抱拐的那间店面。小笼包多汁而味美,一屉有十来个。男人们可能一屉也就够了,女人和老人孩子一定是吃不完的。油多,肉馅的成分也让人生疑。在食品问题频频出现的当下,我们似乎有理由怀疑一切身份莫名的食物。就像小笼包的馅,肉汁鲜美,是添加了什么呢?我们没有看到店主买来做馅的肉,没有看到他剁肉馅,也没有看到他往肉馅里添加的作料,我们太有理由怀疑了。倒是烧卖让人放心多了,糯米,酱油,猪油,盐,味精,差不多就这些吧。面皮包着,蒸得熟软。简单,看得明白。有时买上几个,填进肚子,解决一天当中的第一餐。
再隔壁一间是沙县小吃店。新开的。店主是外地人。一个年轻男子,说南方腔调的普通话。他不大进操作间,送外卖的活是他干,也许还要兼做采买工作。常在灶台前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岁不到,皮肤较白,利落干净。她不大出来,就是有一回探出头问我,可要加香菜?我说了要之后,她又迅速把头缩回到操作间的门里了。出来做服务工作的是另一个女人,年纪轻一些。爱说话,爱笑,面色是出生在亚热带季温气候下的那种黄暗,小个子,头发全向后梳拢起绑着,露出小巧而圆的脸。我说过一次要加香菜之后,这个年轻女人就记下了。下次不用再问。生意不算太忙,店很小,四间小小的台子,有时坐两三个人,很少坐满过。这个年轻女人带着很小的一个婴儿,是个女婴。有一天,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吃馄饨,年轻女人与我聊天。她问我步行街在哪里,想去买婴儿的衣服。她在小婴儿的手指关节处一下一下揉捏着,笑着对我说,这样,女孩子长大了,手会更漂亮。后来婴儿哭了,她在我面前,撩起衣衫,将乳头塞进婴儿的嘴巴。我问她是哪儿人,她说娘家在福建,那男子是她丈夫,是湖南人。我没有问另一个女人是谁,也没有问他们住哪儿。店里面开着空调,没有住宿的地方,三个大人一个婴儿,他们在异乡的生活成本是不低的。或许经年的辛苦之后,他们会存下一笔钱,做别的生意,或者回故乡,也或者扩大店面......那女婴成年后,也许会长成为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知书识礼,有体面的职业,嫁一个富足有为的丈夫,不用像他们的父母这样漂泊劳作。
沙县小吃不远处是一家卖米粑的小店。这种米粑是我故乡的特产。摊主也是我故乡小镇上的人,说故乡的方言,永远没有翘舌音,四和十分不清。故乡离这小城并不远,但偶尔,来这间店里买米粑,和摊主说家乡话,若是适合伤春或悲秋的天气里,难免会想到故乡,远去的童年,不在人世的母亲......有那么点惆怅,以及怀念。做米粑用非常简单的原料,白米而已,浸软,磨成浆。在大锅里添水,放上蒸笼,垫上干净硬实的土棉布,一勺一勺将米浆舀起来倒在布上,让它成形,小小的圆形。蒸熟后味道也简单,就是米的淡香与清甜。价格非常便宜。还有另一种叫做生姜盐的米粑,店主也卖,味道会复杂一些。做这种粑的米要干透,磨成粉,加热水,快速和匀,拌入姜末和盐。和好的粉放在模具里成形。这种粑卖得很快,去晚一点,都买不着。我故乡的村子里,几乎每个女人都会做粑。新米新麦收上来了,女人们头一件事是忙着做粑。每家都做,可家家户户又喜欢送来送去交换着吃。我还记得幼年时,隔壁的云娘把做好的粑送了一些给我们。我和父亲都说云娘做的生姜盐粑比母亲做的好吃多了,咸淡合适,又好看,不大不小。我和父亲边吃粑边欢快地唱,一口咬个缺,两口咬个叉,三口咬个丁字象,四口咬个万字花,五口六口吃个粑。 --真的,云娘做的粑我吃六口,父亲吃五口,刚好吃完。不过那天晚上,母亲莫名其妙就和父亲吵了很大一场架。后来,母亲也学着能做出好看又好吃的各种粑了。卖米粑的早点店,在这小城里我只见到过这一家。所以,我总认为,这个来自我故乡小镇上卖粑的店主,一定发了财,或许房子门面都买了好几处也未可知。
还有一家生意好的面馆,也开在这一排。人总是很多。摊主把厚厚的面饼子举过头顶,用刀一下一下削着,一寸多长的带着斜切刀口的面条很温顺地落在面前的大锅里。加牛肉或者猪肉,大排,鸡蛋,随便客人所好。案板上还有一大坨正在和的面粉。反正大家都看见了,清清亮亮的,摊主和他的女人身上也都是清清亮亮的。碗,筷子,装咸菜的小碟,桌子凳子都是新的,屋子是新刷过的,白净的墙。......眼不见为净,可眼见了干净岂不是更好些呢。若是早上有空,面条来一大碗,几片薄薄的牛肉片,几根脆嫩的小青菜,黄爽爽的咸菜切得细碎,拿香油拌过。辣椒酱用作料熬过的,添上一点儿。味道很重,浓烈的香。恰巧饿了,稀里呼噜,风卷残云,一大碗真吃完了,汤都恨不得喝光它。
桥这儿还有卖炒面的,豆芽菜掺在面条一起,干的辣椒壳,青绿的葱花浮在面上,看起来也像好吃的样子。炸油条的炸春卷的也有。都说这些油炸的吃了对身体不好。可那口大油锅前常常有几个人候着,他们就专等那在老油锅里翻腾的油条春卷。泼辣的香脆,有好的胃口,也没觉得就把身体吃坏掉了。又想起故乡村子里老人说过的话,吃得喝得,就是有福。看来,这座桥上早点店里的人们,个个吃得额上泛红光嘴上冒油光的,他们应该都是有福气的人吧。
菜市场
我常去的菜市场是在老城区广场边上的那个。这时节,邻县的小贩欢喜在入口处卖他们家乡产的桃子和葡萄。桃子是顶大顶漂亮的那种,葡萄也是,装在古土老式的腰箩里,壮美得让人心生怀疑。我一次都没有买过,尽管那卖果子的农妇操着隔壁县的乡土口音,说是她家园子里摘的。我还是不大相信。
我喜欢买最口头那一家摊位上的小菜,摊主是个丰满的中年妇人,她专收一些从农家地头或河塘里出来的时令特产。初夏时卖青蚕豆,青豌豆,嫩嫩的,不多,很快就被一抢而空。秋来卖辣椒,是带着皱意的那种,个头很小,味道很泼辣,她会卖得贵一些,也没人计较。后来莲蓬长好了,她也卖。菱角,蒸熟的,也有很多人过来称。板栗剥好了,坚实的果肉带着新鲜的绒黄色盛在小篮子里。新出的花生,个头不是太均匀,还带着淡黄的泥沙。玉米挂着黄须子,有黄色和白色的两种......这家摊子生意总是不错。
对面的摊子面积比较大,门口摆着只大冰柜,卖冻的生货。里面堆满了一只只袋子装好的各种干货。前两年的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现在换成了他们的儿子。很高很帅的一个小伙子,或许大学毕了业,也或许没有念完。回来接手父亲的生意,这倒是很不错的选择。小伙子勤恳灵活,边上有一个清爽好看的女孩子,似乎是在谈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这小伙子到中年时,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富有的老板,店让他的老婆打理,请一两个工人,他自己呢,开着豪车,打打牌,唱唱歌,过很享受的那种生活。我偶尔会来买些鸡爪鸭脖,回家解冻,拿开水先焯一遍,再卤上。晚间的电视节目,常常见到很不靠谱的美女帅哥来打重要的战争。换一个台,是看起来很般配的美女帅哥在相亲,可听说一下台就放开了牵着的手。再换,是身患重症的悲剧主角们在拿生命唱歌......到最后电视没好好看,倒是一个劲地啃这些卤好的鸡爪或鸭脖子了,边上的啤酒瓶空了几只,不知不觉中,又喝多了。明天不能再买这些。
也有时是想着买些简单清淡的小菜。可看到菜市场顶头卖水产品的,鱼虾螃蟹,田螺,泥鳅黄鳝,大大的盆子,一只只装着,鲜活的生命,等着顺理成章的宰杀。我的心里又像长了草,忍不住在这些诱惑面前停留。最后选择买了河虾,个头不太大,价格却贵。少年时在故乡的河塘,很轻易就能捕捞到这些东西。当天的河虾掐去了头,拿新鲜的小辣椒炒了,盛在盘子里,青红绿白,好看的样子。家人很快就着米饭吃完,又有点意犹未尽。那么,下一回,我放弃了买河虾的念头,改而买那些带着硬壳的小龙虾。这是一种风靡大排挡的食物。因为惊人的销量,价格从几块钱一斤飙升到十几块。也让很多人看到商机,饲养它们,听说这种虾的繁殖能力特别强。小龙虾过好称,让摊主掐头去肠,很大的一袋。回到家处理起来就比小河虾麻烦多了,得用小刷子一只只刷净虾的身子,不断地冲洗浸泡,沥干水份倒进油锅内,大火爆炒。要用到很多的作料,葱姜蒜,酒醋酱油,要多一些干辣椒。总之,要入进浓烈香辣的味道。大大的一盆,放在餐桌上。全家人果然是都吃得满手满嘴油汁淋漓。最后桌上堆满了龙虾的壳。他们更喜欢享受这吃时略为复杂的过程。
家人爱饮酒,爱吃大荤。所以,卖鸡鸭的那个摊点我也常去。鸡鸭们关在笼子里,嘎嘎咕咕地叫着,没有悲伤,它们应该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人间的一盘菜。掩着口鼻,指向那一只灰麻的活跃的鸭子。摊主是个年轻女子,带着夸张的耳环,烫了眼睫毛,化的是舞台妆,这让我多少有些诧异。她快速地从笼中拎出这只鸭子,放在称盘上,继而快速地报出价格。再快速拿起插在笼子边上的刀,掰过鸭子的头,一把在鸭的脖子上划过去,迅急得我都没反应过来。鸭子悄无声息,一滴滴血淋了下来。再一会儿,鸭子徒劳地扑腾了几下,被摊主丢进了一只桶里。一瓶开水浇了进去。鸭子很快被褪掉了毛。很快被摊主处理了内脏,我让她去掉了鸭子的外皮。回到家,我烧了这只鸭子。大火爆炒至变色后调好味,加了姜片去腥,倒进啤酒,炖得熟烂。因为啤酒,又因为去掉了外皮,所以味道异常地鲜美。那天我得到了婆婆的极力夸赞,连带我故乡村庄上所有出嫁了的女人,都让婆婆一同贴上了几个传统的优秀品质的标签。
菜市场的西边角落,是野味的屠宰场。野猪,那么大的一头,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羊呢,像从外地贩卖而来。狗一只只倒挂着,它们在生时,是仗过人势的,可现在,又是人杀了它们。野兔的来路不名,猎枪应该都被收缴了,野兔子们该不会是真的都撞到树桩上去了吧。斑鸠有活的,说是用网粘上的,也有死的,那极有可能是吃了有毒的谷子。......这里的摊主心安理得地剥着它们的皮,掏出它们的心肺肚脏。味道恶臭。但他们的生意非常好,一般都是酒店来订货。夏天的时候,卖青蛙的最多。我们幼时,也从田里捉些小的青蛙,不过不是人要吃它,是丢给鸡鸭们去争抢。村里的人,没有谁家会把青蛙炒来吃。当然,田里的虫子,主要是靠农药来消灭,青蛙的作用充其量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并没有大到让庄稼不必依赖农药。我幼时曾听过一个老人骂镇上吃青蛙的,真是没得什么吃的,那要多少油去炒那个东西。很奇怪,老人不说青蛙是益虫不能吃,而是埋怨炒青蛙需要过多的油。也或者是一切来自乡土的生灵物种,只有在乡土上生存的人们才懂得尊重与怜爱它们。而吃它们的嘴巴,往往却总说出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写出来,把黑色的字迹落在白色书本上,哄骗除了自己之外的人。
猪肉摊点上的摊主们,怎么看起来都是那么油光可鉴呢,脸上,头上,手上,全都是油润润的色泽。三层肉,五花肉,前腿肉,排骨,猪脚与尾巴......摆得条理分明。要哪儿指哪儿。就是这之前,脑子里得想想,是做红烧肉或猪脚吗?这么热的天,还是算了。排骨炖点汤是可行的,丢几块白萝卜,冬瓜也可以,把浮油去掉,留下清淡一点儿的汤。这需要些时间,何况厨房也没有空调,刚下班,就急着站在灶台前,忙这忙那......而男人坐在沙发上,空调的温度适中,客厅的门紧闭,看电视里丰乳细腰的年轻漂亮女人,温软可人的小脸,不沾烟尘,嗲音嗲气地讨着全天下男人的欢心......孩子呢,在电脑前坐着,手握鼠标在游戏里打打杀杀,成绩也不太理想,同时又到了叛逆期,头颈都是犟扭着的......忽然这家的主妇在灶台前就心烦了。汤根本没有心思炖好。不过,有时候,这家的男人也来到了厨房里,站在妻子身后说着他今天听到的趣事,其实那件事妻子在办公室也听人说过了,但她现在乐意听自己的丈夫再八卦一次。厨房里确实是热,女人的汗挂在鼻尖上,男人伸手去弹,两个人在灶台前,有调情的意味了,至如锅里的菜呢,可能放少了盐。--最多的时候,我还是让摊主来一小块肥瘦相宜的猪肉。肥的那儿切下来熬成油,瘦的部分切成丝。还是用那小的青辣椒,放入肉丝,酱干丝。用多年前在故乡学会的做法,--素油炒,荤油烩。这是低成本的,家常的,易行的,谁都学得会的一个小菜。
菜市场上最多的摊位都还是卖四季小菜的。这些菜大多出产自外地的大棚基地。看相是很好,但味道在我们看来,淡浅了些。小城新开的几家大型超市,也卖处理好的净菜,但人们更多的时候,还是习惯于来菜市场。食物是让我们生命得以能健康延续最重要的一环,似乎必得一个亲历的过程,才最为安心。
手术室
手术室在医院的11楼。先是推进去一个孕妇,又看到一个鼻子包满纱布的女人也进去了,还有一个做腿部手术的男子,后来又有一个老人,不知是要切去身体的什么部位。
麻醉师,主刀医师,护士,走路静悄悄的,紧张而有序。全都穿着手术服,戴着手套,蓝色的帽子,口罩,只露出权威的让人交付了身家性命都放心的眼睛。
接着手术室长廊的门就关起来了,家属在门口休息室等候。大家都在小声交流。孕妇的家人带着兴奋的焦灼,不太去关心别人的病痛。他们虽然也等候在手术室门口,可心情是喜悦的。那个老人的家属有些复杂,三个儿子中,两个不赞成手术。年纪大的父亲,手术后并不绝对就能保证康复。两个在家务农的儿媳有很多的怨言。那个在外有出息的儿子,出了很多的金钱,精力,以期望老人能长久地在人世当自己的父亲。他们各人心中所想不一,面色凝重。做腿部手术的男子,守在门口等候的是他的妹妹妹夫和父亲。手术不算大。男子之前在乡村开着小卖部。因为那腿部的疾患,吃药打针无效后听信妻子的建议,让神婆子做法,差点酿成重患,着实吓得不轻。现在,妻子被男子骂着在家中照料小卖部,而让父亲和妹妹妹夫陪护做手术。鼻子包着纱布的女人,她的丈夫等在门口。丈夫的额上脸上颈脖,全是指甲的划痕。那女人娘家的妹妹也侯在这里,等着姐姐从手术室出来。小姨妹心中有数,知道姐姐的鼻伤是姐夫的暴力所致。不过,她又知道,姐姐离不掉这个男人,只得在爸妈面前,帮姐姐瞒得死死。
伴着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很专业的包裹。大家都放下了各自的烦恼与心思,一同凑上前去看那个小小的人儿。新添了人丁的家长兴奋地转了一个不圆的圈:"今天是农历四月十八,好日子,选了这个日子剖的,预产期还有几天呢!"那家长该是婴儿父亲的父亲了,因为边上还有一个略显害羞的一脸青涩的年轻人手足无措地激动着。年轻人的母亲抱着婴儿不停摇晃,以制止啼哭声。其实那位年轻的奶奶那样摇晃婴儿是不对的--刚出生的孩子不能那样子晃的,再说哭哭会更健康。做腿部手术男子的妹妹和她的丈夫一同看着,相视一笑: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也是这样小得与丑得不成样子么?他们都在怀疑与回忆,接着丈夫便向妻子又描述了一次他们孩子出生时的种种情形。当爸爸的把孩子出生时细节又一次美化了,做了很多艺术的加工处理。其实所有的孩子出生都大同小异吧,只是顺产和剖宫产两种方式对产妇会有不同的体验而已。后来,那位产妇也出来了,脸上疲惫而幸福。她的年轻的丈夫一脸关爱,上前接过推车。当奶奶的主要顾着孙儿。一下子升级当上祖父的那位,竟然不知要干些什么,上前不是,退后不是。家中忽然没了自己的位置。
产妇走了,手术室门又关上。老人的家人们一次又一次向手术室张望,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的。再过了一会儿,医生拿着从那位做腿部手术的男子膝盖处切下来的东西,喊着十床家属,看看,这是刚切下来的囊肿。于是大家又一同凑上前去看:颜色应该是像被轻度污染的鸡蛋清,大小比一般鸡蛋黄略大一点,形状是椭圆的,被一层薄膜包着,整块的,有弹性。医生将它握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心里,不停把玩,以让大家全方位地观察这个长在病人膝关节处的东西。因为它的完整性,让大家都相信医生的技艺是高超的。那个东西被医生带回再做病理分析。估计这个切下来的囊肿,日后在病患家人的叙述中,会一次又一次地膨胀起来。接着那位男子被推出来了,他的神志很清楚,躺在推车上给头昂得好高,以至于医生帮着往下按,刚做手术之后的头不能那样抬的。他很大声地告诉他的父亲:第一排第一双是他的鞋子,别忘记了。
快下班的时候,那位鼻子上缠满纱布的女人也被推出来了。那些厚重的应急处理的白色纱布全拆掉了,只留下一小块透明的医用纱布贴在鼻梁上。女人脸上的血迹被清洗干净,露出了憔悴的容颜。她的丈夫似乎还在生着气,面带怒意。她的妹妹上前,接过医生的推车。同时恶狠狠地瞪着她的姐夫。男人就替下了小姨妹,推着老婆进了电梯。实在是气不过才动的手,男人自己也知道,动手不好。可是这个女人,没完没了,一把年纪了,还成天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问得烦了,就吵起来了,闹起来了。男人又喝了些酒,钱也在麻将桌上输光了,这样,来来往往的回合中,一下子用力过猛。给了一下子,鼻梁骨就断了,血就出来了,好了,女人就不作声地哭了。接下来,女人在这一段康复期间都会享受到男人的爱情了。或许,等伤疤好了以后,女人还巴不得男人再这么无伤大雅地来一下。
后来只剩下老人的家人了。老人的手术有些麻烦,是从省里请来的专家执刀。他的晚辈们都有些焦虑。医生护士也有推门出来的,可换了衣服他们就走了,并不告知老人在手术室中的情形。这些人还在等待着,接下来可能还有没完没了的纠葛与纷争。后来他们之间的血肉亲情很有可能就这样淡了,甚至掺入了仇恨。
可再多少年以后,这些人自己也和父亲一样的老了,老得对生命有了急迫而又难舍的留恋。他们兄弟几个又再聚在一起,白花花的头发,颤巍巍地说着家长里短,陈年往事。他们一同说起了当年在手术室的情形,一同怀念起他们温厚的父亲,以及病时的种种。他们全然忘记了当年意见相左。那些纷争与纠葛仿佛从来没有过,他们之间再没有了嫌隙。手脚都在抖,喉咙里的痰液咳不出来,而老泪在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纵横......
殡仪馆
殡仪馆是在小城的西北角,从一条荒寂的路一直上,缓缓的坡,到顶就是。前几年没有实行文明丧葬制度,远远地就知道死了人。长长的一列车队,各种车,慢慢开着。死者的家人臂上别孝袖章,一路向两边烧纸钱的亲人朋友跪谢。有些人只是做要跪的意思,曲弯一下膝盖,并不真的跪倒。可有些人就真扑通一声跪在了马路上,吓得就有人赶快来牵起。一路扑通下来,膝盖该是会破的。紧接着就跑来一个人送上一份小礼包做为答谢。烧纸钱的人放完了鞭,把那礼包里面的香烟拿出来揣进了裤兜。捧遗像的总是长子或长孙。哭得最伤心的可能是女儿吧,也有是常在外地工作未能时时侍奉在老人身边的儿孙。儿媳妇和女婿们也有悲伤的。一下子,一个慈爱的老人去了,在生时没有带累任何下人,辛苦了一辈子,该享福了,可还没有来得及。儿孙们忽然就觉得家中空落落的,了无生趣,想着老人在生时的种种好,子欲孝可亲不待,心生愧疚。一个小女孩儿双肩一耸一耸地,红着的眼睛上挂着泪,扁着嘴在哭外婆。有个男子一只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窗沿边,向一个路边熟识的朋友笑着打招呼,露出一嘴让烟熏得厉害的黑牙。吹唢呐的和打鼓的,呜哩呜哩哇,呛咚呛,兼有新式的乐队用西洋乐器吹奏悲伤的曲子。他们是坐在后面的挂车斗里,统一着装。放鞭炮和丢买路钱的人也坐在这辆车上。黄色的表心纸,被裁成四方的小块,一两米路就丢一张,在微风中飘飘散散。沿路燃放着鞭炮,噼里啪啦,神鬼们听到声音,就从各处赶来争抢这买路钱,好让魂灵安心上路。一届又一届上任的阎王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多年不见来整治这阴间不好的习气。人们都觉得这风气不好,影响交通,扰民,伤财。后来民政局发出了通知,倡议文明丧葬制度,人们马上就改掉了这些陋习。现在小城死了人,通往殡仪馆的路上总是安安静静的。
有个刚刚在医院停止呼吸的老人就是这样被静悄悄送来到殡仪馆的。他八十多岁,病了多年。儿子和女儿都已离世,他还在与病痛抗争。送医,住院,陪护,皆是亲戚或村人帮忙。因为他的孙子在外地的城市工作。老人自己有还算高的退休工资。孙子在他乡亦有出息,买了房,成家生子,收入颇丰。老人生病的那几年,孙子偶尔在年节里回来,因为老人的肺有问题,孙媳妇怕传染到小孩,不愿意陪同丈夫一起。何况,夫家只有一个老人,房子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设施,吃住都让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女人感到为难。所以总是孙子一人回来,带很多的营养品,燕窝,灵芝,冬虫夏草。孙子会叮嘱代为照顾老人的亲戚或乡人,这些补品是好东西,花不菲的钱财从香港的什么渠道购来,希望能好好熬制,得以维持老人的生命。而村人亲戚都不置可否。那时候,村里的人常常以鄙薄的语气议论老人的孙子孙媳妇,并且希望老人快一点去世。这位老人在病中性情极为暴烈,常对前来照顾的亲戚或村人恶语相向,毫不讲情理。没有谁愿意长久地花时间和精力服侍一个并非在自己义务范围内的老人。终于,这个老人停止了呼吸。很多人都长松一口气。老人的孙子带着爱人和孩子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在殡仪馆为老人举办了一个高规格的追悼会。老人的孙子在会上致辞,感谢所有的乡邻,亲戚,替他照顾祖父这么多年。然后是长久的跪谢。追悼会结束,老人被推至焚尸炉。很快,化做了烟灰,一部分从焚尸炉顶的烟囱飘向了深远的天空,另一部分,装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埋在地下,化为尘土。而大家多年的抱怨也随这些烟灰消散开。
而有的人送来殡仪馆,却并没有人为他开追悼会。这是一个年轻人,抑郁症患者,在一个晚上,喝下了整瓶剧毒的农药。他现在躺在殡仪馆里一块简易的门板上,脸上身上都被盖住,腹部因为那些毒药而鼓胀。来送他的人也不多。他的父母和家人在一旁痛不欲生,他的小儿跪在地上,把一张张表心纸丢进火盆里,嘴里说着大人教给他的话,爸爸,收钱了......彼时彼景,令看者无不为之哀恸。这个年轻的男人平时沉默,难与人相处。没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没有人会想到他会选择在还青春的时候死去。是的,否则他的同事们一定会多同他交流,会愿意去听他说话,会不计较他偶尔的不通世故。他的朋友会常来与他聊天谈心,帮他化开心中的疙瘩。然而,这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已经离世,丢下他年幼的孩子,以及老迈的父母,还有可能不久就会有新生活的妻子。他在生时较少的一两个多年不走动的朋友,和上班时也不与他交流的同事们,此一刻,在殡仪馆,黯然,神伤,落泪。
在二号焚尸炉前,推来一个意外去世的男子。死者少年时的一个伙伴,此刻边哭边跟人说,他们俩同年,同一天上学,同一年结的婚......前几天还是好好的,一起打了麻将,还喝了很多酒,说那死鬼今年打麻将赢了很多钱,手气总是好得出奇......边上就有一个人小声接口,总是赢,这不是好事。这男子在生时广交朋友,送他的人非常多,大都是和他年龄相仿者。有一个清秀女子站在一旁,暗自垂泪。她曾是死者青梅竹马的恋人,得知噩耗从遥远的他乡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望着即将送进焚尸炉的昔日恋人,她在懊悔,年少时拒绝了他,枉对他当年的一腔深情,而此生再不能相见,不由悲从心来,泪雨滂沱。死者的妻子,一直知道丈夫心中有这么个女人,曾经闹过,吵过。可此刻,看到另一个女人在分担自己的伤悲,再也不会心生嫌隙了。
很多人去殡仪馆送别亲人或朋友,在回来的路上总是沉默无语。人生多无常。而人生又苦短。我们在尘世的路上,努力,辛苦,用尽聪明才智,耗光所有热情,去追求爱情,尊严,宽容,富贵,权势......最终我们所有的人,都得从这条荒寂的路上,去往殡仪馆,一切化为烟灰,尘土。有些人留下了他们的名字,让很多人传颂,怀念。而大多的人,是无声无息。
在梅边
朋友们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打来电话,去梅园赏梅。
在这个叫梅城的小城生活很多年了,还没有见过成片开放的梅花。寒冬时节,的确,自家和单位的院子里,腊梅在雪地里开得孤傲清丽,如诗中写的一样。我走下楼,春天,梅园,园里成片梅花在开放,是什么样子呢?
驾车的是朋友朱君,车是他自己的,新买的家用轿车。他的头微昂着,满脸的一如既往的自信神情。我们因为文字而相熟识。--他写散文多,也写写小说。我有点儿喜欢他写的诗,一如他那骨骼奇异血肉丰满的下巴。--我常常把他的诗和他那别致翘挺的下巴联系在一起。前几天我还在网上看到一张他挥毫泼墨的照片,他是一个有才华的世俗之人。与我一起坐在后排的是县城的一位年轻女记者,大家都喊她慧儿。她给我的印象是聪明,灵动,有学识。她处理稿子的速度快得惊人。那些模式化的写作,她早已了然于胸。坐在副驾驶上的是县城的诗人,他的笔名叫安澜,说实话,我觉得这笔名总有些多此一举的意思。他说今天特别想出来走一走,他还说今天特别想写诗。上一次,他在酒桌上就着浓浓的酒意向我们朗诵他新写的诗:"我们是一群心怀草木的人 ......"我只记得了这一句。
我们都来自这个小城周边不同的乡村,一样曾有着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又一样跌入现实中安份度日。在这个小城结婚,生子,工作,生活,把悲喜苦乐都存放在这个小城,或许就是这样终老......忙碌,奔波,抱怨,或满足。每天醒来,水瘦山明,太阳和前一天的完全没有区别,风雨雪霜,年年如是,而小城依然,天高云淡。
梅园离城区很近。停好车,我们下来。园是新的。入口处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的时间是2012年。想着这个小城的名字,"梅城",古朴,清幽,觉得这牌子要是旧一些会更好。
这就是梅园了。大面积的粉,满目扑来。恍惚中,我以为是乡村的桃树在开花。这跟桃花有什么区别?我毫无情致的对慧儿说,桃子树花开过了还长桃子呢,这梅花连果子都没有一只。她跳跑到一棵树下,轻抚着花朵,也问,有什么区别呢?朱君说,梅花总是以花瓣朝下的,所谓傲骨梅无仰面花是也。慧儿妹妹轻快地绕到另一棵树边,指着一朵侧垂着的花瓣问:这朵,你看,它明明就不是花瓣朝下的。朱君被我们烦得连翘挺的下巴也稍稍低垂了些。
--白梅。诗人总是这样,一惊一乍。诗人安澜在坡边一棵硕美的白梅树下流连。 我与慧儿不纠结于那朵花瓣并不朝下的梅花了,一同来到这株白梅树边。白梅树上的花朵更为繁密丰盈,而又因为满山都是粉色的梅花居多,这一株白梅,的确出众些。哎,我又不合时宜地想到梨花了,也是这样的白,满树挤挤挨挨。--幼时的乡间,门前后院,都会栽种一些树木,红的白的各色的花也都见过。然而我们的乡亲,春来要忙着浸种,犁田,插秧,谁会有闲情赏花呢?乡亲们在意的是果实。桃梨桔李,花落,结果,在那个物质清苦的年月,给孩子们带来口舌的享受。少时的记忆中,是与梅花没有关系的。嗯,我原谅了自己,如此不解梅花的风情。
沿着梅园小径慢慢走,曲弯的土路边,草还没有急着绿。 往下望去,坡面上有几株矮小的树,正红色的花朵并没有全然绽开,似乎是后来才栽种的,枝干都还没有显出壮年的态势,杂在粉色的梅树间,我又以为是映山红。我故乡的山上,杂生在灌木丛中的映山红,初开时就是这样,星星点点,零零落落。红梅。慧儿轻声自语,这就是红梅。"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唤醒百花齐开放"。歌是这样唱的,然而真不是,那稀疏的几株红梅,在这梅园中,迟迟懒得张扬。
满园的梅花,红的粉的白的,然而香味却都没有路边一排玉兰花那般浓。我们都不知道这些玉兰花的品种。树比广玉兰弱小得多,又比家中盆栽的白玉兰更为壮硕。花开得正当季,香味是浓烈的,却又并不让人觉得过份。我们花了很长时间逗留在这些纯美的玉兰花面前。
目光越过坡面上的梅花们,远处是桂花树,成片,弱瘦的枝干,而叶繁盛,也还是树之少年时,成林当是他日的事了。
走至梅岭。我们取景,拍照。
作家慧儿极年轻,个子很高,腿细而修长,着裙装,窈窕的身姿。她站在梅树边,娇小的脸,从一枝梅丛中探出来,带着点俏皮的浅笑。-- 画面是青春的,靓丽,如花。让人欢喜,愉悦。
诗人安澜也站到梅树边,我们合影。我并不太去看他的诗,但知道他酒量很大,酒品极佳。每每酒局后,他是一定要把那些醉得站不稳身子的酒友送到家的。偶尔我们去他家打麻将。他的老母亲,满面慈爱,坐在客厅里,因为耳背,我们大声向她老人家问好。他的爱人送给我们温朴的笑脸,为我们泡茶,有时也坐在边上看看。他的女儿放学归来,静悄悄地上楼,当我们抓好一张牌,再放眼望过去的时候,那女孩儿已走至楼梯的拐脚处,只见到苗条的身影,以及那一头浓黑自然的发。安澜先生身形并未发福,事业小成,老母亲健康,妻贤,女儿聪慧,尘世的幸福快乐一样不缺,何况,他还那么喜欢写诗。
朱君端着单反,鼻梁上的眼镜是新换的,镜片在太阳下微微反光。因为醉酒,摔碎了上一副眼镜。--他有很多极具情趣的诗都是酒醉后的产物。他为慧儿妹妹拍了几张相片,让我也站到那株梅树边。我面对着他手中的镜头,一时竟不知要摆怎样的一个姿势。
哦,忽然想起,自己有很久没有照过相了。看着这个小城一天天的时尚,富裕,跟在大城市的大潮流之后亦步亦趋,我常常有隔世之感。似水流年。十年之前,和慧儿妹妹如今的年华。年轻,无惧,冒险......而后来十年的时间里,我好像没有什么风浪,平淡,乏善可陈的小日子,上班下班,买菜做饭,陪孩子,偶尔也听路口烧茶壶炉的大姐说一些小城里的新鲜事,更多的时候,是在和内心的那个自己安静相守,无法离弃。十年的光阴,若是梅花,也得纷纷落落十回,谁的人生敌得过这流年似水呢?
一阵微微的风,又由于我们拍照时触碰到了梅树的枝干,有花瓣就扬扬地洒落了一些下来, --如此,就有了些悲悼之意。
整个梅园,游客很少。其实赏梅的最佳时期已经过了。--前些日子是梅花开得最炽烈之时,赏梅的人也很多,一拨又一拨的,拍过照片,走了。我们也是这样。看过了花。红的,粉的,白的,都看过了。拍了照片。现在我们也要离开了。
回来时从一条小路,两边是野生的茅草,瘦细的水竹,这是早期乡间被遗忘的土路。而不时见到成袋成堆的垃圾,又知道,这土路并没有被遗忘得彻底。后来又把车开往外环。这个叫梅城的小城,就像一株古树,主干直立,枝叶繁茂。也许某一天,这株古树还会开出二环三环的枝桠吧。车慢慢在开着。我们聊天,聊这个县城的物价,聊新开的楼盘层高及环境,聊一些我们认为很赚钱很简单但永远都做不来的生意,羡慕嫉妒这个小城一些发了大财的曾是我们所熟识的人。他们出手阔绰,一掷千金。有钱是一件体面的事,富贵些总是更美好的......车窗外,不时有漂亮大气的豪车快速驶过。夕阳将落。音箱里放着一首经典的老歌。歌词应着西天那一角夕阳的景: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欢欣总短暂未再返,哪个看透我梦想是平淡 ......
到底我们还是说起了文学,小说,散文,诗歌。气氛在歌声中渐趋热烈。--大多县域的写作者,或者都如同我们一样,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自我感动。我们也只会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谈起与文学的相关。我们都慢慢成熟,知道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应该回避我们这上不了台面的爱好。--我们深知,才情不够,境界不够,思考不够,坚持不够,勤奋不够......太多的不够,让我们写不好,局限于面前的小天地,拘泥于一些个人的小情调。不甘,怨怼,愤怒,那都是年轻时的情绪了。或许我们有一天都会不去再爱文学,然而我们却又是万分地珍惜,写作曾带给我们的温暖,满足,以及友情,还有内心的安宁。
车行至小城的开发区,空旷的大马路,行人及车都少。我别开头,看车窗外的天空,有成群的燕子,在梅城的上空盘旋。--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来已有一段时日,天将暖透,梅花都快谢尽,而燕子们,又回到这个叫做梅城的小城。它们将在这个温暖的小城里衔泥,筑巢,以及繁衍。
回到家后,在百度搜索得知,桃花和梅花的最大区别是:梅花开放时无叶,而桃花开放时有叶片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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