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钱（六幕轻喜剧）

序幕
世间有趣的故事，不可能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譬如我说我那天在西关桥头捡到了一百块钱，可能就是个臆想，或者虚构。但我的老天爷，一百块钱啊！这之于别人不过一个小小的窃喜或惊艳，而之于我，惊天地，泣鬼神，就像是我发现了尚存于世的剑齿虎和恐龙，抑或公园里的猴子突然进化成人，并操一口流利的英语。不论怎样，我庄严地感到，这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我得在心上勒石，铭刻下这个伟大的里程碑的日子。

第一场
这不好笑，也不调侃。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咋说呢，回顾检视一下，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是个倒霉的人，囧人，诗曰“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有些雅了；民谚“喝凉水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还真是。譬如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正长身体的时候，赶上了“粮食关”，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我能在饥饿中反复没有惨烈地倒下，已是生命的奇迹；而当上学要长知识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来了，接下来那倒霉的事，囧事；糟心的事，破事，就多了，及至近些年，别说参与和想象的炒股、炒房、走私、贩毒、倒卖枪支，投资、经营、诈骗、拐卖妇女儿童，以及搓麻、打牌、买彩票，就连在超市购物百分之九九点九有奖，我都没摸过一袋牙膏，或者洗衣粉。
最倒霉的是我这人，一生都正襟危坐，正派忠诚，不论为私为公，为己为人；在家在单位，当牛做马，累死累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倒霉的是一到年底，评优评先评奖，莫名其妙，无一例外的，都没我的份。而且我历来高风亮节，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从不找领导讲理，也不和领导捣蛋。
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我兴许要时来运转了。譬如今儿个，我这样一个倒霉的人，囧人，居然也能捡到一百块钱了。一百块钱呐，我的老天爷！于是我高举着，就像高举着一面红旗，在我一路狂喜的奔跑中，猎猎招展；当然，半路上我可能不慎摔了个狗啃屎，但我也壮烈地高举着，没让红旗落地。
就这样，我一气跑回家，几乎是一脚撞开了大门，威风凛凛，光华四射，把手中的一百块钱，向我老婆抖了几抖，发出哗哗的脆响，就像啪啪的掌声，上气不接下气，激动不已地向老婆讲述和炫耀，既是想和她分享这盛大的喜悦，也想获得她旷世的赞美。倒霉的是我老婆听过之后，娥眉倒竖，花容顿失，乌云密布，拧下一脸水来，说你转运个屁！你也是那么大的人了，白活这一辈子了。我疑惑不解，老婆说，三岁孩子都知道，捡钱是要丢钱的！捡一百丢二百，捡二百丢四百，捡四百丢一千，你还发财了你，你就等着破财吧你！

第二场
老婆满脸的庄严，让我立马坚信她说的，一定是千古不破的道理、真理、至理，脑子里翻江倒海，心里头五味杂陈，不知咋地，我那会儿竟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想到了两千年前的乐羊。你知道的，那天乐羊也是兴冲冲地在路上走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心情那么愉快，总感到他今儿个会有意外的收获，他甚至还惬意地哼了一支战国当下流行的歌谣。结果，就像他预感的那样，他在路上捡到了一块金子，喜出望外，跑回家去，和我一样，激动不已向老婆夸耀。
乐羊的老婆在听了乐羊眉飞色舞一番讲述之后，也是蛾眉倒竖，花容顿失，呸——对乐羊吐了口水，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路上人家丢了的东西，你也拾了带回家来，竟不知羞愧，还喜形于色，辱没了我们素来清白人家的名声，我真替你感到丢人！——乐羊的老婆比我老婆有文化，你看人家在训斥乐羊时一次用了两个典故：“盗泉之水”和“嗟来之食”。盗泉，古泉名，故址在今山东泗水县东北，孔子当年路过这里，因泉名“盗泉”，于礼不顺，故渴而不饮其水。“嗟来之食”出自《礼记》，说齐国大灾，一个有钱的主儿黔敖准备了食物放在路边，等着饥饿的人来吃。有饿者，“蒙袂（披着衣服）辑屦（趿着破鞋），贸贸然（无所谓）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 饿者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说我就是从来不吃别人侮辱性的施舍，才饿成现在这样。于是断然谢绝，最终不食而死。
乐羊被妻子这番羞辱，无地自容，捂着自己的脸夺门而逃，把那块倒霉的金子奋力扔在了荒野，就去了孔子的老家、礼仪之邦的鲁国求学去了。纵贯古今，感慨万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倒霉的人也没什么不同，于是我学着乐羊，也捂着脸夺门而逃，逃得远远的，一直逃回到西关大桥我捡钱的那个地方，把那倒霉的一百块钱重新扔在了路边。因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不义之财，扔了消灾，这是国人的哲学，至于我老婆说的是否是千古不破的道理、真理、至理，就顾不得管它了。
我记得，我把钱扔在地上之后，还用脚狠狠地踩了踩。

第三场
扔钱和乐羊一样，但我咋能和乐羊相比，我老婆也不能和他老婆相比，他们都是历史上千古不朽的人物，奇异精彩，美奂美轮，譬如乐羊，在扔了那倒霉的金子之后，仍然创造了他接下来的人生不朽的好故事；譬如，他那天把那块倒霉的金子奋力扔在了荒野，求学去了鲁国，又到了魏国，一年后心里躁动想老婆了，千里迢迢，辗转归来。到家后，乐羊还没擦把脸呢，老婆就扳着面孔问他学业是否已然有成，乐羊说还没毕业。他老婆听过后，二次蛾眉倒竖，花容顿失，呸——对乐羊再次唾了口水，转身去了里屋，取了一把刀来，猛然举起，朝家中织布机上还没织完的一匹麻质的白布愤怒砍去，手起刀落间，那布断为两截！
乐羊可就又慌了，说这是干啥。妻子说，此织生于蚕茧，成于机杼，丝丝积累，才得一寸，寸寸积累，遂成丈匹。如今你学业未成，半途而废，中道而归，何异于将这布匹断为两截，成了废品。——你看人家乐羊的老婆就是个有文化的老婆，于此不仅把学业与织布的深刻道理做了内在有机的联系，还用了一个“先声夺人”的行为震撼，对其进行“幡然醒悟”的启发式教育，并为文化中国又创造了两个成语：“引刀趋机”和“断织劝学”。
乐羊被妻子一番羞辱，无地自容，再次捂着自己的脸夺门而逃，去完成他半途而废的学业去了。他这一去，便是七年不归，啜苦励志，终成大器。这是后话，咱暂且按下不表。那么说到我，如前所说，不仅我没有乐羊的觉悟和心性，我老婆也没有他老婆智慧决绝，但历史启发了我，以致突发灵感：在我扔了那一百块钱之后，走了一截，又拐回来了，躲藏在一棵树的后面偷窥，有点幸灾乐祸，我究竟想看看，谁会是下一个倒霉的人。

第四场
第一个倒霉的人走过来了，看见了那钱，乜了一眼，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和迟钝，就走了过去，头都不回；接着一个人走了过来，看见了那钱，停了下来，犹豫，踌躇，判断，取舍，最后毅然决然，终于放弃，没捡；再一个人走过来，看见了那钱，弯腰捡了起来，似乎还用指头弹了弹票面，辨认了一下，随手又给扔在了地上……
我在树后面偷窥，目睹了每个人在钱面前表现出来的不同的反应和行为，以及思想、心理、态度、神情，我的血压一会儿澎湃飙升，一会儿陡然降落；心脏也跟着一会儿欢声雷动，一会儿死寂冰冷，我怕我再坚持一会儿，身体就要爆炸了。之后，我稍稍冷静了一下自己，就在想，这些人对钱咋都不动心呢？难道说他们都是大款，大腕，土豪，巨贪，对一百块钱不值当弯一下腰哩；还有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些人，原本以为扔在地上的是一张假币；当然再有一种可能就是，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么红彤彤的一百块钱没人捡，多半是一个骗子的设局，或者人为的陷阱，他们中间一定有人甚或无数次经验过，有着血淋淋的教训，人们由此变得狡兔一样，对一切都充满防范、戒备和敌意，时时警醒，步步心惊。
正在我觉得彻底绝望时，钱竟然被人从地上捡了起来，定睛看时，是个孩子！
这下我就着慌了，我的老天爷，是个孩子，是个小小的孩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像我一样，在单纯如白纸，天真如花季的人生之初，就染上斑污，沾上铜臭，成为一个倒霉的人。说时迟，那时快，我慌忙从树后现身，向他走去；孩子看见了我，并看到了我一脸的焦急，颠颠地向我跑过来，说老爷爷，这钱是你丢的吗？我赶紧点头承认：是我的，是我丢的。并一把把孩子手中的钱接过来；我想我那时，肯定老泪纵横，如雨在飞。

第五场
突如其来，就在我刚刚把孩子手中的那一百块钱拿过来，又被从半空中断然伸过来的一只手，夺了过去。夺钱的那个人，显然是孩子的爸爸，怒不可遏，对我充满了仇视，瞪着凶悍的眼睛，像是要吃了我，用手指着我说：啥？钱是你的？什么证据？怎么证明？你是哪个单位？你是什么人？我被这突如其来弄懵了，吭吭哧哧，语无伦次，孩子爸爸不等我说完，就继续对我围剿进逼：你编、编、继续编，要是杀人现场，你是凶犯，你保管不会承认！哎，我终究是个老实人，也没经历过事，我就只好承认说那钱是我扔的，孩子爸爸听了，大笑了起来，笑得极其讽喻，撇着嘴说：啥？是你扔的？钱多烧的？彩票中大奖了？单位表现积极，当了先进，一家伙发了一大笔奖金？然后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你编、编、继续编；你这个人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有病？撒谎都没水平！
我无言以对，孩子爸爸可不管，继续讽刺我：要说你也这把年纪了，咋见钱眼开哩，连个三岁孩子都不如。他边说边低下身子问他儿子：儿子，拾到东西怎么办啊？他儿子跟着回答：老师说了，拾到东西要交公。
我已经无力抵抗，人整个儿几欲崩溃，捂着脸，想转身逃跑，谁知孩子爸爸好像早有准备，上前一把拽住我的衣领：早都看出你不是个好人，想跑，没门！走，到派出所去，今儿个咱得把事情说清楚，说不定你是个诈骗犯哩，拿一百块钱，搁这玩花招，设局，下套，骗人。

第六场
西关桥头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交通要道，很多人停下来看热闹，人越来越多，不一会，里三层外三层的，城墙般把我砌死在了中间，黑压压的，我仿佛置身风暴的中心，深陷大海的漩涡；所有人都朝向我，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对我嘲笑、讽刺，声讨、臭骂，吐吐沫......奇妙的是，那会儿我的眼睛突然天光打开，我看见声讨化为春风，温暖洋溢；咒骂开出花朵，鲜艳刺目，照彻了我灿烂的内心，我高兴了起来，并一定再次控制不住，老泪纵横，如雨在飞，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一种深深的感动——
原来我一向认为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渺小而遥远，压抑而平庸，然而在今天我发现了，蝼蚁般艰难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还有这么多血性、善良、正义的人！我甚至想，他们能最好拳打脚踢，暴打我一顿，释放一下他们积郁在漫长平庸岁月中的诸多压抑、不平和愤恨。

尾声
我的所谓有趣的故事，抑或轻喜剧，到此，已近尾声，那么我们现在来回头检点一下。很显然，要说这故事没一点真实，也不客观，而大部分，我得承认，都是我老来闲极无聊、无所事事的杜撰和瞎编；纯属虚构，戏言戏说，但或可对号入座，就像我开始说的，世间有趣的故事，不可能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它未必就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即使不能集中发生在一个人身上，也会分别在众多人身上发生。那么生活，或者艺术，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这一设问，便有戏了，也便有喜了，喜剧、轻喜剧，想想，为多半人如戏人生的幽默戏谑的一出，莞儿一笑，会带出泪，一点点苦，一点点涩，一点点压抑，随感叹一声，甚至已不能忍，不再忍，赫然暴了粗口：他妈的，老子就不能哪天上街，捡它一百块钱！
嘿嘿，笑笑，你也笑笑。
2014年3月21日  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