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风吹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0 编辑 <br /><br />　　夜里被噩梦惊醒。没有血色，只有黑白，或者说连白也没有，只有黑，与死亡有关的黑。在梦中，死亡的边缘向另一个意义上的我逼近，周围一片黑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有着无限伸展的力量漩涡，试图将自己吸进去，将真正的自己带走，带向死亡深处。我呼喊，撕扯，试图将自己从死亡边缘的恐惧中拉回来。那一刻，且不只一刻，我清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无奈，无所凭靠，像一粒孤独的砂粒，被风裹挟，不知归属。终于，睁开眼睛，从梦魇中慢慢醒来。窗帘上有微光铺映，上端花边的暗紫色早已被黑暗吞没，形成一条隐秘的黑色通道。我依稀记得有人或是力量从通道涌进散出，将自己拽向死亡的边缘，拽向那个黑洞，直到我看清那是一道花边，意识到那些与死亡边缘相背离的现实存在：窗帘，窗户，墙壁，屋门，衣橱，衣橱推拉门的木饰云纹，云纹后面或隐或现的蓝玻璃。我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插座上红色指示灯一直亮着，像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花火，或者是雾色海面上远远望去灯塔上的一簇灯光。
　　一连三天，都在刮风，是典型的北方的春风，经过冬天的场地，那些树植的原本灰黑呆板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地方开始绽裂，吐出微小的芽，有绿色，有紫色，有淡黄，有微黑，有花白，有的分辨不清；它们顺从节气变化，按照自己的内在规定性，完成身体的伸展萎缩发生消亡，完成生命的轮回。这是真正的轮回，时时处处都有，城市，乡村，山间，田野，连同大家避而不谈的殡仪馆。
　　殡仪馆在城西，不远。大门朝南，门外路旁植有松柏，郁郁青青的样子，被风裹上一层灰。小时候在邻乡一处墓地见过松柏，是一大片林子，感觉有些阴森，里面零散堆着一些坟丘，这让我从小就将松树与坟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阴影。这种阴影和一些鬼怪故事一起，形成某种死亡文化，或是情结，以致于即使后来读到陈毅《青松》诗，里面说起挺且直，松高洁，似乎并未对自己的早期印象产生太大影响。
　　馆内也有松树，并不高大，在不太惹眼的地方，更像是一种点缀，在生死之间，在黑白之间。有冬青，修饰成大约整齐的矮墙。有小叶黄杨，在门前花坛里形成一个圆形的阵。有国槐，是那种纯观赏类的，顶端扭曲向下，形成一个冠盖。有花树，叫不上名字，现在无叶无花。最喜欢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植有果树、枣树、香椿树，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菜畦，有一些常见的陆地菜，有菠菜、白菜、香菜、青蒜等等，给这片死亡之地缀上一丝烟火味。
　　殡仪馆与火葬场一墙之隔，中间有小门相通。在殡仪馆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后，通过小月亮门抬到后面火葬。据说大烟囱高42米。42米也成了一种特指的玩笑话。
　　火葬场后面有骨灰寄存处。一侧是公共墓地，另一侧是烈士陵园。在它们北面修建了一座水库，出于饮用水安全因素考虑，听说殡仪馆和火葬场要搬迁，过去一年了，新址还没有选定。这也成为一个谈论的话题，带上各种颜色。
　　记不清来过这个地方有几次了。在送走的人之中最亲近的是奶奶，再有其他亲戚、朋友、同事等等。没人喜欢来这个地方，可是没人能避开这个地方。因为与死亡相关的诸种忌讳，形成一种特定语境，比如走了，老了，上那边儿去了，爬烟囱杆，等等。在这个地方，我曾见到以前同事的孩子和亲戚，他们在这里工作，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我一直觉得，他们的内心一定是一个隐秘的世界，不为外人所深知，像一个深深的谜，或者是一个黑洞，黑洞的边缘，就像我梦中意识到的那样。
　　这次来是为送一个未共过事的同事，因为养病，本人一直未到单位报到。开始有各种传言，没想到成了真的，更没想到的是才不到一年时间人就走了，享年49岁。曾经辉煌，最后都成为黑洞般虚空。
　　商量主办协办单位，家人提要求，议定办事规模，主持，人员分工，等等。我听着，看着，意识到心里漠如止水脸上冷若冰霜，仿照皈依佛门的小暖那样心里念了几声，给自己明确的心理暗示。
　　三天时间，人来人往，各种说话，各种调侃，各种动作，各种声音，充塞着时间和空间，充塞着眼耳口鼻和心，充塞着死去活来的名利场。
　　人活着的时候离不开名利场，死了也离不开。人心有杆秤，哪些人来，哪些人没来，哪些人来得多，哪些人来得少，哪些人该来没来，哪些人该多来没多来，哪些人前前后后紧忙活，哪些人走走停停打过场。还有，亲人亲戚来得多少，悲痛情况，哭没哭，诸如此类，秤一杆接一杆，将场上的人一一过秤衡量，划圈归类。累不？累。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听说这个同事走前琐事缠身，估计很累。这下好了，解脱了，再没人找他了。如此说来，走是好的，离苦了。
　　照片上，他人很精神，脸上露出笑意，既使是黑白照片也掩饰不了他的男子气。遗体告别时看到躺在水晶棺里的他被化了妆，那些颜色盖在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演员。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在此不作描述。显而易见的是，他身上原有的男子气没了，英气没了，只剩一个简单的肉身，没了灵魂的肉身。就在前天夜间，按照当地风俗，他的魂魄被送走了，被抬上轿子送走了，经过十二连城，带着火化的纸牛马纸钱，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举行仪式的地方在殡仪馆门外，没有灯光，有人用手电筒给主持人照亮，我也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不远处的国道上，大小车辆呼啸往来，灯光像一只只凌厉的刀子，将黑夜划开，从他的魂魄边经过。但愿不会惊扰。我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风有点凉，夜间最低温度在零下6摄氏度，我裹了裹身子，将手电筒关闭。夜恢复如初，心里像是没有一点波澜。门外的松树黑乎乎的，偶尔被经过的车灯照亮，被燃烧的祭品火焰映红，一些烟灰随风四处飘散，飘到路上，沾在树上，甚至来往经过的车上。按照理想说法，他的灵魂走了，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什么样子，有没有灯光，有没有火花，有没有树植，有没有喧嚣，有没有名利场，有没有我心里默念的那一句话的实质承载。路南的柳树随着灯光来去明明灭灭，我感受不到树的力量，却无法漠视树的存在，连同作为一种生命，它的轮回。那么他呢，他的生命会不会有切实的轮回？就像一棵树的冬去春来，枝叶萌发？如果有，会是谁，是距离最近的他的女儿，还是距离较远的未来的哪一个？
　　我见过他的女儿，长得不太像他，更像他爱人。听说女儿很优秀，在香港，还没有成家。有人说，这是他最为挂念的。遗体告别的时候，听到他女儿哭声惨烈，我的心也被铲了，逼我动用理念力量，看别处，想别处，把自己装成一个成熟男人，不为平常哀婉所动。我从他爱人女儿身边经过，与她们一一握手。她们面向告别的人，面向他。他在里面很安静，他的肉身在里面很安静，魂魄已经不在这里，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一切平妥归位，对此界不闻不问，或者如后来他女儿在答谢酒宴上敬酒时所说，她相信爸爸在天上一定会看见？
　　像是一切没有答案，像是一切无需答案。
　　风还在刮，将远处的刮来，将近处的刮走，完成一种中和或是轮回，没有语言，没有痕迹，没有挂念，让这个春日显得平而又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