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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幻视者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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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岁的时候,我曾经在严重变形且潮旧斑驳的窑洞顶部亲眼目睹了一个白胡子仙人坐在大青石旁喝茶的样子,他的身后,立着青眉黛眼表情目讷的小童,他们周围布满缭绕的云雾,更远处,有隐约的山水和树木。仙人将白色的茶盏端起来,放到唇边小啜一口,然后放到回青石上。小童同样用缓慢的动作将茶壶里的水倒在茶盏里,尔后再回到原地。至始至终,一切都无声无息,缓慢而安然,好象无声的默片,在我面前持续不断地上演。仙人偶尔会注视我,笑眯眯的,像要戳穿一个包缠几千年的惊天秘密般意味深长。

    在乡下只有未满十二岁的孩子,才能与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神灵们遇见。而对于神仙们的出现,小孩子总是畏惧的。他们并不需要拯救和挽回,也没有遗憾和奢望,在小孩的眼里,世界的新奇和多变,足已够他吸收消化乃至向往了,俗世的杂事和纷争,从不在他们要求的范围内。所以,五岁的我惊骇于这样一种遇见,毫无商榷余地的带有逼迫性质的遇见使我流下了眼泪,我无法抵御,也无法抗争。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我对人世和生命恐惧的理由,我不再一个人停留在窑洞里,甚至在夜里,祖母将煤油灯点燃之后,影影绰绰的影子更提醒着仙人们造访问的可能。

    在村里,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看见神仙的人。禾苗在五道庙耍得不想回家,一个人东瞧瞧西望望,于是,她看见了一群神仙,它们穿着白色的长袍,走起来像在水上飘,明明很快,却老也到了不她跟前,她胆子大,屏住气息躲在了土墙后面,可是神仙总是比人类更能察觉出异物的存在,它们警觉出她的存在,很快绕过五道庙闲置的石磨,向饲养处的方向飘摇而去。

    小孩子聚集在一起,会说起自己亲见的怪异之事。更多的人能看到神仙们出没在村庄里。夏天的正午,村庄被阳光炙烤,树木和流水都慵懒无力,鸡和羊们缩在树荫下丢盹,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骡子和牛们被圈回圈里,噗噗地打着喷嚏,老人们蹲坐在炕沿拿着长烟袋吸着,空气中吱吱的声响并非出自这些古老的,陈迹斑斑的烟袋,街上新栽的杨树长得飞快,知了已经住在了杨树的枝条里,并发出成熟的、绵延不休的、恬燥不堪的叫声,这个时候,村庄就像一个虚虚的、瘪瘪的空壳子。那些中午不睡觉的小子们,便偷偷约着上到河里玩耍。春宝在某个中午跟随哥哥到河里玩,路过庙院的时候,一抬眼便看到两个穿深色衣服的神仙坐在柏树杈上,他们摇着蒲衫,喝着水,笑眯眯地望着他。他惊恐万状,并指给哥哥。他哥哥并没有看见神仙,只看到树上乘凉的两只喜鹊。

    有次,我们几个小孩戴着草帽,拿着柳条筐,到小河口找猪草,刚开始我们都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后来,距离越来越远,我身边就只剩下了田园。四周安静的,只有我们彼此的呼吸声,突然,田园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看见她惊骇地看着不远处,一个身着雪白衣服的女人正袅袅婷婷向我们走来,快走到我们跟前时,突然加快了步伐。我们亲眼看到一只狐绝尘而去。我们扔下手里的柳条筐,疯也似地跑回村里。

    老辈人说起,他们小时候看见到的神仙更多。来妮大爷对我的境遇见怪不怪,他说他小时候常常是中午遇见神仙晚上还要再遇见,它们就生活在村庄周围和内部,喝温河上游的水,吃头茬的桃果,并保佑着乡下的安平。

    我最后一次遇见怪事,已经快12岁了,那时已好几年不再提起关于神仙的话题了,也没再遇见神仙。四月初一,是村里的庙会,这天,左右村庄的人都会来敬奉庙里的神仙,村里临时搭起了戏台,请了戏班子来唱戏,三到五天之内,人们都停止了耕种,穿得干干净净的,接待远来的亲戚,做丰盛的饭菜招待,村里比过年还热闹。初一那天是正庙,村里就开三台戏,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台,下午戏唱完就黄昏了,我跟禾苗她们一起看着戏场里的人都走散了,磨剪子的,卖颜色、针线和头绳的货郎也走了,又看着老匪把一天在村里转游的羊们也赶回圈里,才蹦蹦跳跳地回家。农历四月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花和树的香味,就是这时候,我看见一个红色的火球,它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缓慢地滚动着,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我绕着磨道走,它也绕着磨道走,直到我走到了我家门口的石阶上,它才向羊圈那边滚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羊圈的巷道里。

     我后来将这些奇闻和经历讲给了孩子听,他像听一段神话般着迷。

     那些不停走脱12岁这条年月分界线的孩子们,在每个月份、每一天都有可能被新出生的孩子替代。更多的孩子充当了这样一条连接神仙和人类的纽带,他们看见它们,跟它们相觑,擦肩,别去,并用无比得意,又无比惊骇的口吻,说出关于神仙和精怪们真实存在的事实。







     当然,大人并非就再没有机会遇见神仙和精怪们。在漫长的乡间生活中,在神仙们频繁出没的村庄里,每个人都有可能与它们迎头赶上,擦肩而过,或者不经意间遁踏着它们的屐痕行走,只是,大人们经过年月的洗涮,经过丧失、接纳的悲喜纠结的生活之后,心智逐渐清明,眼睛逐渐浑浊,他们被欲望、哀伤、失落、苦难、小惊喜、大悲伤,小惊诧、大安然所交集,丧失了表相的轻信盲目而平添了怀疑和计较,他们通常只用亲生实践或者真实感知来跟神仙们交流或者遇见。

    每个村庄都会有一个或者数个被神仙挑选出来的替身,他们不止能将神的旨意传达到俗世凡间,代替神仙为凡人根治疑难杂症,还能通过为神工作而获取到人世于他的额外敬畏。

    俊俊妈作为我们村唯一的“仙家”,不止要接待我们村求神的人们,还要接待来自周围村庄,甚至城里的虔诚者,他们拿着供奉和香烛,跪在仙家面前,诉说着自己或家人尴尬的难以解脱的现状,希望神仙能给他(她)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驱散眼下的疼痛和迷惘。神仙都是有求必应的,它会为人们指明一条健康而平坦的道路,使他们能暂时度过难关转入正途。

     而更多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会撞上神仙。来会某天点完玉米种,靠着田堰就睡着了。据他说,他梦见了一个阔大的水塘,里面布满了金色的,硕大的鲤鱼,突然一条鱼跳到他跟前,他一下子吓醒了,脸上全是水。日光西斜,天上出现了一个月亮,一个太阳,月亮是白的,太阳是红的,他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后来,他想起该回家了,起身的时候,发觉自己两条腿粘在一起了,于是,他拄着锄柄,像鱼一样双脚跳着回了家。这事并没有完,他吃了饭以后,就感觉全身像火一样烧,接着他的嘴里开始吐出清水,后来他像鱼一样躺在炕上摇头摆尾,吓得他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睁开突然变得异常圆润的眼睛,用细细的,弱弱的嗓音对他妈说,求求你,把我送回水里吧。他妈把邻居双海叫来,把他背到温河边上,将他推到浅水里。不久,他从水里站起来,并迈开双腿走到岸上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而大袖子就没有来会那么好运了。她被神仙缠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求了俊俊妈无数次,每次,她们之间的对话千奇百怪,怪诞而令人惊奇,俊俊妈一口京腔,而大袖子却是男声,神仙之间的对话,凡人是不懂的。但最终,附在大袖子身上的神仙会把“仙家”说服,每次,俊俊妈都满身流汗,她在回归到人间正常的生活次序的时候会说,大袖子顶得是大仙爷,道行比她深多了。大袖子每天躺在炕上生病,冒汗,四肢发软,说胡话,直到她经过三天三夜艰难地生下一个怪胎(在村里,怪胎就是神仙留在尘世的证据),她才好起来,能下地干活。当然,也有另外的版本,说大袖子不守妇道,在野地里跟人交合,冒犯了大仙爷,作为惩罚,她要经受十月怀胎和难产的磨难,然后生一个叫她一辈子无法拥有的骨肉。

     在村里,差不多每天都有新鲜的跟神仙们有关的故事发生。饲养处的宝亮大爷,每天半夜要给牲口添夜草,有一天夜里,月亮大得惊人,整个饲养处就像白天一般明亮,于是,他看见了远处场院里坐满了人,出于好奇,他就去看看,那些人并不理会他,依旧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有两个手里拿着酒壶正在下棋,宝亮大爷平日里虽棋艺不精,但也好棋,于是便站在一旁看他们下棋,棋还没下完,一场院的人就都不见了。等他发觉的时候,才看到自己已经过了温河。当时正是秋天,下过好几场大雨,温河里发大水了,村里人都过不了河,他竟然不知道怎么过得河,一直到天亮,有人发觉宝亮大爷不在饲养处里,到处找他,才在河对岸找到被露水打湿了衣服的他。

    不止神仙,有时一些故去很久的人的灵魂也会回村里来转游,观看,偶尔,会附到人身上,借他们的口说些话。林林他爹跟他叔叔因为分地产吵架,最后槽锹镢头的干起来了,他爹脑袋上被砍了一个口子,血像透山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他叔叔才住了手。第二天晚上,林林妈洗了碗出门的时候跌了脚,她回到炕上眼光发直,嘴角向下瘪,说,把二娃叫进来,二娃是林林叔叔的小名。二娃进了门,叫“嫂嫂”,林林妈突然说,“叫爹。”二娃惊诧地看着坐在炕沿边上盘着腿的嫂嫂,她此刻的表情和声音全变了,眼神威严地扫过林林爹,说,“你们两个王八蛋,都给老子跪下。”

  林林爹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跟二娃跪在地上,齐声喊爹。

    “给老子装袋烟。”

    两人便你拿烟袋我拿火的,给附在林林妈身上的爹点烟。

    林林妈平日是不吃烟的,现在居然娴熟地拿着烟袋,一口一口地吃,鼻孔里冒出白色的烟雾。

    “王八的榆木脑袋,爹爹死了也不太平,你们吵闹什么,不就这几间窑几寸院吗,亲兄弟,谁多点谁少点那还不是咱家的?”

    大娃二娃在他们爹活着的时候就惧他,现在听他这样说,都点头说“是,是,是。”

    “你们要是再闹腾,看老子怎么整治你们。”

    说完,一袋烟抽完了,眼见得林林妈把烟袋一撂,软沓沓地就躺到炕上了,大娃二娃站起来就去扶她,她又变成了林林妈,问,“我这是怎么了?”

    后来,林林爹跟他叔叔就和好了,再后来,窑洞换成了大瓦房,两家还在一搭院里住。  

    在乡下,这些关于神仙和精怪跟人们交集的故事层出不穷,一直到今天。泉子沟每年都会跑出几只狼仔,活着的老人都会叮嘱后辈们,说它们是神仙派来人间巡查的。村里人从不否定神仙和精怪们确切存在的事实,每月的初一、十五,他们都要到庙里燃香磕头,默念自己的心愿,以求神仙们许他们永世的福佑和宽待,并将先祖们流布下来对神仙的敬畏、感恩和仪式,无保留和遮瞒地传袭给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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