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外两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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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外两篇)
我像一个小偷,在那条路上走走停停。
我不知道偷了什么,事实上什么也不可能偷到。那些惊艳的花,被我一个人偷偷看到,路上的阳光,也好像没被人发现。阳光下,我舒缓着长期坐立房间而僵硬的脖子,听到椎骨咔吧咔吧的响声,那些错位到接近畸形的骨节,在触目惊心的声音里,仿佛一个个的复位。
我的身体得到了某种矫正,舒展安静下来之后,外边世界也开始变得安详而清晰,它们在我眼睛里表现为凸出的影像。我仿佛从某个残缺的陷阱里逃出来,走在某种隐形的岸上。我知道那个巨大的背后是存在的,在我走开的时候,它已经悄然被时间盗走。
“我一定要找到它们,就像找到秋天消失之后,那些曾经盛大开放的花朵,以及那些果实成为一种欢欣鼓舞的存在。”逆行的时间过道里,遭遇到的残损和伤害,一如那些事物本身。一个原本的世界,在心理的微缩中,呈现着积聚的变化。欢乐与悲伤,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到来。
我发现我在一个人留下的记忆中,寻找他的蛛丝马迹。我在一些文章里,倾听他发出的声音,感受他话语流淌着的气息,包括他的动作、表情。仿佛他温热的身体,立在窗前,或者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抽着烟,眼睛看向一面雕刻着人物和风景的墙。他在一个房间走动声响,声音的婉转、顿挫,都清晰可见。他把我的许多时间留在了那里。
他的文字,表明他的存在,另一些文字表明他不在了。在这个夜晚里,我看到他从身边出现,又悠然消失。“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博尔赫斯在《你不是别人》里如是说,我看到他消失的命运延伸到我的身上。他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了,从成长到消失,到一点点占据我的内心,都在表明“命运之神”的冷漠。它就像枯萎在院子里,靠墙的一截树木,苍黑色的,躲在角落里,一点点地风化着,那些风化掉的颗粒,也在变成泥土,隐匿于无形。
那天晚上,电视视频里播放一个12岁的少女,脑溢血大脑死亡,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的少女,面色温润而平和。这个漂亮面孔的女孩,已没有意识。她的父母捐赠了她全身的器官。那个画面里记录了她的最后一天,仪器上红灯灭下时,她捐赠器官的手术完成,她在这个尘世的生命最后的停留也已中止。那一张脸缓慢地退出了尘世。上帝偷走了她在尘世最后的空间。
之后,我在睡眠中,被一个人的影子引领着,走到一个路口,有人劫持了我。从那门口走过的人,都要交付买路钱。我好像认得这个人,他是个温和的人,在这个混乱而漆黑的夜晚,他的面目可怕起来。我又知道这条路是危险的,可又是我必经道路。我以为他不会劫持我的。但事实上,我交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他才放我出行。
我疑心这个梦暗示我什么,后来,我回到家院里,面朝南面小小空间,我惊诧靠墙放置的木棒、杂物已经横陈在地上,一片狼籍。这些无法预知突然刮过的风,也像自然界的一场命运。地面上,仍有一些纸片和树叶游魂一样旋转着。太阳已经从云层里投射出一缕缕的光,那些光像一种安抚,我一边等待着风熄止下来,一面站在它们中间,感受那些光落到身体上的知觉。那些光,让我感到温暖,并在不断升起的温暖中,抚平内心的慌乱。
天明之后,我还记得自己做了另一场梦。我在房间里看完一个叫《简·爱》电影,女主人公从一个婚礼上跳掉。反对婚礼的人,揭穿了男人隐瞒的一个事实,女人踉跄着在大风吹着的田野里,奔跑。那些齐腰深的草像水里的波涛,动荡起伏,女人面色仓皇地跑到一个高岗上,她倒在一片草丛中。
我把那个女人画在纸上,仿佛把她从另外一个空间带了出来。她的生命和她的轨迹,险些被另一个空间盗走。不过,她一直那么等待着,终于等到了和男人的重逢。那个画面里,人物的命运是“幸运的”。它在人的内心意志里,获得了最后的拯救。
我是梦境的参与者,又是一个旁观者。我从自己的故事走到别人的故事里,在黑暗中照见自己。而那些离开我的,也会在空气中,复原着春天到来之后,植物散发出来的清香。那里遍布着生命的温热,抚慰着某种疼痛。
我从时间影像的交错缝隙中,溜达出来。我将安睡好下一个夜晚。每一场被时间盗走的过往,都在以另一种方式呈现给我。看着它们,我知道博尔赫斯所说:“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是的,在孤独的瞬息中,看它们就是一场梦。但在“如梦方醒”时刻,我有了盗走它们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2013年12月9日
夜晚的房间
他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躺了多久,想起入睡时,从外边窗户照射过来的光,还在头的一侧,现在天暗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屋子里异常宁静。“我做梦了吗?”显然,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怎么将一个黑暗的夜晚带来的,他一无所知。
他转动着头,眼睛朝向窗外,眼睛适应了空间里的黑暗,才觉得的,黑暗里其实是一层薄纱。墙角里的橱子轮廓明显地存在着,他的一双鞋子还在跟前。那双鞋子朝着外边的方向。仿佛等待他随时出去。他坐了起来,想起每天的鞋子,在上床之后,都是鞋尖朝向床的。这样表明他要安然进入睡眠了。
“睡觉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没有梦的睡眠。”桌子上摆放的书本、纸笔、还有一杯冲有茶叶的水,都要饮进后,他才能进入一种“万事皆休”的状态。他不再挂念一本书没有在大脑里叙述完的故事,也不介意那些纸张上,没有完成的句子。
但是今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杯子里的水是满的,他上床的鞋子朝向门外。那页纸卷皱成一团,躺在没有拧上笔帽的一边。“是的,一切都没有完成,它们在中途停止了。”他在暗影里坐了一会。一开始醒来时,他有过短暂的恐慌,那种失去秩序的感觉,在他身体里形成了一种错乱。这让他的呼吸都无法宁静。
现在,他知道睡觉之前的,一切重新回来了,它们在他的面前等待着某种继续的状态。今晚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他把一本叫《低地》的书打开,开始看上面的句子。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打开它了,他从来没有一篇篇的读完过。但是,他记得“你带手绢了吗?”这个题目。他读过几次,今晚他终于把这个文章读完了。他小时候有过一个手绢,不同的是书的作者是一个女性,他想一个男孩子带着一个手绢就不是那么天经地义。但是,他小时侯都要被问起,你穿鞋子了没有。这似乎是一个比带没带手绢更严重的问题。
“你更缺少爱护。”他对自己说,但却活了下来,从一个村子里逃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上来了。他站在了橱柜的镜子面前,觉得脸上有一个影子。窗外的树木十分高大,枝条已经能伏在靠近窗子的地方了。影子突然晃动起来,这让他惊觉不小。那瞬间的觉察,仿佛有一个人在窗外,和他做着某种鬼狐般的交流。“是哪个肉体消失而灵魂依然存在的家伙?!”那些枝条在拍打窗子,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他觉得某个人的生命在他的身体里延续着,仿佛那个灵魂借助了他的身体在这个隐秘的夜晚在说:“你知道我是孤独的。我在生前给了你我的世界,现在我走了,你要带着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我在代替一些人活着,他们都不曾离开过我。
……他激灵了一下。看到周围静谧如水,月光穿透玻璃,毫无阻隔的将窗子内外变成一个融成一体的空间。他觉得自己漂浮在一个空旷的地带,他的书桌、床、鞋子和外边的树木和风都在一起,那个圆月挂在天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的世界。
屋子明亮多了。他在那里走来走去。那个几米的地方仿佛无限的宽大,他在那里走来走去时觉得时空无限的辽阔而自由。“我要给天空说会话,你们在我的世界里,都可以听得见。”他记得有个人告诉他:所有在这里可以说出来的话,都是光明磊落的隐私。一如那个孩子成年之后,发现田野里的花不光能听懂自然界的语言,当花回归到自己的房间里时,也听懂自己的话。为了证明这个存在,具有奇妙听觉的孩子,找到了自然科学的佐证。
他重新回到书桌旁,拿起笔。他画了一棵草,一点点将一棵草的茎和叶画好。草叶上端,他画出一朵花来。当那朵花画好的时候,仿佛春天已经降临了。“花的汁液在径叶一体的线路里回旋倒流。它在我的笔下活成了另一种样子。”哦,他突然觉得那个描述过自己血液倒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莫非就是眼前的这朵花吗?!
究竟是什么创造了这个世界,那些意外,就像这个夜间的时空。他在“意外”中遇见了这些必然。他看到了叶片中那些细微的如血管的脉络,它们在他的眼睛里清晰地凸现着,仿佛一切活着的生命,都借助了眼前的景象,自由呼吸。
“那些曾经自由呼吸的人,离开了他。他们被时间从黑夜里带走了。”他出现在这个深夜,仿佛是时间的另一种安排。眼前,窗外的月不知何时移走了,空间暗淡下来,但无尽的清辉充斥着这个巨大而无边的夜空。
他将桌子上的书本、纸张和笔整理好,脱掉鞋子,并将鞋子的方向指向里面。回到床上,他在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在和一个人说话。他发现了一种现象:一个人完全以声音的方式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你是我的世界,你的世界出生了我。”这个声音突然降临到听觉里,恍惚间,觉得世界有一种被说法判断了感觉。
后来,他在一个很长时间里,不知不觉变成了一面镜子。这是生命和生命的对径。他发觉,他试图通过一个人认识世界,另一个世界也认识了他,并从他这里发现了从没有过的另一个自己。那么,另一个人就从他这里获取了另一个自己。而这些都发生在这个夜晚的路径中,让他的世界陷入一种叶脉清晰的辨别之中。
2013年11月25日
离乱之城
他总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样说时他就不再悲伤。
他一出外就看到了那么多的楼,成群地在土地上站立着。那些楼连成一体,有人叫它们“鬼城”。他从行驶的车上看到它们,他想这是“史无前例”的。那里空空荡荡。之外,一切暗流都在涌动,或者鬼城有一天会变成人城的。
他想,他连这个城市的鬼都不是,无法入住其中一个房间。那些楼房现在看起来都是森然的。目光从那里扫过去,转移到路边花木草丛,他的脑袋里仍然有楼房的幻象。那些楼房仿佛画在纸上,或者说那些实实在在存在的楼房,如此地虚无,虚无到和他意念中宣传画并无两样。
它们简直像一个虚构的存在。他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可笑的想法:把一个个的人装到那些房间里,世界将变成拼贴画。印到一本精美豪华的书中,那些表情都是定格不动的,那些楼房的表情,从诞生的一天起,就失去了变化。看上去,它们那么新鲜,实际上它们永远那么僵硬。
这个想法毁灭了,过去某些瞬间,想要活在那里的欲望。有时候,就像他对过去某些人的印记。那些楼房盛着很多人的梦想,很多人终身的奋斗目标也在这里。在这样的意念里,楼房变成一个人的形状,物与人就合一了。
至此,他想起过去和他一起的女人,从他的身边消失之后,就仿佛生长在大地上的树,变成他意识中模糊的一堵残墙。楼房的墙,经过风雨飘摇的历程,成了灰暗残损的存在。早些年,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像一棵树的枯死。一个人就像一截没有生命气息的木桩,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过去变成现在的样子,他竟然安然接受了一切的存在,那颗瞬间和过去际遇的心,近乎如死水,没有半点起伏。
他明白,那颗树确实死定了。在现在的情状下死定的树,彻底从内心丧失了生命力。他些微的惊讶。瞬间的丧失之后,内心对这个现象又感觉到触目惊心。“这就是人世的荒凉吗?我本以为它永久鲜绿,恒久如一的存在肉体的依偎中,而现在,它们确实剥离出去了。”
“那棵树死的真悲哀。”他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事实上,多年来,他一直实践着让一棵树死去的心里意志,他把那棵树从心里杀死了。现在,他又为自己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杀死一棵树,而感到不可思议。那棵树被人抬走了,放到别人的领地里。他遇到这样的情况,看到树的样子,在一个他不熟悉的地方,他可以无动于衷。他对自己在遇到那棵树的瞬间产生的漠然而有些惊讶。
“我一定在过去死去了。现在活着的我是另一个人。”他清晰地看到两个人的影子。就像看到从一只鸟的身体上,飞出来两只鸟,四只翅膀,飞向两个不同方向。这个背景就在那个如此荒芜的“鬼城”里,一转身,那群楼房已远远地消失在身后了。他从一棵又一棵树下经过,树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那些痕迹那么锋利,却没有一点疼痛感。
“我在别处了,我被时间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一棵树也是可以被移植的,它也可以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样子,活在另一个地方。那么,此处和彼处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它们一定有一种关系。他忽然想到,一个活着的人要悼念死去的人。那些死去的人并不知道活着的人在悼念他们。但是活着的人,真的以为死去的人知道他们在悼念自己吗?
他们还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在的,而后“你也不在了。”为了不逃避死亡的困境,他就这么想着,他要从这样的困境中冲出来。就仿佛从一个迷茫的森林里,走到了路边。他看到可以穿过田野,抵达某个站点的一条道路,然后,他就能从那里回来。他的那颗心,就能重新安放到胸膛里,那一会,他的眼睛会变得清明自在。
“我这一天总在一刻不停地奔走,像一只被看不见的线牵着的鸟,也或者是被后面一只无形的怪物追赶着。”今天,他就是这样奔跑在这个城市里的,从起床后的第一个时刻,他就想:“这件事要去办成它,要把政府的章盖到这一页填好字的纸上,然后需要资助的孩子就能获得政府的补贴。”这就是生活,这是需要完成的任务,就像士兵上了战场,要打胜仗,不能退宿。
他去的地方散落在这个城市的某些门窗内。这些年,城市来一直不规范,把本来一个系统的部门分割得七零八落。城市一半西迁,一半不停的翻新改造,机关事业单位东挪西移。外部的人,大都和你一样,并不知道那些部门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得找准一个地方,去问那些内部知道信息的人。
他从那些楼房中间走过去,骑着的那辆电动车。他就是这些人群中一条水线。“每个人都在机器带动着,流淌成一条这个城市绕行的线路。你的目光跟着它们看到每个人都是这个城市四分五裂的道路。你和许许多多的人不断在一个又一个瞬间交集,最后分割到自己的线路上。
四点钟的城市,大街上起风了,几乎全部的树,得到了统一的感召,纷纷飘落,大把大把的成团残损的枯黄叶片,像是这个城市潜伏的人的灵魂。它们聚集到一起,形成一种力量,在道路一侧呼啸着地奔走,它们在表达着可爱的生命景象,或者还有隐藏的,不为人所知的意志与思绪……
2013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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