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江堤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江 堤 下


■杨四海


两只黑色鸟向柳树林飞去

  在江堤上,我试图看清那些柳树,或者那片柳树林中的任何一棵树。能够清晰地进入我视野的,首先却是那几株随风摇晃的芦苇,再就是疯长的青草,然后才是那一排高高的白杨。那片柳林在白杨树的身后,是距离江水最近的木本植物,风吹过,青青的柳条和细密的雨线相互交织在一起,正隐隐约约闪现在白杨树的枝叶空隙中。
  现在,将近下午五点钟,在枞阳县至安庆市的那段乡村江堤上,如果我没走下堤坡,走到江滩上——来到那片树林面前,是难以从白杨树那枝繁叶茂的隙缝中,将任何一棵柳树看得一清二楚的。
  能够将任何一棵柳树看清楚的,是那两只黑色的鸟。那两只鸟,在我走下江堤时,突兀地不知从哪一棵白杨树的枝桠间飞起,扑棱棱地吓了我一跳。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白杨树后面的柳树林——那片柳林中有一块十米见方空地,竖立着一座12米高的水泥塔型过河岸标,按照我那个单位的工作惯例,月末那几天,我和一些人都要乘一辆越野车沿着江堤公路驰行,去检查一座座岸标(沿岸标或过河标)的灯光是否正常,将那些遮住灯光的树枝剪断,以保证长江水域船舶航行安全,因而我没有看清那两只鸟,是从哪一棵白杨树上飞起来的;也没看清那两只鸟到底飞到哪一棵树上去了。即便这两只鸟是一前一后飞起的,给过我两次看见鸟儿从某一棵树上飞起,又飞落到某一棵树上的机会。
  但我注意到,那两只鸟是朝柳树林方向飞去的,翅膀张开时宽大,且尾翼细长,仅翅肩和腹部羽毛是白色的外,几乎全身是黑色,是黑得发蓝的那种黑色,透着金属的光泽——这些,我却都又看见了。
  有以下两点可以肯定。第一点:飞向柳树林的那两只鸟,比我更加熟悉这片树林,它们和很多鸟儿,包括那些麻雀,天天在这里觅食和歇息,不会像我一样,一年之中,至多走进这片林地十多次。而这样的“走进”,其实,就是我又一次“经过”此地罢了。第二点:除此之外,那两只鸟,对于那片树林的观察比我要仔细、要准确,否则不会在飞起的时候,就做到了毫不犹豫地飞向那片柳树林,并飞落到柳林中的某一棵树上去。
  不能肯定的只有一点,我不能确认这两只鸟是不是喜鹊。我只觉得它们像是喜鹊。喜鹊的叫声我是熟悉的,但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两只鸟,没有发出一声鸣叫,即使飞离白杨树的那一刹那间,也没吱声,以致于我不能从鸟鸣中,得出这两只鸟是不是喜鹊的答案。同样是鸟,但这两只像是喜鹊的鸟,却不像那群麻雀——那些麻雀,此时正在草地上、树枝上,蹦蹦跳跳又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用去瞧,我也能从这样的叫声中,知道它们是麻雀。
  对于鸟类,我知道的,少之又少,只能准确地辨认麻雀、燕子、鸽子、乌鸦,还有我少年时曾经养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叼开鸟笼的门,逃离了鸟笼——那两只叫声清脆的虎皮鹦鹉。  


那段江堤及堤下的青草、水牛和锚链

  那段江堤,与赣省彭泽县隔江相望,与城市的江堤相比,显得寂静空旷,删繁就简,横亘在长江与皖河冲积平原的望江县版图最南端,距离我生活的那个城市已有数十里之遥。或许是地处乡野,这里的大堤路面没有被水泥覆盖,依然是往日里的那么平坦、寂静、结实,终年浸润在河流湿潮的空气中,以最朴素的方式,将泥土的褐灰色袒露在人们面前,即使太阳当头高照、天气干燥,也少有尘土在风中扬起。
  走在那段江堤上,我常常会生出人在长江大桥上行走的感觉,似乎天空是从堤面开始的。这不是我的错觉。堤和桥,同样是水工建筑物,在河流那里,其区别一个是临河①,一个是过河②。那段大堤也是如此,堤外是一江滚滚东去的流水,堤内不远处的那些民房,最高的也只有两层,十分钟前,我在那儿下车,曾步行经过那些房子,并与走出那些房子的人相遇,此刻,那些房子和从那些房间走出来的人,都像是将镜头推远后——那个取景框中的物事,我已辨不出房子的细节和那些男女的眉眼了。
  但这种感觉会随着江水的上涨,慢慢地消失。春天过去,到了夏季六月,长江主汛期来到,如果遭遇连日暴雨,水位迅猛地升高,当江水漫过滩地、爬上堤坡,将涌浪推到堤岸边沿,浑黄的江水在我们的脚下打着旋涡时,走下航道船艇临时搭起的接岸跳板,踏上江堤的我,在这种感觉消失之后,却又会生出另外一种感觉:为江水是否继续上涨而忧心忡忡。我知道,面对这条狂暴的河流,这种担忧不是我一个人才有,我的同船水手伙伴,甚或那些走上大堤——专事来看江水上涨的人,都会因为有了这种忧心忡忡,而心存渴望——期盼涨水的日子快点过去,江水回落到河床上。
  堤下的荒草,从不会有人的那种忧心忡忡。它们是不说话的植物,即使这年江水来势凶猛,将要淹没堤下这片江滩,这里的青草也无法像人那样表达什么,更无法在洪水来到之前,将自己的根扎到别处去。
  现在是五月,“立夏”才几天,还不到长江主汛期,这片江滩只被江水淹没了一小部分。但堤外的荒草,却视而不见,甚至是气焰嚣张,它们自石块砌成的护堤斜坡下出发,一路大大咧咧地跑去,似乎不愿意留给其它植物任何一点生长空间,毫无顾忌地漫延在滩地上,最茂盛之处,有半人高,硬是把原本应是湿地生长的那几丛芦苇,挤到了远离江水的堤坡边。
  吃草的水牛似乎也没有人的那种心思,它们的样子悠闲自在,不停地甩着尾巴,慢腾腾地翻过堤坝,来到临水一侧的堤坡上,正啃吃着那里的青草。我有些疑惑,水牛为什么不去滩地中间吃草?那儿的草又高又密,汁液一定比堤坡上的草更多。我数了数,这群水牛一共有五只,那只牛犊哪儿也不去,它在那四条水牛守护下,正学习着怎么去吃草。
  和荒草在一起的,还有那条粗重的锚链。这根锚链,如果不在意,几乎被我忽略。环环相扣的那一条锚链,不见天光,潜伏在草丛里,仅在人们踏出的那条窄窄的草间小路上,才露出一截来,使人们知道有一条锚链从这儿经过。我惊讶的并非这一点,我注意到,这条锚链的每一节链环孔洞中,竟也钻出好多我不知名的青草来,几乎将这一条锚链包裹起来。在我退后几步望去,这条沉重的锚链就像一条草绳子。是的,那是一条青色的草绳子。
  再向江滩尽头望去,这条锚链始于那条趸船——是从趸船的船首抛下的,其最后一个环扣,连接的不是铁锚,连接在堤坡水泥墩的地垅③上。对于常年在长江上工作的我,自然知道这条锚链与船尾抛向水底的那条锚链,具有相同的作用,都是为了趸船在暴风骤雨来到时,仍然能做到不走锚,并且稳固如岸地——而采取的安全防范措施之一。
-----------------------------------------------
]:①②航运与航道术语,指建筑物位置在河流、湖泊岸边或横跨河流、湖泊,比如码头、水厂取水口、支流闸门和桥梁、过江邃道、过江电缆等。
③也有的叫“地牛”,是无动力船舶(趸船)在码头岸地一侧的永久锚泊方式(与同一条趸船临水一面泊锚作用相同。

  
大暴雨来临之前之后的江边

  那场大暴雨来临前已有先兆。清晨时分,太阳刚一露脸,即被黑云遮蔽。天气异常闷热。空气湿度很大。到处充斥着水分:各个船舱墙壁在返潮;盥洗室里的那面镜子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衣服穿上身是潮济济的,觉得很难受;当我向对岸望去,由于能见度欠佳,东至县大渡口镇堤岸犹如在雾气中,一片模糊;连堤岸下的那些柳树,也模糊得变成了灰黑一片,我只能从江水那微弱的反光中,才能分辨出堤岸和江水的分界线在哪里。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天空变成瓦灰颜色,远处隐约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声,虽然微弱、沉闷,却有力量,我感到了甲板在颤动,并发出金属被轻轻撞击的那种响声。暴雨来临之前,江面显得异常平静,是那种让人担心的平静。长江海事甚高频电台信息频道连续播报着三级(黄色)水上交通安全预警通告。在港船艇的水手们,也在检查本船缆绳是否牢靠地系结在趸船的带缆桩上。长江安庆段所有轮渡船都按照禁航令,泊锚于各自渡口码头。江面上行驶的小吨位船舶,也在寻找安全水域或港口,将要就近锚泊。
    悬挂在舱门上方的电子钟指向下午四点十五分。一声炸雷响过后,天色陡然变得一团漆黑。按照操作规程,强对流天气且又电闪雷鸣时,船舶电源暂时关闭,所有船员也被船长告诫不得使用手机,若不是远处炽烈的蓝色闪电,咫尺之间,我也看不到同船伙伴们的脸,但还是能够从他们说话时嗓音调值的高低中,知道谁在跟谁说话。其时,一个人在问,我的天哟,这天怎么这么黑,黑得好瘆人。另一个人在答,别急,等一会儿,雨一落下来,天就会亮起来的。这一问一答的,是水手长老许和船长老沈。
  还是那个下午。2013年4月29日的下午。大雨,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终于落在4月29日的下午里。具体时间是在16:25——17:00.。必须说明,这“大雨、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并非是我对那个下午降水程度的夸张,它仅是我对当天气象预报和当地媒体多次跟进报道内容中这些关键词一再变化的复述而已。
  几乎所有的雨都落在那个下午里。我从未经历过如此凶狠的暴雨,它还挟裹着冰雹,砸在甲板上。西北风也在暴雨降落的那一刻突兀而至,它掠过城市天空,刮过防洪墙、刮过堤岸、刮过江滩、刮在江面上。飓风在船的两舷刮出尖利的唿哨声,船在剧烈地摇晃。缆绳在风雨中吱吱嘎嘎地作响。桅杆上的湿透的旗帜,因为风力巨大,不再垂下,逆风扬起,呼啦啦地扯出布的响声。
  几乎所有的风都刮在那个下午里。这样的暴风雨,数十年来,我是第一次遇见。当暴雨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其炽烈程度让人恐惧。在我的视野中,那些密集的雨,与飓风集结为一体,不见一丝雨的缝隙,已不是往常我们所看到的雨点或雨线,犹如工业锅炉喷出的蒸汽,但颜色微黄,疯狂地涤荡在天地之间。即使在暴风雨最激烈的那个时间段,我看不见舷窗外五米之外的任何事情,但仍然能判断出那一声声清脆而又沉闷的轰响,是来自码头之上——江边公园中那一棵棵柳树或杨树被风折断,然后又轰然倒地的声音。
  雨停住的时候,风势已收敛,但还在轻轻地刮,风向已转向西南,天色也渐渐地明亮起来。防洪墙外街道路面上到处积满了水,到处都是折断树桠或连根拔起的大树,有一棵大树砸在路边私家车的顶棚上;还有从阳台上刮下来的花盆、高处掉下来的商家广告牌,房顶掀下来的凉棚;也有一些助动车和摩托车被急风刮倒在路边,它们一律朝着风刮过去的方向倒去,就像是一副多米诺骨牌,第一辆刮倒后,紧跟着,一辆接着一辆,一下子倒下了好多辆。
  码头之上,堤下江边公园中的那些柳树,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倒下了好多棵,它们的命运与街道两边的绿化树没有什么两样,有的被拦腰吹断、有的连根拔起、有的被飓风摘去了树冠,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树干和几根枝桠。在自来水厂那高高的水塔下游方向不远处,那一棵我不知道树名的大树,它粗壮而且枝一叶茂盛,已在四月里结出扁豆形状的果实,一挂一挂的,吊在树叶间,煞是好看,但这棵树却没有在大暴雨中倒下,只有十根粗粗的枝桠被折断,青青的豆荚洒满了一地,它活在了那场暴风雨之后世界上……
  暴雨之后,翌日上午八点整,长江安庆水位上涨10厘米,也就是吴淞高程9.08米。在当天晚间新闻报道中,这场暴雨被定义为“特大暴雨”——30多分钟的时间里,降雨量竟达到115毫米。天气预报是动力船舶《航行日志》必须记载的内容之一,因而我也知道115毫米的降雨量,对于30分钟的时间单位又意味着什么……
  那场大暴雨对一座城市的袭击就发生在昨天。时间相隔如此之近,也许无须努力去回忆,暴雨来临之前之后的景象,也能历历在目。但我却这样想,在我写下类似这类“回忆”文字时,回忆并非只是回忆,那一定是我再次将自己置身于那场大暴雨中。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