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

   
                                            一

    暴风雨宛若一场阴霾席卷而来，渗入我的骨髓。魔法扫帚在森林里飞行，挥手打碎云朵，将空气捏成一磅炸弹。天地间轰然炸响，掀起枯叶碎石，漫天飘洒。飞沙走石俘虏了摇摇欲坠的房屋。瓦砾脱离束缚，像溅起的水花，寂寞地归于尘埃。
      
    姑姑脸色惨白，犹如僵尸。她哆哆嗦嗦，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叮嘱我找出家里的钞票，一一撕掉，全力以赴保平安。我趴在地上，像一条毛毛虫此起彼伏地爬向卧室的保险柜。我悉数拿出一叠百元大钞，犹豫不决。钞票的色彩溶化成苦涩的泪水，决堤似地流出。它们为善，也为恶，明显地被人操纵，好与坏很难界定。我想手下留情，可姑姑就坐在我对面，慈祥地看着我，眼里满是鼓励的目光。姑姑待我视同已出，不会害我。我不再犹豫，一张一张地撕。我将撕碎的钞票装进塑料袋里，准备将其丢至荒野。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把塑料袋搂紧，以免隐情外泄。路上，我双脚陷进泥里，拔出一只脚时，另一只脚只会陷得更深。我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像是被世界抛弃了。我往山上走，寻觅荒野。我从天亮走到天黑，也没寻到。我灰头土脸，身心疲惫。我想是我不够诚心。待我转身，见身后有个小村。我从塑料袋里掏出撕碎的钞票，扔进村头一棵树下的废纸篓。钞票和香蕉皮、萍果核、烟头睡在一起。它们像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蒙着烟灰玩捉迷藏。我像丢弃自己的孩子，掉头就跑。
        
    我回到家，意外地从兜里摸出一张撕破的钞票。我猛然想起，今天还未吃饭。这么一想，就更饿了。我用胶带把破损的钞票粘好，跑到商店买了几包方便面。又一想，两天后，我该如何度过？我后悔了。
      
    第三天，我又跑向那个小村。我要找回破碎的钞票。我走到半路，有一座山毅然横亘于我面前。我疑惑不已，昨天都没有，今天怎么凭空腾出一座山？钞票的诱惑又在我心头搅拌，搅得我心痒痒。为了拿到钞票，我试图翻越这座山。山下有几个张牙舞爪的村民，咿咿呀呀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语。我爬到一半，山上突然发生泥石流，石头伴随泥浆滚滚而落。我马上向与泥石流成垂直方向的两侧山坡高处跑，迅速转移到安全的高地。我呼吸急喘，吊着的心一时落不下来。那几个村民抱头鼠窜，仍被滚落的石头击中，一命呜呼。我幸免于难，实属侥幸。
      
    灾难过后，我开始下山。我放弃了去寻找破碎的钞票。我想，我能花掉剩下的唯一一张钞票，已是幸运。而我能活着回来，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二

      
    我推着自行车到大学报道。
      
    两个月不见，大学周边完全变样。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都忍不住感叹。柳树一排排，万千柳条妖娆地舞蹈。我旁边有一个足疗按摩店。女老板花枝招展，立在门口，手一扬，嗲声嗲气，嗨，你来呀。我朝前走，没有理。有一个男子路过，她又喊。男子厉声喝道，你想干啥！她像一个缩头乌龟，没了锐气。我一回头，蓦然惊觉，店、女老板和男子都不见了。我在林荫小道徘徊，似乎走不到尽头。
      
    学校门前有一个音乐喷泉。喷泉犹如贵妇伸展着婀挪多姿的身段，沉醉于优美动听的音乐里，似一幅巨型而又高雅的素描画。我眼前出现一抹光亮，我被吸入“黑洞”，糊里糊涂进入另一套时间体系，正转、倒转或相对静止。我怎么走进了皇宫？大殿座落在古树参天，绿树成荫之中，红墙黄瓦，金碧辉煌。殿里莺歌燕舞，笙歌逐云。皇妃正当着皇帝和大臣的面跳起美伦美幻的舞蹈。我走近，猛地被士兵一声棒喝，谁？我受惊吓，一个劲地往下掉。等我落地，爬起，一看，学校空无一人，我想，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我继续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我走到路口，见一古老的巷子，像是存在了千年。巷里的两排古建筑是四合院格局，其历史可追溯至秦汉。四合院的庭院空间比较隐密，古人有诗云：“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越深，越不得窥其堂奥。瞬间，我好奇心涌动。我推开一扇门，径直走进。我又推开一扇门，立时惊呆了。我见姑夫和几个表哥在那里正襟危坐。房里形象鲜明的中式摆设古色古香。姑夫说，你终于来了，我们一直在等你。我说，你怎么不住宾馆？姑夫说，我出差常到这里住。他指着床，你看，这床足有两米长，我躺下，身体能伸展，很舒服。几个表哥也随声附和。我绷紧神经，跑到院里找自行车，怎么也找不见。我的心跌到谷底。我一回头，姑夫和几个表哥也不见了。
      
    我慌忙跑出去，外面又大变样。我站在高原的悬崖边上，无法抉择是是非非。几百万年前，这儿是被森林环绕的海洋。后来火山爆发，成了一座山，再后来局部被夷为平地，成了小镇。小镇又在战乱中荒芜。
      
    我茫然地来回走动，发现前面是我熟悉的村。姑姑的家就在我眼皮底下。姑夫走出来说，你进来吧。我随他走进窑洞。他说，你看，我新买了一张床，足有两米长，我躺下，身体能伸展，很舒服。我脸上挂满泪痕，冲动地跑出去，甚至想到自杀。我猛然看见，我的自行车就搁在门后的一个角落里。
                              
                                    三
      
    我躺在床上，屋顶破了一个洞。有一个人黑纱蒙面，急速地坠落。我扯开他的面纱，一看，他是青年作家A。A重重压在我身上，呻吟声连绵不断。我头脑轰轰，苍白空洞。我掉进十八层地狱，见到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和孟婆。他们说我阳寿未尽，于是，我得以还阳。可我依然逃不掉人间地狱。A嘴边流出的黑色液体，掉在我皮肤上，灼面成痕。我的脸陡然灰黄，想挣脱又无计可施。我头昏，四肢发软，被无形的欲望之绳所缚。而我个人的力量薄弱，连自己都无法解救，唯有逆来顺受。A面孔狰狞，和微笑着出席签名售书会的他，判若两人。
     
    屋里的灯亮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呆滞地倚在门口。A倏地爬起，奔到门口，抬手扇了他几耳光，喝道，我让你再嚣张！我一看，那其貌不扬的男子是作家B，声誉大有超过A之势。A和B虽都是知名作家，却有着天壤之别。除了作家身份以外，A是一个手握实权的官员，而B是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底层百姓。他俩好比杜甫和白居易，在文学史上双峰并峙，而在现实中，白享受着荣华富贵，杜为生计发愁。几百年以后，人们关注是他们的作品，背景只能当作诠释其作品的开场白。贫穷作家的落魄，对于读者来说是一个未曾目睹的传奇。他们的落魄成就了其伟大的作品，看似有违常理，却又在情理之中。
   
    宋之问为了荣华富贵，屈尊为武则天的男宠倒夜壶。我们谈他的诗，不涉及人品。同样，A在B面前始终处于高压状态，而B为了生存，也会心甘情愿为A倒夜壶。一个作家难免会在另一个作家的强势下，活得不像人。他如同一条狗，或者连狗都不如。
        
                                  四
      
    那天，我见到俩夫妻打架。
      
    男人拿着一把菜刀冲出去，女人在前面奔跑。孩子没挡住男人，被一脚踢在地下，号啕大哭。男人追上女人，菜刀没落在她脖子上，反落在自己脖子上。女人双手抱臂，恨恨地回屋。男人耷拉着眼角，慢腾腾地走进去。女人坐在床上，翘起二郎腿，飞扬跋扈。男人跪着，一步一步挪到床前。女人的巴掌像打机关枪，“啪啪啪”地甩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的脸破了皮，血直流。
     
    我想起了童年时，家门口燃起的那场大火。大火是被一个男子的伤口渗出的鲜血点燃的。我分明看到火焰上流淌着血液。男子心灵的闸门被关闭，看不到希望，唯一留下的只有久治不愈的伤口。伤口上有着仇恨、无奈和心酸。所有的晦气随着流淌的血浆，不曾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