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孩子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小男孩向往很多种游戏,但只玩过一种。他觉得游戏是要像血液一样流淌的,不然他就没有热情,他不想死在无谓的游戏中。
他像一只蚕,在自己的身体里挖掘,吐出细密银亮的丝线,这个过程只有自身,没有对象,就没有伤害,这样的游戏是纯粹的,至极的,快乐的。
窗户外面的村庄有很多尖顶,大教堂念着它自己的音乐。他熟悉每一个音符,他听见了血液的声音。这个时候,他不能碰到自己的手指,比如左手臂碰到右手臂,他仿佛撬动了自己的血管,血液即将喷涌而出。他得止住,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意念才能转移。有时,他将双手掰在身后,像被捆缚的耶稣,他自觉服从那无形的绳索,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使他忘记自身。——他慢慢的复原了精神,继而他的身体也恢复了自由。
他的病与生俱来,大部分时间他卧在床上,妈妈必须更爱他,所有人必须更爱他,因为他有死的砝码,这个世界必须更爱他,否则他有选择使这个生命结束的权利。他是他的神灵,他护佑他,也可以杀死他。
他更像是一种细密的纤维组成的植物,每一根纤维都牵动着他的存亡,他的爱他的痛他的温和他的粗暴都是那么明显强烈突然持久。他所受到的伤害是他意念里的伤害,在他身体感知之前,他的意念早已淹没他,吞噬他,他从来没有办法控制。
我是在一个时间走近小男孩的,我端坐在床边,期待他和我说点什么,可他并没有看我。他望着窗外,那遥远的地方,是空洞的夜幕。我踌躇着,复制着这张柔弱而俊秀的脸庞,我简直快要流泪了,我的眼睛越来越像他,我越来越像他的影子。
我从来不知道小男孩究竟有多大了,直到有一天他从床上被搀扶起来,他窄瘦的臀部支撑起漂亮的曲线,妈妈帮他穿好衣服,他其实已经是一个青年,一个特别的青年。他即将第一次出门,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从不和我说话,我静静的看着,然后我将跟随他,我离不开这个鬼魅的孤独的影像。
我不认识自己,我从没想过我会如此依附一个有病的灵魂。很多年我依然叫他小男孩,他有过欢娱,我们有过沉默的欢娱,却是那么少,那么沉重的孤独。
他的行程渐渐远离故土,他孱弱的身体在世界里跌跌撞撞,这个世界的路途确实是步履艰难的。妈妈没有告诉他路上的曲折,妈妈也从没有阻止他上路,他的灵魂里天生就有游走的因子,妈妈是明晰的,妈妈的苦涩只有妈妈知道。
苍老的妈妈看守不住她的病孩子,他的病痛缓慢的流淌,他曾经牵痛过妈妈,他的细微的神经末梢抵向妈妈的末端。他们分离了,历经长久的挣扎与相拥,他从静止的床沿爬起来,他要用他的骨头去敲敲外面的世界,他知道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遥远的事情,死对于人们都不遥远,他将走在人们前头,他也将消失在世界前头。
病孩子离开了妈妈,他再也没能获得像妈妈那样的爱,不是没有那样的爱,而是没有谁能够使他像对妈妈那样完全的依赖。病孩子的眼睛幽幽的蓝光,那是纯净的湖面,也是深邃的石窟,他无法将自己的心在某一个人面前敞开,他狐疑的打量着捧出爱的人,他狐疑的凝视着世界的缝隙,他永远是狐疑的,他的狐疑是一层谁也无法逾越的冰霜。
是的,只有我是他的同伴。事实,我是一只细小的昆虫,接近于他儿时乡野里的昆虫,那窗口的来自大教堂的音乐里就经常混杂着这样的低鸣,我也会。我匍匐在他的房间里,在他脚边,在他的裤脚上逗留,我听见他的叹息,这个时候我就轻轻的鸣叫几声。我坐在湿漉漉的地面,我知道他的眼泪正在下坠,只要他的眼睛温热,那些眼泪就会纷纷溜到我的花园里。我熟悉眼泪的味道,我知道那双掩藏在眼镜背后的生物,正在分泌他灵魂里的黑液。
有时,我也能听到他悲伤的声音,我能分辨那些简单的音符意味着什么,他在自言自语,他常常自言自语,他说着他的世界里的秘密。我在我的花园里也变得黯然神伤,我只是一只小昆虫。我无法变成花蕊,我在试图变成花蕊即将成功的时候,悄悄打住了这个可悲的计划,因为我没有香味,更没有他熟悉的香味,纵然我是一个花蕊,也无法捕获他的敏锐的心。他的悲伤无法消遁。——我只是以一个卑微的感受,以静默的姿态,使他的世界不完全陷入孤独。我并不理解他,我看不懂他的细长的笔画勾勒出了什么,我能够给予的太少太少,尽管我很爱他,但我从不说出。——我羞于说出爱,那是多么不可信的毒液。
我情愿我从他的灵魂里生长出来,变成什么模样并不重要。我看见他每天每天的重复,那些变化莫测的昆虫,爬满他的手指,我看不见它们住在哪里,只知道它们鱼贯而出,排列在他手指离开的地方。但是它们不会动,也不会鸣叫,直到一次我听到他对着它们轻声念出。我的血液开始随之流淌,美妙而静寂的。——这就是我们的欢娱时刻:
“我一无所求,只想坠入那圣灵的帐篷进入那火焰飞窜的房中作圣主之客”。
这个可怜的病孩子,在世界的眼里他越来越像一面反射世界自身的镜子。人们看不清他的表情,更看不清他的灵魂。人们透过镜子看见自身的种种。他们并不知道,在时间的光速里,病孩子默默建造了一座神秘的城堡,那座城堡镶满透明的镜子,使世界通亮,幽暗的光圈,晨露的明亮,它们分明清晰地反射给世界。
病孩子一点也不可怜,他早已忘却自身的病痛,他检阅自身就像医治精神,他的病像一种源源不断的泉水,洗涤过他的灵魂,像是抚慰了世界的整个暗涌的河流。
病孩子也早已不再向往很多生命的游戏,对于游戏这个词语他隔开了适时的距离。这个过程同样是艰难的,在未涉入之前,能够一件一件的舍弃,像排列的蚂蚁,在雨水之前,自觉搬家,从凡俗的尘世消失。
狐疑也逐渐削弱了力量,至少从我这里褪去了冰霜。我没有什么庞大的力量,我只是从未离开,用我卑微的爱,陪伴他的每天。我现在追忆那些逝去的时光,幡然觉悟一个病孩子真正需要的,就在我这里。他需要安定的孤独,他需要孤独的深刻体验,他不能被琐屑打扰,所以,他需要一个永恒的相守,一个看不见的相守,也没有声音,没有气息,但是存在,一直存在着,这么一个细小的我,却给予了他不竭的生命力。
巴洛克式的教堂,高高的塔尖,白色的屋脊上竖着黑色的尖顶。我的伙伴穿过他的病源,舒缓平和的走向深远,那个影响了他的病源只是一副肖像,或者说他只是他的有病的肖像紧紧守护的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没有长大,一直在小男孩的世界里,他的欢快稀有而珍贵,简单,极致。他的肖像越是残破,他的躯体越是虚弱,他就获得了越为可贵的资源,去建造他的城堡,去养育一群病孩子。
我的歌唱越来越少,我更适应沉默的方式,我的伙伴带着我,我们一起坐在大教堂的台阶上(其实,我是趴在他的坚实的膝盖上),我们听着那些简单的音符穿过我们的血液,我感受着我的伙伴的快乐,我们的欢娱时刻变得缓慢而悠长…
我的伙伴拧灭烟头,从胸口取出一本暖暖的记事本,黑色液体的笔尖开始细细的流淌,我歪着脑袋瞧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昆虫井然有序的排列而出——这个神圣的时刻又一次令我欣悦而澎湃,我的肢体忍不住一个跳跃,哈哈,我站在了那些小昆虫的后面,我感觉到排在我前面的那个可爱的昆虫的嘴里流出的汁液弄湿了我的眼睛,于是,我停止了一切…
我的伙伴只玩过一种游戏,我是他的最后一个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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