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木偶或者雕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11 编辑 <br /><br /> 一 那晚，不一定是月黑风高。站在局外，我一次又一次想像着那个过程。
大家都很忙，在自己预定的轨道上运行，遥想呼应或者擦肩而过，彼此没有时间驻留和倾心对话。因此，他们就那样大模大样地开着车，进入了他的庭院，然后拿出工具，撬开钢木门，锯断铝合金窗户。一切似乎出乎预料地顺利，他们不必担心有人发现，不必担心主人突然回家。村庄已经陷入重度寂寞。
选值钱的搬，有人说。电视，还算值钱。接着就被抱走。其实，这大块头的电视卖不了多少钱，顶多三四百块。与时下的液晶电视相比，价值相去甚远。但必须搬。钱一般是不会放在家里的。有人建议找找现金。接着就有人说，你的脑袋被驴踢了。找钱的事最终被高智商的人一番批评划下了句点。
粮食？冷不丁有人蹦出了一个词。主谋环顾了四周，落下了目光，简洁地丢下一个字，嗯。于是，就有人奔向了木仓。木仓里盛放着黄灿灿闪耀着金子般光芒的稻谷。诗人海子说过脚踩夕阳，面朝谷仓，此时没有人想起这句诗，显然这句诗是用以形容农人收获时的喜悦的。不过，是时农人似乎没有喜悦。他们心里很清楚，我也很清楚。
于是，一袋一袋又一袋的稻谷，产生了位移，从储藏的木仓，被装进了蛇壳袋，又被送到了他们的车上。稻谷很多，大约有三千多斤吧。一袋大约只能装一百斤。计算下来需要三十多袋。他们挥汗如雨，扛得叫苦连天，但是信念坚定。其实，一百斤稻谷也卖不了多少钱，充其量只有一百三十元，贱得很，农人想过，但又想过如果靠买，那也是一笔不菲的花费，所以就把粮食留在家里。看来，这种设想应该是完美无缺的。
有人说尽管稻谷价钱很贱，但是这些谷还是能卖三千多块钱，这次收获也不算差啊。
往来如梭的车辆睁着昏黄的眼，放眼远方，尖利的呼叫声是车辆急促的呼吸声。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行动方案。他们足足忙碌了两个小时。村庄像千年前沉没于夜之海的古船。稀疏的灯火写满苍凉，像萤火虫在风中那样明明灭灭。村庄此时没有狗吠，忠诚的狗慵懒得失语，也没人心疼。
就这样，他们从容不迫地搬运，终将他的木仓洗劫一空。这是他所不知道的。他从未想过在时下会有人会盯上他的稻谷。
二
田地一天比一天难伺候，野草一天天在田野繁芜。乡村一天比一天瘦。他算是看清楚了，他必须尝试走出故土。
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看守工地的活计，月薪三千，包吃包住。相对于土里刨食而言，月薪三千值，太值了。算来一年有三万六千块进账。得要卖多少粮食。这是一颗诱人的饵。
他首先卖掉了那匹壮硕的枣红马。那匹马算得上劳苦功高。曾经为他驼肥料，驼粮食，驼木材，驼砖瓦，赚外快。一旦做出选择，任何阻挡前进路上的绊脚石都必须铲除。一匹马算得上什么，卖。一万块被买家丢下之后，空中传递着枣红马的哀鸣。
他把自己的感情摁住。那彪悍的黑黄牯，也被他卖掉。鸡鸭鹅狗猪，一一不能幸免。钞票远远比实物要丰实得多。他为他的此行扫除一切障碍。
老婆也会带走。俗话说秤不离砣，公不离婆。他想的周到。有人给他说让他老婆给工地上的工人煮饭，月薪两千。一年十二个月，怎么算来也两万多，总比汗珠子摔成八瓣强。
他侍奉庄稼四十余年了。他是知道的，每一棵庄稼不仅仅吸收的是阳光雨露风霜雨雪和汗滴，而且更是吸收的是大钞。尿素一百多一百斤。复合肥一百多一百斤。农药要大几百。种子几十块钱一斤。谷种，玉米种，种五六亩田、三四亩地成本上千。再说还得靠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方能丰收，投入与回报相抵得过几千块钱。整个过程累得要死。
他想换一种方式生活了。兀兀穷年，堆积在心中的疼痛，让他心意已决。
谁也不会阻拦他。留下的人是没有门道的，仅仅只能心生羡慕。留下的人，会向他献上赞誉，说他找的事太好了，一年的收入如何可观。远离像一次涅槃，驻留仿佛身在地狱。留下来的人总是这样形容自己的生存状态。
他带着老婆离开了故土。有的留下来的人说，山野里不会再有他的马到处屙马粪了。他喜欢把马拴在一个树桩上，用长长的绳子系着，任凭马打转啃食，搞得寸草不生。腹诽渐渐成为公开的泄愤，在他离开后，留下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躁动着日益沉入阒寂的乡村。
三 许多天后，他的声音在村庄的上空传递。
我操你娘！当他的咒骂声响彻在寂寞的村庄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家被盗的事实。只不过，此事发生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证人，是谁胆大包天？他满含悲愤，他无可奈何地给当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所长说很忙，例行公事之后，似乎就没有了下文。
他们是谁？是左邻还是右舍？是闲散的好逸恶劳之徒？他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无端无果的猜忌和假想就像横亘在心头的木刺，一段时间，他的不快仿佛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我在观察之后，我得出了那样的结果。
不能让家门就那样残破了。修。他意志坚定。于是，他请来装防盗门的师傅，重行安上了门窗，花费了四五千，一切恢复昨日模样。据说他很心疼。又听说他这样安慰自己：失财免灾。
一切忙碌好之后。生活秩序重新进入正轨。人们很忙。关于他的事在茶余饭后谈论了一阵子之后，就换了新的内容，与他不再相关。
时间是最好的药。他心中的伤痕渐渐结痂，长出了新肉。但他却没有想到伤口会再一次裂开、流血、发炎。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他因事回来，发现他家的后门依然洞开。谷都被偷完了，还有什么偷，他迅速地查看了一番，发现准备用来做寿木的二十几截杉树已经不翼而飞。
我的天天！我仿佛看到他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模样。这次，他没有咒骂，可能他知道咒骂是没用的。他在怨恨自己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爹给我说起他这次重遭洗劫的事的时候，我不切实际地想象着他的潦草和失败。
他会从此回到故土吗？或者历经磨难越挫越勇吗？他半年的收入和被盗的损失相比，会趋向平衡吗？
他仿佛失去了继续奋战的勇气。初秋的一天，他和他的老婆回到了家中。他把他家门前那块菜地里生长的繁芜的草，一根一根拔掉，晒干，焚烧。记得那时炎阳尚在，他的老婆早晚洒水，把地一次又一次润湿，让迟到的种子奋力地生长，早日用新绿慰藉他们夫妇疲惫的心灵。
一切似乎回到了出发时的原点。他有些懊悔。他给人说他不该离开故土，他家被盗算是离开故土神灵予以的惩罚。
他用行动表达他的忏悔。他买了一匹马。养了一只狗，喂了几只鸡。门前的菜地一片碧绿，生机盎然。
四
不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脸上还是弥漫着无限感伤。这种伤尚没有遇到杏林圣手医治。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望着遥远的天际发呆。仿佛云朵是一把洁净的伞，能遮风避雨。
我知道这是天气变化导致的旧疾隐痛，但我不知道旧病复发时心理上和生理上的表现出来的痛楚是何等不堪。在一个秋叶飘零的午后，从城里回来，我看到他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墩上，腰杆挺直，静默得出神，像入定的老僧，像一只木偶，又像一尊雕像，任凭秋风凌虐。我想不到其他的词语描述和界定，我想大概遭遇就是刻画大师。
或许他是在想着他的遭遇的前因后果吧。我不怀冒昧地揣测着他的心理世界，出于理解，我没有发声，我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胡思乱想。秋风卷起秋叶，吹乱我的头发，也凌乱了他的长发。我没有和他打招呼。我不想打扰他运功自我疗伤。我扫视了他一眼，结果目光没有产生对流，他已经是双目垂帘，精神内守。我知道他不会道家的内功修炼，此时，他只是在忘乎所以地发呆。
晚上，我跟我爹说过我的所见，语言表达是属于浓墨重彩地描绘的那种，我的用意旨在引起爹关于此事认知的宏论。
孰料爹说，他说他没有取笑他的必要，或许他就是下一个木偶或者雕像。不懂爹的寓意，我立即求解。爹说，你们不在家里，就我一个人，难免不会遇到像他那样的事。发生那样的事之后，我也不是和他一样？还能有其他的办法？
爹是一个很喜欢置办产业的人。平日里添置的东西很多，其次粮食、板凳、木材充斥家中，是爹引以为豪的理由。
瞬息，我变得沉默。爹以及像爹的这一辈人，会被那些猝不及防的遭遇所打倒吗？会被那些鸡零狗碎的假象所贻误吗？会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给盯上吗？
他那种沮丧万分的神情还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事件已经发生很久，但我的心里却丝毫没有被时间的冲涮变得轻松和释然的感觉，有一种陷入沼泽的感觉。同时，爹的那句话更像一枚利剑，寒光闪闪，令我不寒而栗。时下，我无法预计大地之上的人们将何去何从。也许，我已经变得猥鄙，开始习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秋风一阵阵吹起，黄叶一片片飘零，昨日尚还丰腴的村庄，转眼间变得形销骨立。只是，树木在春天到来之时有返青的时节，而我的村庄，会形如一根鸡肋那样吗？秋虫喁喁，可惜不能为我失血已然变得苍白的村庄疗伤，却只能浓酽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