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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午夜慢行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云层之上,有人翻看《芭莎》杂志,一边啜饮热的速溶咖啡。我正穿越了无边无际的夜空,由北向南。飞机将在午夜时分抵达,注定要给我一场漫无目的漂流。我在机翼旁小小的舷窗中俯瞰到了,整个广州的城。如果有另外一个世界,它是神秘的,恢弘的,斑斓的,那么一定就是我此刻正在降临的。为什么我看见了彼岸的光,会渐渐融化了眼睛。抵达是无法触及的拥有,而我们都是活着的,执迷不悟的飞虫。我在持续靠近中看到,一片蛛网般交织的灯火。大地似有深邃的裂缝,凝集在深处的光,一如金黄的浓浓的蜜糖。璀璨又甜腻的上面,散落着各色宝珠。广州西塔,小蛮腰,体育馆,那些曾经要我无限仰视的建筑,正如散落的棋子,如今半露香肩,披着冷冷的华袍,站立在河流的沿岸。河流是一面纯黑的镜子,倒映着妖艳的脸庞。飞机着陆的瞬间,就像轰然推开一扇巨大的城门。再次重逢,我知道无论神佛,不管鬼魔,都是此时此刻的广州。
  
  久别重逢是对记忆的慢溯。走出飞机,广州的空气还是那般黏腻撩人。轻车熟路是某种骄傲,我轻声念着一切安好,无需牵挂。背包总是好过拉杆的皮箱,这让我穿梭得更加自如。如果不是特殊节日,那么地铁已然停运。没有什么值得我去奔跑了。夜色里的时间变得模糊没有边界,所有的繁忙都在机场收拢和停泊,只要有飞机还在陆续抵达,就有深夜来往的大巴车。那些商人,旅人,归乡人,以及深沉如海的疲倦,夹杂了水汽不断涌出来。我只好随波逐流,试图走到寂静处回眸,然后独享这夜色。在广州,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未来。这个缺乏睡眠的夜晚,对于我来说是那么漫无边际又珍贵,而等待就是我唯一的能力。我要乘坐大巴回到这座我熟悉的城市中心去,我想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等待,等待城市褪去人的气味,并让我以单纯的记忆同它连结。
  
  我身前是穿制服的女人,神情慵懒,望着公路的尽头。我身后有声音不断在询问,车到哪里了?她毫无思索地回答,在路上。我想起小说《在路上》(ON THE ROAD),萨尔曾经由衷地感叹:“啊,美好、温暖的夜晚,月光如水,搂着你的姑娘,喝喝酒,说说话,啐啐唾沫,简直是天上人间!”这似乎与广州的气质相合,在这曼妙的夜晚里,我一无所有,又好像什么都拥有。寂静的等待中,有繁华也有按捺不住的激情。我“啪”一声拍烂,小臂上一只正在吸血膨胀的蚊虫,鲜血如欲望般发烫,飞溅在皮肤上又痒又疼。我把格子衬衫塞到书包里,身着轻薄的背心,汗液还是禁不住滋滋往外冒。广州的炎热不分昼夜黑白,是风不动在耳畔娇喘连连的热,黏住肉体就不肯离开。修身牛仔裤有些憋闷的尴尬。
  
  十五分钟以后,车子抵达并虚席以待。登车时发现,司机竟然戴着古旧的白手套。似乎广州所有的巴士司机都是这般刻板,我断定这是一辆沉闷的午夜巴士。果不其然,每个人各占据一排空的座位,就开始陷入了昏昏欲睡的旅程。我觉得一定是那两只白手套在暗中搞鬼,它们就像窗外一闪而过的昏沉街灯,明明亮着,明明睡着。我想起儿时的夜晚总是很黑,黑到虚无中好似有鬼。简陋的手电和五号电池,以及逃跑时候的爆发力,此时都不再被我需要。是灯彻夜亮着,驱散了人类的想象力和无边的恐惧。车厢里的人都不愿讲话,可即便讲话我也听不大懂。在喧杂的场合里,很容易就这样削弱了我的存在感。他们的语言叫“白话”,是日光倾城的白,是夜不能寐的白,是无法融入的白。是清晨在走廊遇见同事,我无法自在地用白话说一声你好。如光是视觉的鸦片,我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司机用广州话报站名,我听不清楚索性就下车,这里似乎离广州东站不远。夜晚的路灯明亮,给树木染上了一层金子般的色彩。南国的树木四季常青,并不遵循秋落春生,但每一只叶片都会有枯竭和凋亡的一瞬。有些树木叶脉宽阔,考虑树叶的重量,干涸程度,一片树叶落了,我能清楚地听到轻微摩擦的落地声,然后瞬间又湮没在了声嘶力竭的蝉唱里。夜晚的蝉鸣像是帽子,如影随形,罩在头顶。
  
  我见到扶疏的树影中停泊了几辆黑色的小轿车,等在大巴终点站的不远处,他们在深夜里拉私活赚钱。拉私活的男人是夜行者,衣服是不鲜明的青灰色,轻而易举就可以融合在夜晚的影子里。我是个缺乏计划的人,与司机简单议价,告诉他送我到离火车站近一些街区就好。汽车像是一只黑色的鸟划过,我看着窗外的街景愈发清醒了。司机是个无礼的男人,电台被他的手指旋转了一圈,话音频频被打断。他似乎有些厌烦了,索性直接关掉了车载收音机。深夜的电台节目多是颓靡的,语调平缓,内容大多是关于身体以及情感的隐患。我很久没有听过收音机了,尤其在这样的深夜里,或许只有守旧和寂寞的人才听电台吧,还有那些青春期躁动的少年。我始终不说话,像是一个哑巴。
  
  十五分钟的车程,或许更像是五十分钟。我再次落脚后身旁扑来一个黑而壮硕的雄性生物,有些惊悚。或许他只是想要搭车而已,司机却不顾上开着的车门扬长而去。眼前的男人醉醺醺的,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酒气。我向他耸耸肩,表示某种同情。他嘴里不知道是什么语言,但是理所当然应该是一句“该死”。在异国他乡,表明态度一定是很重要的——“Just kill it”(杀了它)是男人红色T恤上的印字,招摇醒目。我似乎有一件类似的衣服,上面烫金的字,是“在广州”。
  
  夜晚愈发深沉了,我开始考虑治安问题。我不知道这样的巷尾,会不会有锐物突然刺穿肉体。环顾四周,我才发现,原来是我不小心闯入了黑人的街区,这里距离广州的服装批发城很近,他们大多以此为生计。我突然成为了巷子中的少数民族,形单影只地站在人群外。艾滋病,暴力,非法入境,流亡者,这一系列词汇频繁出现在脑海里。它们似乎是在提醒我,这个世界依旧充满了危机。
  
  街边有很多晦暗低调的西餐厅,招牌上面蛇行着阿拉伯文。霓虹闪烁的街区里,此刻却依旧脚步嘈杂。夜晚是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庆典。几个低矮的方桌,各式各样的塑胶椅,就构成了简单的群落。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都是黑皮肤。但那绝不是纯色的黑,说不出是黑酱色,黑漆色,黑褐色还是黑霉色,总之是油油发亮的。他们在士多店门口喝啤酒和玩纸牌,看起来精力充沛。他们的服装大多明艳或者全是碎花,尺寸或大或小,常有不太合身之感。总有丰腴的身体在摇晃,总有卷曲的头发在生长,总有浓浓的汗味在弥散。
  
  士多店的老板在嚼槟榔,嚼到苹果肌异常发达。有男人穿着睡袍买东西,有女人抱着孩童打电话。似乎国际长途的生意非常好。士多店大概24小时不打烊,占地面积很小,只够摆下一个货台,一个货架和一个冰柜。货台里是香烟和避孕套,货架上是零食和方便面,冰柜里塞满了珠江啤酒。人头攒动,似乎所有的人都不需要睡眠。
  
  即便心怀忐忑,但是我并没有想要逃离的念头。旅馆和士多店毗邻,厅堂里挂满了显示各国时间的钟表,金灿灿的。办理入住的人不止我一个,可我却是唯一的黄种人。身前是几个穿皂衫的男人和包裹头巾的女人,他们应该是虔诚的穆斯林。而街道对面的不远处,有一家兰州拉面的小店,煮拉面的男人正戴着小白帽,他应该是中国的穆斯林。或许明天他们会一同前往小东口的清真寺做礼拜,不分国界,彼此和善。印象中也只有广州的拉面店几近24小时在营业,甚至可以送货上门。兰州拉面果然是无处不在的,我决定吃碗牛肉面再回房间。
  
  夜里的拉面师傅有些无精打采的,还被我提了无理的要求,面条要毛细。无非是一团面,拉拉扯扯无穷无尽。如果碗筷是随随便便用抹布擦洗的,如果四处还弥散着复杂的体味,可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如果无法躲开,就要努力感受。原来黑人也吃牛肉炒拉面,用筷子作为餐具。我闲来无事和拉面师傅攀谈,于是他决定多送我几片牛肉,面汤里少葱多芫荽。我想他的数学应该不大好。他说自己早已经厌倦了拉面的活计,再拉一万碗拉面,或者是数十万碗,就能够攒够钱,回老家去。他煮完面条用灰白的围裙抹了手,一边突然给我展示了一辆玩具小汽车。他从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比火柴盒略大一些,似乎是他今天无意中捡来的,鲜艳的柠檬黄,虽然磕碰中掉了一点漆,但都还算完整,里面有回力装置,一拉就跑起来,但路线会略有偏移。他说可以带回去给儿子玩耍,已经三岁了,正是有趣的年纪。不知为何,他突然笑得很开心。我知道他是惦念了。氤氲的汤面下肚,是又一个夜晚被悄然吞没。
  
  我在中国广州,但我却感受到了更深层次的疏离,流落他乡的滋味并不好受。这里并不荒芜,也不荒蛮,没有刻意的排外性,却有着内心无法消隐的隔阂。为了生存,多元的语言和人种在混合,互相倾扎,让这条巷子独立又矛盾。我并不是有精神洁癖的人,也不是胆小懦弱的人,但是我还是变得紧张小心。我无意中和无数的黑人擦肩而过,并躲在一旁默默观看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而他们似乎对我熟视无睹,我被他们的欢声笑语无情地挤压到了沉默地角落。在巷子里,我们在同一家餐馆吃同样的食物,用同样的碗筷,甚至将在宾馆里盖同样的被子,看着同样色彩斑斓的天花板入眠。这是我所不熟悉的广州,更是我无法接近的广州。以人杂而为妖异,三六九等而分,广州被叫做“妖都”,这回我终于懂得了。身处这样的巷子里,仿佛无时无刻都在碰撞,我在现场孤独无助,文字在碰撞,血液在碰撞,语言在碰撞,目光在碰撞,碰撞的背后是硕大的广州城。
  
  我该回房间了。一次性的肥皂不起泡沫、一次性的牙膏很难吃,一次性的刮胡刀怕划破脸。而我只是一次性的房客。客房的床单是雪白无暇的,上面还留有消毒水的味道,但依旧让人有些嫌弃。橘色的花朵睡在相框里,散发出异域的情调,和花纹的墙纸异常和谐。窗口很小,吸纳着外界浮沉的颗粒,透出小小的喧嚣。而窗外是我以前没未见过的广州,它阴暗、潮湿、密集、逼仄。在无限漫长的夜晚里,我却始终睁着双眼,辗转难眠。我听到了歌声,听到了翅膀,听到了沉醉的呼吸。这是我注定要别离的世界,我只是想和夜的女妖拥吻,是她偷偷摘取了我的心。我和她说,你双乳之间还有空床休息吗?让我们缠绵在这无尽的声嚣里死去,我现在就需要你。她说好,但只有今夜属于你,这片刻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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