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燕帖(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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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燕帖(散文)
◇ 张灵均
(一)
那天,去看了夏雨燕,我儿时把她当成“敌人”。
潜伏在我记忆深处的“敌人”不止她一个,还有好几个,只是能浮出记忆的只有一个,其余的人都潜没了,像那时候玩的躲猫猫游戏,躲丢了,就懒得花太多的精力来寻找。谁叫我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简单而直接,对复杂的人与事时常感到偏头疼,从来没有理清过头绪。这要归结我天生情商很低,不善于处理那些稍微繁复一点的人际关系。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居然把头一甩,这些个问题就抛到脑后了,好像车到山前必有路。记得武汉归元寺的一副对联的下联:世上事难了了犹未了不了了之,成了我这一行事方式的最真实的写照。
车子走穿小镇这条宽敞的马路,就到了镇机关所在地。
这些年,我无数次途经小镇,从来没有想起过镇上还住了一个叫夏雨燕的。她是我们住在村里时的邻居,可我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次,我在来之前,娘还特意交代我顺路去看看夏雨燕。我娘72了,就不爱走动了。有时我们做子女的请她到欧洲去旅游,她都不稀罕。在家里,却常常念叨那些曾经的乡邻,说东边李娭毑的孙子考了名牌大学,西边余家大婶子那年风寒落下了哮喘病不是好没好?我不知道她一辈子总是在没完没了地操心,可我们还要装着爱听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不然,她就会生气。小时候,我常常惹她生气,也太亏欠了她。所以,长大以后,对娘的话是言听计从,不敢打半点折扣。娘要替她去看看夏雨燕,我就得去看看夏雨燕,尽管我不那么乐意。娘说:雨燕这人呀,逞强了一辈子。其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品还是挺好的。
往事如同尘土里的一粒种子,经娘那平常言语的清水浇灌,我尘封的记忆慢慢冒出许多嫩芽来。这当中,有一蔸是我孩童的泥影子晃来荡去的,几分任性,几分天真浪漫。还有我的那些小伙伴们,仿佛是变焦镜头从遥远处拉近的。随之而近的还有夏雨燕年轻的模样走过来了,短发带卷,那是当年村上流行的花菜头。她手中握着一根竹竿子,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这么多年过去了,忆念起来的第一个印象还是这副样子,怪不得她成了我在小村恨过的第一人。
(二)
1983年初冬,我忘命逃出了小村,投奔了先行进城的父母。搬出村庄的还有柳家、刘家、吴家等多户。夏雨燕两年后也搬出了那个小村,成了现在这个小镇的永久居民。而我,1990年大学毕业又分配来这里工作,直到1997底才离开小镇。这一切似乎是宿命,也是机缘。这八年,凝聚了我的青春喜悦与忧伤。这期间,我在这里工作与生活,并谈爱、结婚、生子。加之,从事的记者职业,小镇几乎每一个角落我都先后熟悉了。我甚至还知道她家住的具体位置,也知道是哪一栋楼房。有几次,我路过她家门口生怕她出来撞见显得难为情。每每不是快速穿过,就是绕道对面回避,从来没有走进过她家的门。其实,岁月早就对我的那些往事中漂白了。我这人如同一个怪物,却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没说过话的人。那时候,虽说我能溶入机关群体中,天天进进出出,每天与人打交道,还不知采访过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始终不敢面对一个夏雨燕。岁月流逝,而今,小镇物是人非,那些在街道上过往的人面容陌生,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有的成了故人,还有的,即使在路上擦肩而过,我已经很难认出是谁了,还要想半天,也叫不出名字来。是的,成了多年过客的我,去小镇看望夏雨燕,已经是五味杂存的。
越来越陌生的小镇,我在这里寻找一种失落的情感,它不见了。
那天,下车之后,我以步行的方式,试图找到一种归人的感觉。那天的天空飘起了细雨,在麻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如同我的思绪在漫漶……
(三)
小镇街道两边没有栽树,只有街道两边房屋彼此对望,无掩无蔽,显得街道格外宽敞。过往大小车子流量不少,某种程度上公示了小镇财富还是比较殷实的。但我一直不喜欢街道两边火柴盒式的房子,下层千篇一律的铺面,上层是住户的。多层的也有,但不是很多。我讨厌那些外墙贴着清一色的马赛克,俗艳、张扬、反叛,与田园牧歌式小镇格格不入。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也许是新装了一台功放机什么的,声音开得很大,已经在街道上来回多次,差不多整条街都被这种汹涌的噪音瀼满才离开。早些年,尤其店铺到了什么新货,或者换季处理存货,简直就是吹喇叭筒比赛,大家站在店前比划着音贝,此起彼伏。 或许,他们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如果一个外地人偶尔路过,还以为是正在赶集呢?这里的店招大多很夸张,什么样的大词都敢拿过来,诸如“广州特级美发店”,“北京高档烧烤店”,“法国时装城”等等,就差把宇宙搬过来起店名了。而这里的店铺大多经营水货,这里的顾客也心知肚明,却乐意,便宜!也有俏女人要穿正宗名牌服装,是不会在这条街上买的,他们往往三、五成群结伴到长沙、岳阳,有的甚至上广州或下武汉,试图从穿着打扮上超越小镇的廉价水货,也就穿着买回的新衣服来街头成群逛蹓,有意无意地向人家展示一下,赢几束羡慕的眼光或几声夸赞。当然,也会有人私底下出于妒嫉骂几句妖精婆,有几个钱也不要来这里显摆嘛。
小镇的餐馆林立,每家生意兴隆。这里菜味都还不错,却出人意料的贵,常让城里来的人有大呼上当受骗。其实,于小镇的人来说,也不尽然,他们认为生活质量好不好,主要看吃得好不好。吃好是真理,也是面子。那么,价廉说明材料不地道,也就伤人面子了,所以价贵物美才是理所当然的看得起,才客气。这里太凡小事爱接客,讲的就是客气和派场,哪怕打起脸充胖子,也要抖擞几下。
我刚分配到这里的时候,常被这种人情面子折腾得苦不堪言。
(四)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小镇似乎变得让我难以置信,连一些传统的习俗也改变了许多,我就忽然感觉有点什么不对劲,一时又说不出来。我想从中读出些什么来。就这样,一个人走走停停,沿大街人行道从西往东。笔直的主街,被我的脚步走得有些弯曲。这种带着某种想法且又漫不经心的散步,不失为一种思想的路径,而思想从来都是苦行僧,为身心的累赘寻找可能的释放功力。
这些年来,我在城里讨活,经常行色匆匆,即使停泊下来,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睡觉成了我最虔诚的宗教。难得有这种挤出来的闲暇,在雨水中梳理人生走过的道路。人生如路桥,走过一程又一程,发现自己已经是奔五的人,不由自主地莫名感伤。以前,我是没有这种感觉的。总是觉得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和精力,不晓得老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离开小村时,还是一个青皮后生子。而今,我家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一个劲地叫我老爸、老爸的,硬要把我叫得很老了似的,应验了乡谚:孩子大了,自己老了,不服老也不行呵!
【画外音】“人家冯兄的老爷子去年93岁,春节前还从超市里背回几十斤年货爬上了六楼,上楼难免不有点气喘吁吁,这已经不可思议了,非寻常人可比的。事后,这老爷子对来过大年的子孙们说:其实,我又不是蛮大,怎么就背不动了呢?一个老黄忠不服老的形象,把一家四代人逗得差点笑翻了饭桌。”
而我,又是多么不甘心。有时候,领导忽悠几句,就喜滋滋的,干起事来有拚命三郎的味道。事后,才感到力不从心。心已经很累很累,压得身体时不时出状况,像一台国产的旧汽车,经常要去修理厂修理一下,不然就要散架的。
(五)
街道上,人迹罕至,两边的店铺自然清静。除了几个铺面上几个人围在一团打牌外,没有看见做什么生意。我的到来,无疑引起店面上老板或伙伴的注意的目光。间或有人问我要买点什么?要买的东西我在城里就已经准备好了,我也不知为什么,还要这样漫无目的东瞧西看,又没有瞧出中意的物什或道道来。小镇实在太小,且平凡得让人指不出多少独特之处,如同一个相貌极其平凡的人,在芸芸众生中很容易被人忽略没有两样,以至我的行走有了茫然若失的感觉。
春雨渐渐加大了剂量,明显比先前雾状要茂盛,肉眼能看见均匀的雨丝,湿润了我的衣服。我没有撑雨伞。挎包里有一把天堂牌的雨伞,还是我娘塞进我挎包里的。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我却没有半点打伞的意思,好象身心并不是我的。是不想让一把伞遮挡我的视线吗?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雨一再丰盈雨中的况味,淋出许多干涸的陈年往事。
真的,好久没有这么走过了,数数怕有二十来年了吧?我要去见的夏雨燕,也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过了。这二十多年,摊在一个平面上,空间没有了,堆放在一起显得杂芜,我小心翼翼地清理、翻晒……
(六)
离开村庄之前,夏雨燕家与我家打了多年邻居。按乡俗论辈分,她比我娘还小几岁,我得管她叫夏阿姨,可我从来没有叫过阿姨。那时候,虽然大家都住的长排茅屋子,可我居中间的一间,五口之家有些挤,可我却感到有滋有味。这源于我家屋檐的横梁下有两窝燕子,飞进飞去,喜庆、祥和。村里的人说:燕子通灵。檐下招来燕子,将来能大富大贵。夏阿姨虽说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且还专程在横梁下钉了钉子,把青瓦安放在那里,只等燕子衔泥来安家落户。年复一年,燕子就是没有在她家梁下筑巢,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何况,她生来就叫夏雨燕。村里的长辈们都喊她雨燕,或燕子,她就是雨燕呵。听母亲说过,她是春上生的,恰逢那年春天遭干罕,她父亲心惦记着田土上,以至她生下来好久都没有名字,直到要立夏了,燕子在家门口地坪上空低飞,随后大雨而至。她那念过几年私塾的父亲灵感一现,便有了夏雨燕这个好听名字。
夏雨燕是从外村嫁到我们村来的。
她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娘说,小时候,她还给我端过屎,洗过尿布呢!我不信!其实,那时候,我是害臊,感到难为情。娘要我懂礼貌,得叫人家一声夏阿姨,我偏不!因为,我不喜欢她。
她的确不讨我喜欢,但她与燕子的确有渊源,可燕子偏偏不在她家筑巢,燕子也不喜欢她。按我当时的逻辑,她人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让她自己忿忿不平,常常无端指桑骂槐。说燕子的屎拉到她家过道上,又骂燕子一天到晚叫喳喳,吵着她家的人休息。我娘连忙上门赔小心,道歉,还拿扫帚把前后都扫一遍。娘说燕子毕竟是候鸟,大热天一来就远走高飞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从心底很讨厌这个女人,自己拉不出屎来怨茅房。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看见她用竹竿戳我家的燕子窝,我一来气,就扑上去与她死缠烂打,引来乡邻都来看热闹。她不承认,说是那窝燕子下了小崽仔怕它落下来,她特意来量量屋檐的高度,她想挂一个吊蓝子,又不能挂得太低,小燕子若是掉下来也是容易出问题的。若挂太高了,碍到了燕子窝,又不方便放点鸟食进去。我怎么也不信她有这么好心,就说:你为什么不搬楼梯,要拿竹竿子?她说,她恐高。我仍不信,还继续与她争吵。可我娘相信她,还把我狠狠训斥了一番,让我好久一段时间怎么也想不通,我娘为什么要护着她?尽管她后来还帮我家的收割稻谷,可我还是不原谅她。虽然,弄坏的燕子窝被燕子自行修复,燕子还是没有到她家筑巢。其实,我们南方是没有雨燕的,我们看见的往往都是家燕,是燕科中两种不同的燕。我疑惑夏雨燕的父亲也并不知道,纯粹取雨中燕子的意思。可她双胞胎妹妹居然就叫夏家燕,这是巧合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1981年,我父母带着两个弟弟进城了,我在村庄里又苦撑了两年多才离开。夏雨燕搬进了我家原来的那间房,不为别的,就冲着那两个燕子窝。而她老公刘老倌先行来小镇做餐馆,两、三年就发了一笔小财,在小镇尾巴上盖了栋两层楼。这在当时,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村子的人羡慕得要死,不少人千方百计离开小村,寻找出路。可夏雨燕死活不肯搬到镇上来,与刘老倌僵持了两年半。这期间,她答应刘老倌每年下半年住镇上,开春了就回村子住。这与燕子迁徙时间完全保持了一致,她自己不说为了什么,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可她坚信,要不是燕子带来财喜和福气,凭她老公老实巴交的能挣到盖房子的钱吗?在村子,地已经收到村里去了,村上又分到新来的村民手中了,她家只剩那两房破房子了,还有几分菜地,可她以此要照看为名,开春就真的过来了。村上人说她是舍不得这地方。刘老倌却在怀疑她趁自己在镇上做生意期间找了相好的,才舍不得搬家,直到安插耳目弄清了根本没得这种事,仅仅为了两窝燕子,刘老倌更是来气,一怒之下把燕子窝彻底掏毁了,说不搬就要与她离婚,离就离,谁稀罕。俩夫妻因此大吵了一场。之后,村子里的人家纷纷出来劝和,不久她还是乖乖地搬到了小镇。
说来也怪,夏雨燕搬来小镇不久,那两群燕子到她家筑巢了。以至刘老倌也相信是燕子带来了财运,对夏雨燕心存歉意,俩口子的关系比先前好多了。
(七)
我出现在她家大门口时,大门是紧闭的。我敲了一下门,邻居老黄出来告诉我,说她和刘老倌一大早到河市帮厨去了,今天不回来。我只好把礼品存放在邻居家托转,表示我曾经来过。正准备离开,看见不少燕子在她家门庭前后飞舞,门面电杆线上还栖了一排。这情形,让我心头一暖,又停下了脚步。老黄告诉我,自从燕子进了她家以来,她家的运气就特别好,不仅开在南边角上的餐馆生意兴隆,自家铺面经营的生资也很不错。两个子女名牌大学毕业后,都有出息。一个留在上海,还一个出了国,听说是在美国呢!老俩口天天还忙着挣钱,闲不住呢!不是她家的邻住告诉我,这些我还不清楚。
辞别时,一辆电动摩托车停在我身边喊:“是灵坨伢崽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冒认错吧?”还是那样风风火火能干的样子,只是发了福,胖了不少。我连忙喊了声夏阿姨,也是我今生第一次这么叫她。她应得很惬意,笑容把一张大脸挤出许多皱纹来。我告诉她,来镇上采访,顺便来看看您!
夏阿姨说:“雨大了,快进屋!”
她把车子往边上停妥,打开房门把我让到屋里,还没等我落坐,外面的燕子也齐刷刷地飞了进来,先后入了燕巢。夏阿姨告诉我:一个远房亲戚在河市做70大寿,两口子就被请去帮忙了。本来就在那边歇一晚的,突然想起今早走得匆忙,忘了开一扇窗户,晚上燕子进不了屋,晚饭都来不及吃,就骑摩托赶回来了。我说,您60大几了吧,还骑摩托?小心摔跤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说,明年就整70岁,好像比你娘小三岁吧?我说,是呵,您记性真好!她拍了拍身子说:“人老了,骨头还贱实,只是记性大不如从前了。”
从前,是一个大水库的闸门,一触及,有如村庄的电排泄洪,那家常往事滔滔不绝……
天色已晚,夏阿姨留我住下来,要我不急。说她家里宽敞,还有两个客房,挺干净的。不赚弃就住家里。讲究的话,她就去找家宾馆也行!而我,来的时候就约定了汨罗的,他们肯定等急了,我又不知如何向夏阿姨解释。恰逢同事找到这里来了,随同的还有一个镇领导,说是找了我很久了,要请我们吃饭。我谢绝了夏阿姨的盛情,也谢绝了镇上的宴请,往汨罗赶,就十几分钟的车程。这时才发现自己手机不知何时断电了,自行关闭。
怪不得一个下午没有电话进来。
随后,夏阿姨急切地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在搞暗访呀?我说,只是来看看您,搞什么暗访呀?夏阿姨急了,千万不要哄我呵,我们镇领导说了,你们那两个记者是打掩护的,而你暗地里来搞镇上的名堂。不然,不吃饭就跑了?还说,如果真是搞了对我们镇的批评报道,镇领导说一定拿她的是问。夏阿姨还说:你要报复我,也不要采取这种手段呵。我告诉她,您和镇上都误会了,请放心吧!
(八)
路上,我盯了同事一眼。他们个个嬉皮笑脸解释说,我们说你搞地下活动去了,纯粹是开玩笑的。造成了误会,那也是无心之过。难怪经过小镇的十字路口时,我让司机小姜靠边停停,我要先下车!一路上,我没有告诉他们去看夏阿姨!两个同事很惊愕我的中途下车。难怪他们盯着我背影,还目送了一程,觉得我有些形迹可疑,又不好出声。
不是我要撇开他们,真的,我可以摸着孪心对上苍发誓。何况,那天他们有采访任务在身,如果因我的私事而耽搁了正事也不好。也许,这真的是我一个疏忽,或想得不周全,到头来弄得自己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可我还是没有多作解释。所有的解释显得多余,是繁文缛节,活到现在我似乎还没活明白。此时此刻,我窝在家里书写陈年旧事,好像这些茎茎蔓蔓的东西就是神奇补品燕窝,我为正在褪化的生命提供精神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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