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去见一个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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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潇潇。今年的雨特别缠绵,缠着我要去一个地方。事务繁忙啊,我走不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不依不饶,天天拽着我的衣襟,附在我的耳边,莫明其妙地鼓动起我的心思。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出行,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她兴奋地跟着我,布满我周围的每一个空隙,生怕我将她甩掉。
向北。
但她给我带来了麻烦。隐藏于她内心的激动在尽情释放之后,留下的是一个难以清理的局面。她到底不是圣人,也不愿做圣人,不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怪我,卖了个关子,事先没告诉她要去哪里,她茫然地跟着,使得茫然成了她的心境,不觉也成了我的心境。我坐在车内,她使劲趴在外面的车窗上,似乎不打探到目的地绝不罢休。我喜欢这种恣肆的任性,便对她悄悄吐了两个字:凤凰,带你去见一个人。她立即像凤凰一样飞翔起来,其翼若垂天之云。近处屋舍俨然,远方山色空濛,淡妆浓抹,无处不相宜。
宁乡到益阳的高速全封闭修路,客车只能在国道上绕来绕去,看上去它仿佛在和雨水玩捉迷藏的游戏。客车太笨了,怎么也捉不住灵气活现的春雨,气得在公路上像只蚱蜢似地摇头摆尾。中午12点才到常德,原来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竟花了四个小时。一下车,雨便贴在我的脸上,对我说,不要急,常德是湘西北的门户,现代交通业炮制出来的一个半小时分明是速度的怪物,而不是旅行的风范。在雨中走四个小时,你难道不能感受距离产生的美感吗?
是啊,旅行是要让时间慢下来。八十多年前,凤凰小伙子沈从文来到了这里:“到常德后一时什么事也不能做,只住在每天连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里打发日子。因此最多的去处还依然同上年在辰州军队里一样,一条河街占去了我大部分生活。”“我到这街上来来去去,看这些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又如何忧愁,我也就仿佛同样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
沈从文在常德的那段时间对他十分重要,虽然他说“我当然书也不读,字也不写,诗也无心再作了”,但停顿让他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生活节奏。他本来是想远走北京的,“我本想走得越远越好,正以为我必得走到一个使人忘却了我的存在种种过失,也使自己忘却了自己种种痴处蠢处的地方,才能够再活下去”。他那时当然不知道,逃离不可能忘却,更不会让自己的“种种过失”“种种痴处蠢处”酿成另一种不可复制的财富。常德是一面明亮的镜子,这个外柔内刚、表面清高内心自卑的湘西伢子,从中看到了自己,虽说他不会像古希腊的那喀索斯那般迷恋自身,却也认识到了生命的宝贵,“得到了一点生活意义”。常德应该是沈从文成为作家的开始,到北京后,一切便水到渠成。
从常德折而向西。
桃源是湘西北的第一站。这从千多年前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看得出来。但我不认同现在的“桃花源景区”。景区内的桃花林、秦人洞以及“良田美池”均系明显的穿凿附会。《桃花源记》只是一篇虚构的寓言小品,或者记叙了一个传说,即便在陶渊明时代,也不存在实景。但不得不说,从常德一入桃源,平原尽,群山起,田园稀,丘壑密,风光迥异。车入沅陵境内,更是奇峰拔起,将天顶得老高,公路穿梭的峡谷随之而幽邃、沉静,让你感到前面总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心里充满了期待。这不,沈从文在1934年的《湘行书简》中对张兆和说:“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也不会厌。”
机会来了。因常吉高速上发生大面积塌方,交通遇阻。客车只好下高速,走国道。国道在沅河边,这车便恍如从文先生当初乘坐的返乡的船。1934年初,沈从文因母亲生病返乡,1月13日从桃源上船,逆流而上,整整十天后才到达家乡凤凰。
雨大,水急,江上没有船。偶尔跃入眼帘的吊角楼,如同飞阁,有的在山坡,如躬耕林亩的隐士;有的在江边,若临水而思的骚人。从文说:“风景美得很,若人不忙,还带了些酒来,想充雅人,在这船上一定还可作诗的。”这真是雅人的自言自语。不过,若不是雅人,又哪里有如此诗意的自言自语。这些自言自语当初写在纸上,被江上的清风吟诵。客车堵塞在美景的夹缝里,我驻足江边,依稀能听到那恍如丝竹的纶音。
沈从文对沅陵有一种偏爱,“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看的地方”。他称沅陵是他的“第二故乡”。三年后,抗日战争爆发,沈从文携妻挈子回到湘西,住在沅陵,写出名作《湘西》。沅陵也是中国远古文化的源头之一,“夸父追日”“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典故皆出于此。可惜这次,我都只能遥望与追怀。
客车缓缓进入泸溪县城。县城很美,尤其沅江两岸,一边平阔,一边高峭。江面洪涛滚滚,颇有气势。1934年1月19日,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我小船已到了泸溪,时间六点多一些,天气太好,地方风景也雅多了。”我的感受差不多,只是天气不太好而已,雨喋喋不休,可爱又可恼。江上依然看不到船只,所以也就领略不到“故这时城墙同城楼明明朗朗的轮廓,为夕阳落处的黄天衬出。满河是橹歌浮着”的热闹景象。
继续向西,车子几乎寸步难行,在窄窄的国道上排起长龙。车上有些同事晕车厉害,打起“跑得快”来。车子慢如蜗牛,扑克快如闪电。车外堵得凶,车内赌得凶,这也是人与自然的对抗。人通过对自己心理的调适来抗争自然的恶劣表现。我不急,索性是迟了,细细地观赏着沅江,想象从文先生那次“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旅途,我们堵一天车又算得了什么呢?
车过洗溪,沅江景色愈佳,车亦愈益难行,幸而满目葱绿,养眼怡心,不时瞧见对岸流泉飞瀑有如龙腾虎跃,亦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晚上十点,终于到了吉首。在吉首吃过晚饭,再往凤凰跑。住沱江边五悦连锁酒店,房间干净舒适,加上坐了15个小时的车,扑在床上便沉沉睡去。沱江的涛声使劲往我耳朵里钻,我都懒得跟它打招呼了。
第二天雨更大,我顾不了那么多,赶紧去看沱江。沱江没什么变化,但是两岸的房屋堆挤在一起,雨雾中,像一幅刚刚画好、墨意淋漓的油画。
我第一次到凤凰是1986年,读大二时,我和三个伙伴刘安华、吉荣华、沈剑峰一起,利用暑假自费考察湘西,《湖南日报》还在旮旯里发了一条消息。我们从长沙坐火车到麻阳下,从麻阳坐汽车至凤凰。后来,我写了中篇小说《一路平安》叙述这次让我铭记终生的远行,刊发在《创作》杂志上。那时的凤凰破败一些,但更为古朴,我记得从文故居里面还住了人,我们在故居里喝了一碗奇酽的茶。在凤凰住了两晚,接着去王村,也就是现在的芙蓉镇,当时电影《芙蓉镇》刚拍过不久,到处可见拍摄后留下的痕迹。摄影发烧友沈剑峰在街上激动地大声吼道:“我闻到刘晓庆的香水味儿啦。”
第二次去凤凰应该是上世纪末,我在《初中生》杂志当编辑,来凤凰参加导读活动,那次去从文故居似乎吃了闭门羹,但去了沈从文墓地。
与那时相比,现在的凤凰已然是旅游胜地,彩旗飘飘,游人如织。以前的凤凰印象,已在记忆中成了一片寥落的遗址。这是一座“新”的古城,建立在商业机制与怀旧心理之上,建立在消费与梦想之间,建立在照相机得意的镜头与寻求偶遇的失落眼神里。
凤凰的风格类似于云南丽江。不同的是,丽江到处是水,显得更精致旖旎;而凤凰,沱江一以贯之,更雄浑大气。我先去从文故居,人多得啊,就像一个团得紧紧的蚁群。我连忙强行把自己从那个“蚁群”中剥离开来,经虹桥,前往从文墓地。上次去从文墓地,我记得要经过一段较长的土路,泥融沙暖,杂草丛生,两边没有任何房屋。这回从古城到墓地,两侧全是店铺民宅,仅留下中间一条约米来宽的小径。
从文墓在听涛山腰一块平整的台地上。如果事先不知道,你或许会毫不经意地从这里走过去,压根儿想不到,那块形貌扑拙的五彩石会是从文先生的墓碑。碑的正面刻着先生的名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很多人不懂得这句话,因为他们无从体会先生坎坷、漂泊、孤独的一生。连张兆和女士在《沈从文家书后记》中也不由得感慨道: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所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这篇文章就刻印在墓碑右侧的一块方形石上。为什么直到整理遗稿时,张兆和才说“真正懂得他”了呢?因为,沈从文生前的身份是张兆和的丈夫,在日常生活中张兆和是以一个妻子的视角来看待丈夫,张兆和当然深知沈从文的才气,但她不一定明白或者能够接受沈从文作为一个文人的敏感、愚痴和冥顽。沈从文死后,张兆和不再拿“丈夫”这个词来衡量沈从文了,于是从文字中靠近、体贴到了真正的沈从文。张兆和不愧是沈从文的爱妻,无论生前死后,她终于懂得了他。另一个懂他的人,是钱锺书。他说:“从文这个人,你不要认为他总是温文尔雅。他骨子里很硬,不想干的事,你强迫他试试!”
墓地的游人比城内少多了,碰到一群大学生,有一对相拥的情侣引起我的注意。男的稍矮而壮,面白,戴宽边眼镜,一副老实敦厚的样子;女的苗条灵秀,皮肤呈现一种健康的淡黑色,笑得妩媚调皮。我想起若干年前,另外那一对,那一对如今相拥长眠于听涛山的五彩石下。他们多像啊。
墓地两侧,各有一条山泉,泉不大,却铿鸣清亮,把这里的幽静镀上一层金属般的光泽。沈从文与水有着不解之缘。他曾写过一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的生活与思想皆从孤独中得来,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难怪,今年春天的雨总是缠着我,原来她也想念起那位痴人儿来了。
下午,几位同事要去从文墓地。我又和他们同去了,在沱江里划了一个小时船,听艄公用沙哑的嗓音唱山歌。后来,我们坐在听涛山顶的文涛小院喝茶。小院女主人信佛,门楣上贴着一条“福田心耕”的横批,对联我没有记下来。庭院前栽满果木瓜菜,我们竞猜,只猜不出不多的几种。
在湘西的第三天,我们经吉首,过刚通车不久的矮寨悬索大桥,直抵花垣县边城镇。边城镇本叫茶峒。沈从文在《边城》中款款写道:“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
茶峒的确好景致。清水江自北而来,到茶峒时突然遇到两个不算小的岛,河水不仅分流,而且在一片洼地形成近似湖泊的流域,环湖住了不少人家。白塔虽然半藏在东边山腰,但十分打眼。我一看到它,不禁怦然心动,有如看到翠翠。导游指挥我的同事们去看什么“百家书法园”,我从不相信当代书法家,便一路小跑向那半山腰奔去。有一截泥路弄脏了我的鞋子,我喜欢这种感觉,还有一条黄狗跟着我跑,我更喜欢。不妙的是,黄狗后面还有一条黑狗,而且那黑狗貌似凶恶,使我不敢对黄狗表示亲昵。
塔乃五层五边形。说实在的,去了有些失望,我知道塔不是旧时的,可是塔身里外涂满了“XXX到此一游”之类的字句,塔底垃圾成堆,实在恶俗。塔下也没有单独的人家,靠近书法园有一户,门半开,一男主人穿着裤衩躺着看电视,那黄狗和黑狗似乎都是他家的。“此时的翠翠可以在梦里灵魂被一种美妙的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摘虎耳草!”这样的文字,似乎已不是描写此处,而真是描述一个梦境了。
坐船过溪,上了翠翠岛。不知道这岛原先叫什么名字,它要叫以前的名字该多好。叫翠翠岛,既唐突了翠翠,也伤害了天然、野趣的一座岛。另一座岛依然叫“三不管岛”,多本色。翠翠岛上有黄永玉设计的翠翠雕像。站在这里太久了,翠翠面露疲态,身边的黄狗面目全非。后面一块长石,刻着黄永玉对清朝举人石板塘的一副对联:“尖山似笔倒写蓝天一张纸,酉水如镜顺流碧海两婵娟。”上联是举人的,下联是黄永玉的。黄老头对是对工整了,但“顺流碧海两婵娟”有些生硬牵强,不如上联圆融无碍。站在岛上南望,可见前方两里处一座石桥,它叫茶峒大桥,从这里过河,往北,是重庆的边陲洪安镇,往南,是贵州松桃县的迓驾镇。“鸡鸣三省”名不虚传。
《边城》被评论家司马长风誉为“古今中外最别致的一部小说”,“是小说中飘逸不群的仙女”。其实,沈从文只在这里待了两天。1921年,19岁的沈从文作为湘西地方武装中的一名文书随军由湘入川,路过茶峒。我想,这座边界小镇的独特风光当时一定吸引了沈从文,“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更为重要的是,一名青春曼妙的女子闯入了他的眼帘,同时撞进了他的心扉。“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他也许坐过她的渡船,也许和她说过几句话,也许远远地看着她在河边捶衣、在菜园里摘菜,也许仅仅是惊鸿一瞥……击中了沈从文柔软的内心。
再奇绝的自然风光,两天的驻留顶多留下一篇散文,唯有对于一个女子的视觉与心灵冲击,方能使一个情欲萌动的年轻人,在蛰伏十余年后,献出珠圆玉润、字字流香的小说名篇。
我要踏上归程了。雨却不肯随我回去。她的身影融汇在沱江里、白塔下、虹桥边,与湘西北翡翠般的层峦叠嶂打成一片。天气晴了,路也修好了,客车开得飞快。从湘西,到湘西北,到湘中,泸溪、沅陵、辰溪、桃源、常德、益阳、宁乡,晚九点,回到长沙。打开门,房里的书桌上摊开着一本沈从文先生著的《心与物游》,仿佛有人刚刚看过,上面赫然写着一句: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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