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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情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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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阿微木依萝



  中秋节的晚上,风很凉,州府大道的两边有清洁工在扫地。她们穿着黄色的褂子,街灯照在头顶,叶片旋在周围。我坐在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上,透过玻璃窗看她们,猛然觉得她们也像落叶——落叶在清扫落叶。
  卖票的女人拿着一扎发票坐在车子前排的单椅上,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我收回看落叶的目光,望着卖票女人的背影发呆。车子晃着我,好像我还是个婴儿,正躺在母亲的摇篮里。
  车子将我送到马道镇火车站门口。我时常来这里买票,这是始发站,可以买到座位。
  靠着车站门口的花坛边,我选了一个台阶坐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时常有这样的茫然,对着火车站看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
  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迷路在城市的羊,前不见山,后不见水。
  花坛里有几棵矮树,一只小狗在树下晃着尾巴,它偶尔抬起头望一望我,好像在表示它的同情。我一厢情愿觉得它的眼光是在同情——我认为它是一只有性灵的狗。“难道我需要同情吗?”这样想了一想,心里有受辱似的难过。
  车站门口站着一个卖烤洋芋的彝族女人,她背着孩子,一边烤洋芋,一边跟客人说话。她的孩子在背上大哭,小手抓住她的头发乱晃。她反手打了孩子,显得很烦躁。
  “洋芋多少钱一个?”我受了洋芋的香气走向她。
  她用彝话说,洋芋五角钱一个。
  “谱潜。”我摇了一下头,也用彝话表示她的洋芋卖贵了。
  “谱啊潜啰(不贵哦)。”女人一口反驳道。她瞟了我一眼,很快划开一个,往上撒了许多辣椒粉和花椒粉,以及一些盐巴,用袋子一卷就将它递了过来。
  我只好买下。
  回到花坛边吃完土豆,想好了要去攀枝花,但是走到售票窗口时,莫名其妙买了一张去成都的火车票。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等车的时间过得慢,寂寞的夜里一个人坐在花坛边总感觉像个乞丐。虽然自己的貌相与乞丐并不沾边,而一个人心里感到是乞丐,那就与乞丐脱不开关系。
  到站台右边的超市买了一些水果,还有一盒泡面,对于晕车的我,这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的。我在车上如同修仙,除了喝水,基本不吃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无用的东西,难道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乞丐吗?想不明白。
  灯光落在我的脚下,卡在水泥板缝隙里的石头披了一层影子,我用脚尖拱出它们,踩着翻几个面,然后一抬脚将它们踢到别处。“去别的地方。换一个地方。”我低声说。
  时间就这样有一脚没一脚的踩掉了。我重新走到花坛边坐下。先前卖烤洋芋的女人已经离开,那个位子换了主人。
  “嘿!老同学!”一个声音像炮弹一样打进我的耳朵。接着就是一只手掌拍在我的肩上。
  我扭头一看,并不是我的同学,而是我同学的哥哥,仔细说来也算是校友。他一直喊我老同学。他的家住在山上,离我不远。偶尔我会看见他放羊的父亲,披着一件彝族褂子,牵了牛鼻子底下的缰绳走在羊的后面,满身酒气。
  “打疼了吗?”他看我摸了一下肩膀,显得有些惊慌和不好意思。
  我摇了一下头。往后看一看,见七八个人像饺子一样跟在他身后,都空着手,什么也没带。这些人全是彝族,面熟的没有几个。他们一色地冲着我笑,好像见到了亲戚。
  “哈!还有我呢!”阿乌拉人像地雷一样弹出人群,他摊开两手挡在我面前,大嗓门响在广场上。
  “嗯?你也在。要去哪儿?”我感到好奇了。阿乌拉人可是出了名的小混混,阿乌是他的姓,拉人(彝语,混混的意思)是他的绰号。我想不通这位“老同学”跟他混在一起干什么。
  “小宁,你这是?……”我喊着老同学的汉名,想问他跟阿乌拉人这样的混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话说了一半,当着阿乌拉人的面,实在也不好说下去。
  阿乌拉人甩了一下盖在耳后的长头发,还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小宁已经将我喊到一边说话去了。我看到阿乌拉人吞下他滑到嘴边的话时窘迫的样子。
  “我们去打工。出国了。”小宁半笑不笑的样子,说到“出国”时眼睛亮了一下。
  “哪个国?”
  “缅甸。”他坐到一块凸起来的水泥堆上。
  “做什么?”
  “采石头。”
  “啥!”我的话像气球一样鼓起来,望着他的眼睛喊道:“难道凉山没有石头给你采吗?”
  小宁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树影,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树影下胡乱地画来画去。他一定想要说什么,但是无法说得清楚。我看见一些茫然的情绪写在他的脸上。
  “有三个老板来普格招工,找了好多个(他指一指阿乌拉人和其他几个同伴)。老板包车费,路上吃的也包。听说那里工资高,一天可以挣一百块。”
  “一百块?”我感到这是个天文数字。我在理发店一个月最多挣五百。
  “是的。你看,现在99年了,出去打工的人都好有钱的样子,因为外面的工资高。肯定是高。——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呢?如果我去了那里工资好,你也去吧。”小宁说得十分投入,他突然抬起眼睛痴痴地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依萝……上次的信你没有回我……你,”
  “什么?”我装作不知道窗台上的信,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望着他。
  “又没有看见吗?噢……”他低下头,很伤感的模样。
  “呀!你们谈情吗?不避嫌,光天化日。”阿乌拉人像鬼一样从花坛后面冒出来,举着两只爪子在头顶晃了几下。
  “白痴!这是光天化日吗!”小宁瞪着他。
  阿乌拉人自己找了一块地方坐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悠然地吐出一口烟子。“来一支吗?”他问小宁。
  小宁摇一摇头。
  “依萝,你也去吧?那里工资可以。”阿乌拉人不看我,眼睛瞟着拾垃圾的老者,转了话题说:“像这样的地方,应该到超市门口才能捡着好点的东西。这老者太憨,一点经验也没有。”阿乌拉人很替老者着急的模样。
  “我也去采石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沉闷地说,心里埋了几分委屈。
  “依萝,这信,……”
  我的袖子被小宁拽了一下,反身一看,他的手里握着一张叠好的信。信纸是彩色的,和小学时候抄歌词的本子颜色一模一样。我喜欢这种纸。上学时为了得到这样一张纸,我要替同学写三天的作文。
  “又是亲手交给我吗?嗯,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写信不用经过邮局给我的人。”
  “以前我放在窗台的信,……”
  “我没看见。”我赶紧拖住他的话。实在没有心情提示他,把信放在窗台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我母亲有一次打扫窗台,在窗缝里抽出一封信,好在信的内容绕山绕水,说星星指月亮,她看完了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因为那既不是情书,也不是普通的信件。他的每一封信都隐约有爱情的味道,但一闪念又变成了别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些信捡起来,读完,然后撕掉烧毁。反正,窗台上的信最终离不开我家的灶火。
  “小宁,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我说,为什么要写信呢?”我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我实在不明白,写了大半年的信,到底想表达什么呢?自从收到他的信以来,我很多次怀疑自己的智力。读不懂。
  小宁低着脑袋,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你不要这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说,”我也说不清了。难道我要告诉他,这样写信有多无聊,我把他的信都转交给灶火了吗?
  “依萝,这封信,等我……”
  “……等你走了再看。是吧?”我笑了一下。
  “把老子当空气啰。真你妈肉麻!”阿乌拉人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身走到他的同伴身边去。
  这回小宁没有责怪阿乌拉人。
  他们的三个老板从车站里走出来了,手里拿着几张车票,在谈着什么事情。小宁和阿乌拉人赶紧围了上去。他们操着带了彝腔的普通话与老板交流。
  “这位是?”瘦高瘦高的电线杆子一样的老板站到我的面前,他的领带像黑花蛇稳稳地绕着他的脖子。
  “我是我。”我有点白痴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
  “哈,姑娘,你真幽默。”他漂亮地眨了一下眼,笑容像轻灵的月影浮在他的嘴角。他的热情是西昌两个太阳的温度。他转身要给我买桔子水。
  “我不渴。我自己买了水。”我赶紧制止他。
  阿乌拉人和他的同伴站在台阶上吹风,要出国了,他们看起来精神抖擞,好像此去不是采石头,而是八抬大轿请去做官。
  三个老板看起来很有派头,一色的黑西装加领带,皮鞋油亮,手腕带着表,看时间的时候,顺便理一理乌黑的头发。他们搽了香水,我的鼻子被呛了一下。
  “妹妹,你做什么工作呢?”另一个老板和气地与我说话,他指一指阿乌拉人一伙,“是亲戚吗?”
  “我就在附近上班。我们是朋友。他是我表哥。”我指一指小宁。
  小宁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因为他从来不知道我是他表妹。
  “啊,是表妹。难怪你们长得有些像。”高瘦的男人坐到候车室的椅子上。外面风凉,我们一行人进了候车室。他们一排地坐着,我罚站似地立在他们旁边。
  “你们彝族人自己出去根本不好找工作,尤其男人。女人好一些。我看你肯定好找工作。”瘦男人笑了一下,吹出一口烟子,弹掉指上的烟灰,又说:“我们这次来凉山闲玩,看这里的彝族人很有力气的样子,临时动了招工的念头。这纯粹是为了照顾你们。就在上一次,大约是五月左右,我们那里的一家厂子门口明明地贴着‘不招彝族’。他们怕彝族人酗酒,喝多了闹事。”
  我想起曾经在一列火车上,也见到出外打工回来的彝人,他们叫苦连天,说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一些厂子更是因为语言沟通的问题拒绝招收彝族。我看见他们的包袱里裹着彝族衣服,旧鞋子和被褥。他们中的一些人拖家带口,女人和孩子跟坡地里出来的土豆一样灰扑扑——她们安静而又有几分胆怯地躲在男人身后,就像躲在泥土里。我不想说她们像乞丐,可是我看到她们的眼神,和乞丐一样的可怜和无助。尤其女人们在没有买到座位的火车上,将自己的裙摆撩起来兜住年幼的孩子。孩子像小袋鼠一样缩在裙兜里。
  我一时语塞,被眼前的瘦男人说得没有反驳的理由。望着小宁,我想象着他将来婚后的样子。
  “嗯。”我半天才吐出一个字。的确有部分彝族人喜欢酗酒闹事,这样的事情我曾遇到过。也是在一列火车上,我买了座票却不能拥有那个座位,我的座位被一个彪悍的彝族男人占住。他像一头野牛似的横躺在位置上,冒着酒气,说着胡话,一只背包垫在他的脑袋下。他整个人躺在那里发酵,嘴巴不停地叨叨着用彝语在骂人。因为话中提到“工资”和“开除”这样的字眼,我确定他是因为闹事被辞退了。我像呆子一样立在自己的位置旁不敢喊他起来,买了坐票站了一晚上,白白给他当了一夜保镖。
  “……他们都是小年青人,有的是力气。采石头也不是太累。伙食费可以放心,天天有肉吃。”
  不知道瘦老板之前还说了些什么。我走神了。
  “嗨,”小宁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指了指边上的座位。
  我坐了下来。
  “老板,你们那里招女工吗?”小宁客气地喊着瘦男人。
  瘦老板歪着脑袋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之前没有见过一样。“招。是她吗?”他伸出一根手指向着我。
  “是。”小宁自作主张。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思。
  瘦老板换了位置,坐到与我相邻的椅子上。
  “姑娘,你想去吗?”
  “不想。”我原本要这样说,但是冲出口的话是:“多少钱一个月?”钱迷的样子十分骇人,去做什么工作也不问,直接问了工资。
  瘦老板一点也没有反感,很高兴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然后给他们的上司打电话。上司是男是女不清楚,电话里只能听见瘦老板的话。瘦老板向他的上司汇报,说我二十岁左右,最后还问到“给这个姑娘多少工钱”。
  很快有了结果。他们正巧缺一个煮饭的。瘦老板挂了电话,急忙问我:“这个工资可以了吧?两千块,不少啦。早上不用煮,可以睡懒觉。只煮中午和晚上。你看,你们这边的工地可是一天三顿都要忙。我们那里早上买馒头给工人吃,可以省掉一些麻烦。”瘦老板看了看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向我点头,表示瘦老板说了实在话。
  听到“两千块”这样的字眼,我的心里激动了一番,这可是我要在理发店辛苦四个月的工资。
  “依萝!这个钱可以啦。早上还可以睡懒觉。——老板,她要是不去,饭给我煮吧?我炒菜的手艺巴适得很。”阿乌拉人腾地站起身。立刻地,他也意会着在抢我饭碗,晃晃地又坐回椅子。
  “这个工钱……还不是很满意。我觉得还是成都好。那里空气和这里差不多。”我回答得自己也听不懂。
  “那么,你想要多少呢?”瘦老板微笑着。
  受到这样的重视,我突然感觉自己是电杆上的灯泡,高高地亮在他们头顶。可是心里明显有嘀咕,现在不是钱少的问题,而是钱多的问题。两千块一个月,这是我打工以来劳力最值钱的时候。会有这么好的事吗?
  “你们最高可以给多少?”我装作一副老狐狸的样子。心里却感到一阵害怕,直觉告诉我,这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饼就要把我砸扁了。我一排地望过去,看见阿乌拉人和小宁他们绽着一张笑脸,好像捡到了金子。
  瘦老板踌躇了一会子,与他的同伴又商量了一下,最后打电话给他的上司,说这个女孩踏实本分,能不能再加一点工资。当然还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他们的方言,听不懂。
  我看见瘦老板替我忙碌,说好话,好像我是他的亲人。我也看见另外两个老板关注的眼神。他们是热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怕他们,越是这样热情越害怕。我莫名其妙联想到村里的妇人,她们在年底的几个月给猪最好的食物,然后在新年到来之前杀猪吃肉。
  最后,工钱定在了两千五。
  阿乌拉人更不得了,“啥!比我们采石头只少五百!”他有些暴跳如雷的样子。
  “不对,采石头可以拿到三千五,甚至四千。”瘦老板赶紧这样说,并且友好地拍了一下阿乌拉人的肩膀。
  阿乌拉人听到“四千”便止住了呼声。他的情绪像安了开关,立刻变了一张好看的笑脸装在脑袋上。
  “可以去了吧?你看,两千五了。”小宁说。
  我心里正在打鼓。一个声音明明地告诉我:去不得。
  “你们最好找个借口走了吧。我看他们像骗子。我在一些杂志上看到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上半年在火车上,有个人极力劝我去重庆,我没有去。总之,你们不要去。”为了不让三个老板起疑,我用彝语告诫小宁他们。语气像在恳求。
  “依萝!不要瞎说,杂志上都是假的。你读书中毒了。你不去就不去,我们是要去的。你的胆子太小。我们一群男人,还怕他们卖掉吗?你听说过哪个男人被卖掉吗?没有!你数数,我们八个,他们三个。我们一人放个屁也能熏死他们。——四千块呢,至少也三千五。在这里没有这么好的工资。而且又是出国。啊,我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出国。我要见见外国什么样子。”阿乌拉人捧着下巴,好像一朵男性的花痴。我看见小宁他们一伙人的眼睛都被阿乌拉人说得亮呼呼。阿乌拉人当然也是用彝语回答我。
  我知道这群钱迷已经不能被劝说。如果我继续说下去,阿乌拉人就会要求我赔损失。
  小宁犹豫了。他是这群人中间唯一在犹豫的。我高兴得像个花匠,仿佛看见自己的辛劳在一棵小草上有了起效。
  “小宁!”我带着颤音喊他,然后是一种祈求似的语气:“不要去啦。”
  “你们在说什么?嗨,不要使用彝语。”瘦老板和他的同伴都齐声说。
  阿乌拉人的脸上飘起一片乌云,他用彝语轻斥我:“你不去就不去嘛。他们已经买好了票,我是要去的。你们呢?”他回头问一下包括小宁在内的七个人。六个人猛点头。小宁站在一边没有表示。
  “你是不想去了。我看得出来。你们找个借口走吧,我们不会告诉他们。”阿乌拉人望着小宁,这种口气很有几分仁至义尽的味道。
  三个老板又听见我们用彝语交谈,脸色显得更不好看。但是又在努力挤着笑容,那种勉强就像在空壳子里挤牛奶。
  我抬眼望了一下车站标示牌上的时钟,已经快要到我上车的时间。
  “你去吗?”瘦老板又问我。他似乎一定要我去煮饭不可。
  “去。”我突然灵机一动,微笑着这样回答他。我觉得这是个溜走的好时机。
  “你确定不去了吗?”我又问一下小宁。
  小宁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他也意会到这三个人的反常。当我们用彝语说话的时候,三个老板的眼里含着十分的怒气和慌张。
  我装作很高兴地去退了票。瘦老板一直跟着我和小宁。他很热情,争着要给我提行李。我只好把超市里买来的泡面和几杯饮料递过去。
  “放心吧。我会帮你吃掉的。”阿乌拉人坏坏地用彝语跟我说。
  小宁的额头冒出一些汗珠子,看瘦老板的时候显得目光闪躲。他的紧张更让我多了些害怕。
  终于耗到瘦老板他们快要上车了,只有四十分钟的样子。已经有人排起了长队。
  “啊呀,我还有行李没有带,在旅馆里。”就快要检票了,我猛地站起身,拍了一下脑门,指着离车站200米左右的小旅店说。
  瘦老板和小宁都被我的突然举动惊了一下。阿乌拉人倒很老练地隐去一个笑。
  我确实在车站不远的旅馆住过一夜,不过那是半年前了。好在旅店的服务员是我在马道镇上班时认识的朋友。我在傍晚买票之前还去看过她。
  “怎么不早点说!”瘦老板焦躁了,但是很快又控制了情绪。“我和你们去。”他说。
  “依萝,你真的租了旅馆吗?”去旅店的路上,小宁用彝语担心的问。
  “当然没有。”
  “什么!”小宁的眉毛紧在了一起。
  “不要担心。我在旅店有个朋友,她会帮忙的。”
  小宁这才松开他的两条眉毛。
  瘦老板不停地看手表,到了旅店的楼下,他站在门口说,“你们上去拿,我在这里等。”
  旅店是个家庭式的院落,楼门口隔着一道矮墙,栽了许多花草,藤蔓缠着楼门的铁栏一直窜到高处,形成一道蓬松的屏障。夜晚的旅店灯光灰暗,进到楼门的人很快就追不到影子。但是瘦老板十分聪明,他站到楼门的墙下,从他那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三楼。旅店通共只有三层楼。
  “完了。”小宁低声叫惨,他看到瘦老板在楼门前焦急地踱步,揩了一把冷汗道:“他跟这样紧,我们走不掉了!”
  “嘿,还没走吗?”我的朋友在登记台前和我招呼。
  “帮个忙。遇到麻烦了。门口那个骗子,要把我表哥骗到缅甸采石头。你帮我开个后门吧。我骗他说要到这里取行李。以后再和你细说。”我用彝话快快地说完,双脚轻松地踏上楼梯。
  “三楼有一道后门,往下可以从背后的小门出去。出去后是一条深巷子,要一直跑出那道巷子,我不知道它最终通向哪里。——哎,跟我来吧。你胆子太大了。等下他来问,我怎么说呢?”朋友很惊慌,但同时又不能不救我。
  “他是骗子,不敢和你争执。他们赶的车就要到点了,我保证他不会有时间为难你。”
  “你怎么知道他是骗子?写在脸上啦?”朋友旧性不改,在焦急中还开了句玩笑。
  “对。就是写在他脸上。一时说不清,以后再说啦。”
  很快到了三楼,朋友打开其中的一个小房间,内室果然有一道后门。
  “嚯,好窄的楼梯!”小宁叹了一句。
  “冤家路窄了呗。小心点走吧,到了楼下赶紧跑。记住啊,欠我一次人情。”朋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好了没有?快点好不好?车子就要开啦。”楼下的瘦老板已经等得不耐烦。为了稳住他,我跑到门口的阳台应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跑。
  夜色把我们埋在巷道里,巷道里看不见一盏明亮的灯,也没有月亮。高楼的窗口偶然洒下一点灯光也是病态的,奄奄一息的样子,落在地面只让黑更加黑,什么也看不清。我跑得跌跌撞撞,脚崴了一下也不敢吱声。“如果他们逮住我,一定会把我的脚打断。我浪费了他们两张票。”这样想着,那只崴着的脚也充满了力气。
  小宁突然伸出左手牵住我。他知道我向来不爱运动,跑不快。我感到手心有点热,心中有些难过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伤感。“如果这是他的手,该多好。”我突然这样想。
  “今晚的月亮也跟人开玩笑!”小宁抱怨道。沉默了一会子又说:“你要是根鸡毛,我就把你插在背上飞。现在背着你肯定跑不动。”小宁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好像在伤心我不是鸡毛。
  “我要是鸡毛,你就是信。鸡毛信。”我本来要说一句气愤的话,不料说了句笑话。
  听说前途是可以越跑越光明的,果然,前面出现一盏灯,可惜很快又是一片黑暗,过了那盏灯,连楼房也少见了,仿佛到了一个陌生的乡下。
  “完了!这是哪里?”
  “天晓得。”我也迷路了。
  “这可咋办。”
  我吹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过了几秒钟,看见一条泥土路通向马道的乡间。我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在马道理发店上班时偶尔来逛的地方。它的前方拐角就有一家旅店,当时只瞟一眼,不想今晚竟用上了。
  “老天爷对我真好。”我脱口而出。小宁莫名其妙的样子,没有说话,神情有点疲惫。
  我们朝着泥土路走,这是一条被遗弃的路,它的功能不再是给人们走,而是给人们堆放垃圾。但这里最安全,那三个人怎么也找不到这里来。我舒了一口气。突然想把小宁丢在这里,他现在安全了,不需要我再操心。我扭头想说话,竟有雨点砸在脑门上,话被砸下去了。
  “有雨。嗨,没有外套给你。”小宁扯着自己的单衣,疲惫地说。他伸出一只手挡在我的头顶。
  这把伞未免小了点。我没有感动,但是想哭。不是为了这把伞想哭。
  “没有月亮就算了,现在还下雨。还好我们不过中秋节。不然应该坐在这里哭一场。”
  “我过。”
  “你又不是汉族?”
  “我是。”
  “你不是。”
  “一半是。”
  “那不算。你爸是彝族,你就是彝族。随老爹。”小宁固执道。
  “我都随!”吼他。
  小宁不再争执,他学会了听我的语气,只要我一生气,他的声音就会小下去,或者没有。
  “走吧。前面就是旅店。”我指着拐角的一家院落。
  小宁歪着脑袋眯眼看了一下,读着院门上用红布写着的大字:乡——村——旅——馆。
  “这里安全吗?他们应该不会找到这里吧。”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院落里一位老者在低头整理木柴,穿着很厚的衣服,头上裹着一条帕子。我们走进院子,老者放下柴禾来到“乡村旅馆”的横幅下,问道:“你们租房子吗?”抬起头望了望天色。
  他一定是失眠了,这样晚的时间还在整理柴禾。那柴禾根本不用整理。我瞅了瞅旅馆底楼的挂钟,十二点二十一分,这是许多人美梦的时刻。
  “是。赶火车刚到这里,听朋友说‘乡村旅馆’便宜。”我喘着气说,扯谎的功夫越来越高。这时候感到一阵透骨的疲惫。头有些晕,好像要感冒的前兆。
  小宁显得精神了。“住一晚,多少钱?”他问。
  老者耳朵不灵光,用手掌像罩子一样罩住耳朵,“你说什么?我的耳朵不好使了。你再说一遍。”
  小宁再说了一遍。老者指着二楼的房间,“有二十块一间的,双人床。也有十块一间。十块的是小间,隔层房,一个人住可以。你们怎么住?”
  “两间。”我赶紧说。
  小宁怔了一下。我看也不看他。
  “要十块一间的。”补充道。
  老者缓慢地爬着楼梯领我们上楼。
  隔层房小得像火柴盒,一道门进来,里面装着三间小房子。小房子又是各自一道门,这样一来,一间房子就有四把锁。住进来的客人各自两把钥匙。有点像儿童游戏。门口一个公用的洗浴室,台子上躺着一块肥皂,站着两只玻璃杯。毛巾倒是很干净的样子。
  “这房子好小。装耗子的一样。”小宁摊开手,开着冷玩笑。
  “房子小怕什么?大小都是用来睡觉的。大间的好,价钱贵。”老者陆续开了两间小房子的锁,递给我们一人一把小房间的钥匙,又递给我们一把大门的钥匙。他指着浴室又说:“这里暂时只放了一块香皂,两只杯子,你们也就两个人,不另外拿了。我们平时有几个客人才取几样东西添置。放多了容易脏。今晚这里就你们住。”他指着空着的另一间小房,“这么晚了,不会再有客人来。”
  “有水喝吗?”小宁很渴的样子。
  “有。”老者指着小房间的柜子底下,“那里有暖瓶。装了开水。赶火车累,你们早点休息。我也休息了。”他走到门口,带上门的那一刻又吩咐:“有什么事可以到楼下来找我。”
  我掏出二十元递给老者。小宁站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这次出来没带钱。有几块钱。不够。”他想解释得漂亮一些,但还是无奈地这样说。
  “没关系。我有钱。”回答得跟个大款似的。觉得这样说不妥,又笑了笑,“我刚结完工资。”
  小宁缓和了一下神色。口渴使他不能不匆忙进自己的房间。
  这么晚的天反倒失眠了。小宁应该也失眠了。我听见他像耗子一样抠着隔层板。
  “你属耗子啊?”我这样一问,那边没有回答,抠木板的声音停止了。
  小房间只够摆一架木床,周围连个柜子也站不下。我收了收身子,尽量蜷着躺在床上,很怕放开架子会把这个房间撑破。
  突然想到小宁的信。这大概是我收到的第二十封信了(放窗台的不算)。他每给我一封信,过几天就要问回信。我能想象他等信的焦急,但实在没有兴致回信,一想到这封信写完还得和他一样亲自交到收信人手中就感到别扭。这不是正常人做的,疯子才会这么干。
  可是小宁并不是疯子。他在现实中甚至是个谈吐优雅的人,虽然这一天的事情让他显得很白痴,而在平时,他的微笑和言语就和照在乡下草地上的阳光一样清香。有某个时候,我很想给他回信,在落雨的夜晚窗前,给他回一封情书。只是这样想,到现在也没有回信。我想这辈子也不用回——假如他可以写一辈子。
  我掏出信,把床头的台灯拧到最小。弱光下的信纸被照出一股怀旧的感觉。我盯着淡黄的纸页,读着上面熟悉的字:

  ……羊是只有白天去放,晚间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数它们。这是你上回跟阿兰说笑时提到过,你说你睡不着就数羊。
  ……我想着,你十四岁的样子——我比你大一岁,我在十五岁认识你——如今你十八岁。那时候你还在上学,还没有出去打工。你还不会买连衣裙妆扮自己。那时候你的红色有帽子的衣服我很喜欢,我也去买了一件花色一样的、男式的穿在身上。你肯定没有在意。
  现在没有放羊了。我看和我一样的青年都出去打工,我也想出去。但是我没有那么高的文凭。虽然我喜欢看书,看了很多书,但是没有一个工厂会因为你看了很多书招用你。我最远去过成都,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工作。他们一听见我是彝族就怕了,说上半年在荷花池某个菜市场,出现一群彝族女人穿了披毡偷煮熟的鸭子。
  想想她们也真是没什么骨气,煮熟的鸭子也值得去偷。但是,有些人确实饿得没有办法。住在山顶的彝人,你懂他们的艰苦,我也懂。可我们没有办法跟外人解释。
  你出去打工的前一个月,我放了一封信在窗台。我想,你可能还是没有收到。不知道为什么,放在窗台的信你都收不到。山沟里跑来的风实在太大了,也怪不得你。
  这封信写了很长,请一定看完,也请一定回我。
  等信——


  小宁肯定是个浪漫的人,而非疯子。他习惯把心事写在纸上。从前在什么地方他说,只有面对本子的时候,想说的话才会完整地说出来。而且写信是一种特别美妙的感觉,你要说的话不是直接进入对方的耳朵,而是经过对方的眼睛“看”进去。耳朵会左耳进右耳出,眼睛不会。
  他的这些道理很有意思。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写信——当然,几个月前我在写信,我给我的男朋友写信。但是现在,我一辈子也不用给他写信了。
  隔壁起了一阵鼾声。他终于睡着了,不需要再数羊。
  我也抠着墙板,在墙板上画了一个月亮,最后这个月亮长出两只弯角,是一只老山羊的模样。
  次日又是雨天,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小宁站在门口,我听见他的脚步声。
  “你醒了没有?”他说。
  “醒啦!”想懒床是不行了。
  打开门,小宁像柱子一样立在眼前。
  “这么早吗?”懒散地问了一句。感到一阵无力,心里纠结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你属什么的?我忘了你属什么。快说,是属猪,还是属狗?我看是属猪。你是越来越懒了。不是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勤快。”洗脸时,小宁追在我后面说。
  “我属凤凰。”
  “什么?哪有属凤凰的!”他张大了嘴巴。
  “有!”我瞪他一眼,高声道:“鸡——就是凤凰!”
  “我们该去哪里呢?现在。”他换了话题。
  “你不打算回家?”
  “我原本就想出来打工。不能这么快回去。起码……”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起码要挣到回家的路费。你看,一个大男人住一间旅馆还要你给钱。”他叹口气,摇了摇脑袋。
  “你想去哪里?”我问。心里没有打算和他一路。但又不能丢他不管。
  “你呢?”他反问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米易。也许别的地方。你去打工,身份证带了吗?”
  “呀,忘了去办!”重重地拍一下脑门。
  不带身份证打什么工呢?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去成都打工把身份证弄丢了,一直没有去补办。”他看我焦急无语的样子,安慰道:“不要担心,建筑地一般不要身份证。反正是卖力气,哪个管你有没有身份?有身份的就不去卖力气了。”
  窗外的雨下得紧起来,旅店的老者又在整理他的干柴。他猛然抬起头,看见我和小宁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说话,他以为是在跟他打招呼,仰头道:“不整理要淋湿了。”低下头继续说,“年青人就是不懂过日子,那电炒锅炒菜会有柴火炒菜香吗?尽费电。人年青了什么也不懂!”
  收拾完了柴火,他咕哝着回到底楼的房间。
  “去攀枝花吧。听说那里正在修路。”我别过脸去,背对着雨。一股凉飕飕的冷意扑在我的背心。
  小宁答应了。



  火车站因为落雨的原因显得冷清,湿漉漉的广场站了十来个撑着雨伞等车的人。
  小宁伸出一只手挡在我的头顶。又是昨夜给我挡雨的手。还从来没有人伸出他的手掌给我挡雨——虽然只是一种多余的做法。
  也许可以说点感动的话,只要我愿意,立刻就可以。但没有。我默默地顶着这只手走进售票厅。
  小宁在一边等着,我想也不多想买了一张到“垭口”的票——米易境内的一个小地方。我曾经去过那里,以为这一生将会住在那里。
  “为什么不直接买到攀枝花?垭口,那是什么地方?”小宁打断我的回忆。他把票面上的地名递到我眼前。
  “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再去攀枝花,可以吗?”语气十分委屈。
  他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我看到他的喉咙鼓了一下。
  广场上的人找不着坐的地方,他们站着说话,或者走着。地上的一些报纸泡在水里。
  “不知道阿乌拉人他们怎么样了?”小宁说。
  “他们应该很好吧?说不定真的可以去挣大钱。你可能将来要后悔呢。”我想起阿乌拉人想出国的笑脸。
  “我不后悔。”他急忙说道,并且眼睛正正地望着我,好像不是在回答我的话,而是在宣布一句誓言。
  “我写的信,你看了吗?”他又换了话题。
  “看了。”
  “我等你的信。走吧,检票了。”他说。然后晃着一只胳膊走到检票口。
  火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但是因为喧闹显得很拥挤的样子。几个中年男人脱了鞋子平躺在三个位置的椅子上,使得车厢里充斥了一股脚臭味。
  “我给你一杯水吧?可以淡化一些怪味道。”小宁准备起身。
  我赶紧抓住他的衣角说:“不喝。”
  “为什么?”
  “感觉在喝洗脚水。”
  小宁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车子摇着我,一如半年前。半年,并不长的时间,想来却是上辈子的事情。
  半年前我就坐在窗边,车子也是这样摇着我。他坐在我的旁边的位子上,眼神甜蜜地飘在窗外,手环住我的肩膀,在跟我唱一首《再回首》。他——我指的是已经分手的男朋友。现在我要对他换一种称呼。他已经没有“再回首”,已经是我的一段伤心的记忆了,我干脆叫他“黄连”——黄连是苦的,虽然是一种药材,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毒性偏重的药。
  我们是怎样认识的不重要了,也不想去回忆。我只说写给他的那些信。只说分手。
  那些信是我在夜晚偷偷完成,并且多半是在有月亮的时候,或者下雨的时候,总之,认为情书应该在晚上写。但不论怎样对着雨水或者月亮,也写不出黄连那样的句子。他的信里的文采总是让我羡慕,一想到那些字都是写给我的,心里就像藏着一只翩飞的蝴蝶。
  我读到一些句子就会突然感动,我承认我很容易感动(也很容易生气),这是我最大的弱点。我曾经因为他的那些漂亮的句子没头没脑地说过一句话:我这辈子非你不嫁。
  很显然我是个白痴。
  他没有因为我的“非你不嫁”而感动。
  我看了一眼小宁,我的这些心事是说给他听的,当然,他其实并没有听到。他的眼睛望着窗外,此刻,他的神色与黄连一样。我微微怔了一下。难道我还想着黄连吗?
  为什么要买垭口的票?这个问题昨晚我就开始在想,并且阻止自己不要买这张票,我应该直接买到攀枝花,中途不停。
  事实是,我已经坐在去垭口的火车上。
  “你困吗?”小宁摇着我。我走神的样子在他看来是在打瞌睡。
  “有些。”
  “靠在这里。”他拍了拍肩膀,很男子汉的模样。
  我望着他的脸,看见他下巴上的胡子在玻璃光的反射下更加显眼。他的头发并不乌黑,是少白头,如果把脸遮住,他是老人的样子。
  “不用了。”我平淡地收回目光,弯曲着手横在窗口上,半靠着,眯上眼睛。火车的轰隆声响在心底。
  我真的睡着了。等我醒来时,脑袋在小宁的肩膀上挂着。他大概生怕这脑袋真的掉下去,正用右手托住。
  垭口到了。
  垭口是个乡镇,四面高山耸立,浑黄的安宁河因为下雨的缘故奔跑得有些咆哮,它顺着上游的峡沟流来,沿着垭口的山边直奔渡口而去。当我站在垭口小街最高的台阶往前看,那股浩大的水流仿佛在奔着我来,要把我冲到天边去。一股更大的冷意袭上心头。
  半年前那场雨比眼前的雨更大,那是一场大暴雨,突如其来,打在人身上是一种冰冷的疼。那是一个傍晚,我第一次冒着暴雨走在这个有些荒凉的小镇上。黄连撑着伞站在我身边。镇上的房子虽然不多,也不美观,却给人一种朴实的亲切。我想着这辈子是从垭口走进垭口——我出生的地方也像个垭口——这样想着,就会有一股感动在心里跳跃,认为这辈子是从故乡走进故乡。并没有像一些女子,嫁到远方,活着跟失踪没有区别。我在家的时候,偶尔会接到一些信,那些信当然不是写给我的,都是嫁到外地的女孩写给她的父母,由她的父母颤抖着双手送到我的眼前,请我大声地读到他们的耳朵里去。
  我曾为了走进垭口庆幸。
  我走进垭口那天,因为雨势凶猛,安宁河比现在更浑浊,黄连就站在我所立的位置,指给我看这条河水,告诉我河的名字以及它的来处和去向。
  如今这条河的来处我已经忘记,我只记得它的去处——渡口。那也是我将要前往的地方。那里有码头,有船,有摆渡的人,有商贩和游客,有木棉花——有与我无关的一切。我不需要摆渡的人。我去的只是一个“渡口”,一个充满意义的名字。
  我转过头,看一看垭口镇山边的一家小煤场,那里早就停工了,几间黑破的简易房寂寞地站在雨中。黄连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曾在这里做工,每月能挣三百左右。
  撑开小宁在便利店买来的伞,雨点被挡在身外。他去什么地方躲雨了。我不知道。
  时间大概过了很久,雨已经停下。安宁河没有雨点拍打,河面看着有几分平静。小宁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
  “要去哪里呢?”他不安地问。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这里没有熟人。
  “去哪里呢?”我这样问自己,也像在反问他。眼睛望着一座山峰发呆。那山顶住着我想见又没有理由再见的人。我应该恨他。应该写一封信诅咒他的背叛。
  可是,眼前的安宁河是他亲手指给我看的,还有那座煤场。它们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安宁河不过是多了一点咆哮的情绪,老煤场虽然停工也还站着半年前的旧房子。这一切曾经是他带我熟悉的,因为他让我熟悉,所以在此刻看来,这些熟悉的场景里即使没有他,我也会莫名其妙感动。当然,在还没有再次站到这里之前,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我一想到他的年迈的父母更喜欢他娶那个健壮如牛的女人我就怨恨。可是现在,我面对安宁河,面对旧煤场,这些熟悉又转眼沧桑的景物让我一下充满感慨。“一切都是空的。”我突然这样想。
  我挪了一下位置,背对着安宁河,只让河水在我的耳朵里淌过。我想起和黄连分手时的样子,他穿着一条补巴裤子灰扑扑从山地里跑来,看见我的那一刻眼泪就出来了。他跟我解释所发生的一切。“我不想辜负你,可是我没有选择。”他又指着贴在墙上的信说:“我都留着。她从来不敢撕掉。”
  他的话和安宁河的水声一起响在耳朵里。
  “我的一只耳朵叫源头,一只耳朵叫渡口。现在我要将它们全部送到渡口去。”我自言自语。
  “什么?”小宁不明所以,眼皮和额头上挂着一些水珠。
  “我想说,今晚应该住在这里。”笑了一下。
  “跑到这里莫名其妙住一晚上,为的什么事情。你虽然不跟我说,我也能感觉到什么。你不用说了。先找家旅店吧?这里太荒凉,有没有旅店也不好说。”小宁抬着眼睛四处看。
  垭口有旅馆,但不是大旅馆,都是些私人开的小旅店,收费便宜。这些旅店不会大张旗鼓挂着招聘,他们往往只在自家门口的墙壁上或者门板上写上两个简单的字:住宿。
  “要想住店,先找两个字吧。住宿——这两个字。”我说。
  “刚才躲雨乱跑一阵,也没看到这两个字。”
  “有。我敢肯定。”
  “你在这里住宿过吗?”
  我没有回答。
  终于在一片房子密集的地方找到那两个字,因为雨水冲刷,其中一个字已被洗去半边。站在门板上的两个字读起来是“主宿”。
  主宿的店主是个瘸腿的女人。女人好像是个寡妇(我看见敞开的堂屋正墙上挂着一张年纪不大的男子的遗照)。她看见我们走近她的房子,并不十分热情,反倒有几分冷淡的味道。她只轻微抬了一下头,随着又低头忙她的活去了。
  妇人的孩子倒很活泼,五六岁左右,拿着一根什么树枝在玩骑木马,可是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刻却害羞地跑去躲住了。
  “我们想住店。有空房间吗?”我逼着自己把笑脸挂在鼻子两边,如果对方还不给我笑脸,我也要很快把笑脸摘下来。
  她果然没有笑。我从她半低着的脑袋下看见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几个人住?”她明知故问的样子。
  “两个人。开两间。有空房吗?”我继续问她,当然笑脸也是取下来了。
  “有是有。但……”她终于抬起头来。
  “什么?……”我等着她继续说。
  女人站起身,丢开手里的活走到门前,指着那张墙壁上的照片说:“他去年走的。楼上有两间房子是他亲手盖起来,你们要是不忌讳,我这就开给你们。”她拍打了一下衣服上的尘土。
  我不自主地走到堂屋的门边,深深望了一眼墙上的男人,他装在一个小木框里,有着黑色的皮肤和深陷的眼睛,好像他生前是多么遭罪,现在装进木框里还是一副悲惨的模样。他的衣服,领子上打了一个补丁,扣子缺了一粒。头发还不来不及剪短,有些偏长,并且蓬乱。
  “你怕吗?”我转头问小宁。
  “你呢?”小宁毫无主见,脸上的惊慌遮饰不住。
  “就住这里吧。”我对妇人说。
  妇人将我们带到楼上。这是两间不小的房子,她打开第一间房子的门。“你住这里。”望着小宁说。
  她再打开第二间房子的时候,一股草花的香气扑向我。这是半年前的一种味道,我记得,它曾经是一朵兰花,躺在信封里被我拆出来。
  “这间房是我们以前住的。现如今他挂在墙上,我挂在世上。唉,跟你说这些起什么作用。”女人打扫了一下墙边的桌子和条板上站着的兰草。我看见她的手拂过兰花,背对着我,“这是他去年初栽的。今年开花了。”
  “你保重身体。人死如灯灭。”我原想安慰她,谁料说出来的话这么绝情。
  “你怎么流眼泪?”女人指着我的眼睛。
  “没有。”我否认。
  小宁递给我一张纸。
  晚上我睡不着觉,心里有些恐惧,十五瓦的灯光打在墙上,条板上的兰花因为灯光的缘故显出一片古旧的神秘。窗外又在落雨,沙沙响,好似谁的脚步声。我感到一阵害怕,仿佛自己正躺在蒲松龄的聊斋里。我立刻起来,推开墙边的窗户。外面空气清凉,四面灯火阑珊。一些小孩在夜间嬉戏的笑声撞进我的耳朵。我确定自己站在他所在的镇上,而非聊斋里。可是,他永远不会像书生一样飘进我的门,站在那里给我道一句“小生有礼”。
  我又陷入幻想了。自从分手后,我总要幻想自己是《聊斋》里的人。我希望他会在某个时刻飘进我的窗口。
  我合上窗门。刚坐到床边,听见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你们要喝开水吗?”是女店主在说话。
  “要。”我立刻给她开门。
  “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很少有人来。你不是第一次来吧,我看得出来。”女人平静地说,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我放下她倒好的开水,实在想不出怎么回答。
  “那个,是男朋友吗?我看不大像。”女人似乎很想和我说话,虽然不带笑容,与白天相比却判若两人。
  在这样的地方,我没有熟人,她大概有熟人也不想说她的心事,我从她的神色里感到一丝孤独。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和我一样是心怀愁苦的人。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在那座山上住着,和他新婚的老婆。”走到窗边,我将那座山指给她看。有时候对陌生人说心事,可以随说随丢,是一件没有负担的痛快事。
  “为什么没有去?都到了这里。”
  “突然不想去了。”
  女人搬了根凳子摆在窗前,我们一起坐了下来。她准备好了听我的往事。但我没有想要说下去。眼里有些刺热,我赶紧仰着头。
  房间静了好一会子。
  “女人的命真苦。”她站起身,靠在窗前,泪水不自禁地往下落。她伸出粘了泪水的手指划过墙壁,好像在抚摸自己的灵魂。
  “他就躺在那里,”指着远处的一盏灯,“也是像今晚一样下雨——比这场雨还大一些。也是这个时辰。他躺在煤堆下。我指我死掉的男人——挂在墙上呢。”女人抱紧了双肩,说话的声调像一只发抖夜鸟的孤啼。
  我能劝她什么?劝她那场雨没什么了不起么?不。这个时候,惟有把耳朵掏出来挂在心肺上扮演一回知己。
  “你一定很难过。”我说了一句世界上最白痴的话。以我往常的智力,应该会说:“你的孩子多可爱呢,你看看。明天一定可以天晴,你一定要相信。”
  我信吗?我问自己。墙上挂着的人不会因为天晴再活过来。
  我感到一阵绝望。
  “他一天要做多少活?我算算。算不出来(叹气摇头)。我的男人是一台机器。不,是一头牛。”女人肯定地转头望着我,她紧锁的眉头忽然舒缓了一下,“我记得我们相见时的样子。他穿一身蓝布衣服,一双黑底胶鞋,裤脚有些短,翘在小腿上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泥巴汉子。当然裤脚上没有泥巴。你一定认为他难看。不对,他那天很有样子。我的父母也说他很有样子:实在,舍得吃苦。农村人就要有农村人的样子。我的父母答应了他的提亲。你一定感到好笑,提亲穿得那样糟糕。他有新裤子,只是太随意了。我们结婚后他也是那样随意。现在,”她停顿了一下,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又道:“……现在挂到墙上也是这样随意。他死前死后都没有改变样子。有时候我会很高兴看到这个样子——他是熟悉的,挂到墙上也是熟悉,就像还活着一样。有时候我又很伤心,要是早晓得他会突然死掉,应该逼他去拍张好看的照片。可惜了,可惜……”
  房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了。
  我沉默着。她也沉默了一阵。
  房间里只有她落泪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这两种声音都像是树叶上滴着水:答——答——冷寂而悲哀的味道。
  我站到窗前。与她并肩。
  “我们起初没有房子,可那没有什么关系,我的父母说他这样能吃苦的人不怕没有房子。果然他一辈子都这样吃苦。房子么,修好不到三年——我嫁过来十年。
  “十年。他在家里处处让着我,好吃的,好穿的,全都让着我。也不让我干重活。起初我还有点不好意思,怕讨人闲话。后来也就没啥感觉了。人的想法是会得寸进尺的。我还认为他对我不够好呢。
  “父母说能吃苦的人一定会有好福气。一定比他们强。我看不一定。我的男人每天起早贪黑在田地里累得像鬼,也不见得他累出点甜头来,日子照样是那样苦。我一个妇人,我能帮啥大忙?那几年猪也喂不胖——尤其是老母猪,下完一窝崽就胖不起来了,再也胖不起来;肚皮瘦来拖在它自己的粪便里,像一片黑抹布,整天拖着哗哗过来哗哗过去。当然喂不胖是没有添饲料。现在喂猪都用饲料混在猪草里。以前一头猪一年也长不到二百斤,现在,有人能把猪喂来长成一头牛。并且要不了多长时间。我的不会。能长成一头牛的猪肉吃起来有筋,大家都说是猪八盖(戒)变来的。
  “娃娃生病那年他也生病。为了省钱,他给娃娃看病,自己病得风也可以吹倒。他上过几年学(和我一样,也是上到四年级),不晓得他在哪里翻出一本药书(有图片的),自己照了草药的样子跑去山上挖野药,险些被蛇咬死,还有一次差点摔死。你说,人累成那样也没累出一点名堂,算是啥呢?说是本份的人可以得到老天爷保佑,可是老天爷保佑了吗?”女人悲痛怨恨地望着夜幕,眼里闪着的好像不是泪水,而是火。
  “一下给你扯这么些旧事情。你看。嗨!”她无奈地看我一眼,含着眼泪笑了一下。
  “我原来是想安慰你。倒好,我自己说了一扒拉(许多)。”很懊恼地摆着手。
  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像自小认识的姐妹。“没事——我是说,我本来就没有值得伤心的事。你们后来呢?”我继续往下问——明明看见了结果还是要问。很不应该再揭开她的伤疤。
  虽然感到一阵自责。但也很快就平静了。我实在想知道她的故事。
  “后来……,”她的眼泪喷涌而出,话也堵住了。
  我后悔去打开她眼泪的闸门。
  雨小了些,只听见风吹着芭蕉叶响得厉害。她把另一扇窗门也推开了。
  “看见了吗?那盏灯。”她指着我白天呆看的煤场:“他就在那里做活。做了五年。五年的工钱换得这几间房子。去年他死了。我好像跟你说过了,他是去年死的。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她拍了一下脑盖。
  “我也记性不好。”我说。
  “也是这样的雨天,我正在补一件旧衣服,听见有人来喊我。这样的晚上一般不会有人来。但是去年的那个晚上,来喊我的人是哭着跑来的。他是我的亲戚。他只会说‘清民……清民……’,然后摇着手比划。‘清民’是我男人的名字。我的针一歪,手杀破了,冒出许多血花。心里突突跳。
  “‘清哥咋了?’我这样问是带了哭腔的,心里埋着不好的预感。
  “果然是出了大事。我连雨衣都来不及带,冒着大雨跟那个喊话的人跑到煤场,看到煤场有好几个人打着电筒在煤堆里翻找什么。那晚停电了。我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能通过那些人的背影感觉里面没有清民。
  “我当时来不及哭。我是把他刨出来才开始哭的。他已经断气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全都塞满了煤灰,眼睛因为大大地睁着,被煤灰堵住了,合不上(抬回家洗干净才合上)。衣服被山上下来的石头砸烂,一些碎肉像泥浆一样淌在地上。血是黑色的——从身体里淌出来还有一点红色跟着就染黑了。起初还有一些温手,后来尽是一股冷气。我使劲地想要捂住他的伤口。可是哪里还有伤口!半边腰杆已经砸碎,是空的,另外半边腰杆扭曲,我想抱他起来,刚一起身就听见哗啦哗啦有东西从他的肚子里往外倒。我紧忙将他放下。用手捧着地上的东西往他身上填,也许捧着的是煤灰。我从来不知道人是这种死法。我从来以为人是要善始善终的。我的父母说,人能吃苦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看它保佑了什么!
  “我跪在清民的面前,看着他的尸体哭,哭了一会子就没有眼泪了,嗓子也哑,心里空茫茫的。我想我是应该多流一些眼泪,但是眼泪淌到一半就这样断了,好像它们也死在我的眼头。”
  女人的眼泪此时更比先前还多,好像窗外的雨都下在她的脸上来——她的眼泪不够用,雨水续着她的泪在流。
  “我没有像今晚这样哭过。在煤场哭断了眼泪就没有再哭了。有几个时候我是想哭,哭不出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你看,我换了当初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衣裳。要是我没有娃娃,我就准备穿了这件衣裳躺在这间房子里死掉。或者,我去当尼姑。可是,当了尼姑就不伤心了吗?”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们的感情真好。”我低下头,想到自己的遭遇而伤感。
  “正因为感情好才伤心。我旁边的一个寡妇,她也死了男人,却不见她伤心抹泪。她每天脸上抹了香香(脂粉)就出去,她的公婆管也管不住。背地里有人说她坏话,什么骚妇,荡妇,老母猪。你听听,哪一句不是气爆肚子的话?那寡妇才不管呢,她照样是抹了香香跑出去。我呢?我能说点丢面皮的话吗?男人虽然死了,可是留下的老人还得照管。可我的公公婆婆真不是好伺候的人。当好媳妇有什么用。有时候心一狠,倒觉着那寡妇自在!”她没有流眼泪了,表情变得严肃。
  “清民死了以后,我的公公婆婆就担心我改嫁,不是成天念这间房子是清民的命换来的,就是阴阳怪气把他们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伯子)故意推到我的房门口来。你说,这样的婆婆……她怕我改嫁,娃娃要随了外姓。我有一次听见她在厨房跟她的大儿子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讨别个也是讨,讨她也是讨,讨进门还不都是我的媳妇。你想想,讨她不仅省掉一场酒席,你兄弟的娃娃还不用改姓。所以说,你何必讨别个。你要用点心,留不住人,也要把那房子留下。那可是你兄弟的命!’你听这些话,这些……”她说不下去了。
  难怪我看见木门后面加了一根很粗的铁链子。
  “现在就是熬,熬到我的娃娃长大。他现在已经六岁了。我也不准备再嫁。守着墙上的人过也很好。不管他的爹妈怎么对待,起码他以前是像牛一样苦来养着我。”她的眉头紧在一起,眉毛因为没有修剪的缘故已经长成一片。
  “知道我为什么要开旅馆吗?”她笑了一笑,“这样就可以不用那根铁链子了。虽然这里生意冷清,但也不是没有人来。”
  我想,我是不是可以永久住下来,住十年,八年,等到她的孩子长大我再离开。而这样的生活将是:她面对冷寂的墙壁,我面对空茫的山。
  “说了一晚上我的事情,我堵在心里的烦闷终于倒完了。你呢?还没有问你,真的不喜欢他吗?”她指着隔壁的房间。
  “不。”
  “为啥?”
  “我也在问。”
  “感动吗?我看得出他对你很好。白天你站在那里,他大概怕打扰你,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像只孤鸟,半边身子在淋雨。”
  “我……”
  “你只是感动。对吧?”
  “对。”
  “可惜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雨又下大了。不清楚到了什么时辰,困意全无的两个人在夜里又聊了许久,直到雨再小下去,她才抽身回自己的房间。
  我整夜陷入失眠,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事情。
  第二天一早,小宁又准时站在门口。他夜里一定睡得很好,精神饱满,眼眉上方的头发已经偏偏地梳来顺在一边,是个很土的帅哥模样。
  “你可以抹点猪油在头发上,这样看起来油光水滑。”我踩了他一脚。
  小宁瘸着脚走去收拾行李。我来到底楼与女店主道别。
  女店主的眼泡还有些浮肿,但是神色却舒缓许多。她递给我一支粉笔道:“妹子,帮我把‘住宿’写完整吧。让雨水给刷掉了半边。”
  “好。”
  我在“主”的旁边添了一个单人旁。就像一只肩膀,稳稳地撑着旁边的“主”。
  “那家旅馆好冷清。以后不要来了。我昨晚做噩梦。”离开垭口小街,在去站台买票的路上小宁这样抱怨。
  “那里以后会热闹的。一定要热闹才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听见你们昨晚好像在说话。你们说的什么话?”
  “人话。”
  小宁气着了。很快又消了气,再问道:“跟认不得的人有啥好聊的。你知道她叫啥名字?”
  我停住脚步,这才想起我们聊了一晚上竟然忘了问彼此的名姓。突然又笑了。不知名姓又怎样呢?
  “你还没告诉我,她叫什么名?你跟人家聊那么欢,会不知道名字吗?”小宁追在后边问。
  我跑去老远,再回头对他喊:“她的名字叫:断肠人在天涯!”
  小宁在背后呸我:“疯子!”脸上却飘着笑。
  我们去了渡口。



  “人生地不熟,怎么办?”到了渡口,小宁又摆开双手表示他的无奈。这样的表情已经看了一路,习惯了,我懒得理他。
  我们在渡口城边租了一处房子。为了省钱只租一间,单间用木板分出一个很小的厨房,余下的空间只够摆几样小家具。阳台倒也宽敞,有门隔着。
  “你,就住这里吧。这么宽的阳台,雨水滴不进来,阳光强烈的季节可能已经不住这里了。你将就一下?”我指着阳台跟小宁说。
  他耷拉着脑袋从里间走到阳台,脚下赶着几张纸板,手中抱了一床毯子和棉被。他像个逃难的士兵极其勇猛又极其狼狈地三下两下搭了一个窝。为了使他的窝更加舒适,借了我的绿裙子挂在阳台的边缘遮蔽光线。
  “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是燕子。住在你的屋檐下。”他拍掉手上的灰尘,笑了一下。
  我笑不出来。
  “你只有去建筑地了。建筑地不要身份证。没有别的办法。你有别的办法吗?”过了几天,实在找不着合适的工作,我对小宁说了这句话。
  他站在阳台的外面,我不能看见他的表情。
  “好。我去建筑地。”过了许久,他的声音从阳台传来。阳光正好,我听着那句话感到一阵温暖。
  小宁去建筑地的日子,阳台上的窝一直保留着。那条绿裙子也没有扯下来,任它挂在那里。窝虽然被裙子挡掉一些阳光,但依然有散碎的光点落在上面,挨着阳台的攀枝花树叶也落在上面,有时来几只鸟雀,在棉絮上留一个看不见的脚印便飞走了。这一切看在眼里极其寂寞,好在我已习惯了寂寞,并且享受它。
  渡口的街道大多是陡坡形状,像我这样不爱运动的年轻人在周末的早晨或黄昏都不怎么出门,孤守在自己的阳台看风景。
  我来渡口三次了。一次是在春天,多雨,空气里飘着雨水刷湿的花香。另一次在冬天,处于山上,并没有走进渡口的中心城市,当时天空飘着雪花,我在山顶看山下分散的城市:楼房像纸盒子一样摆在山脚,弯曲的街道像绳子捆着楼房,也捆着楼房里住着的人们。
  我当时以为,我不会真正走进这些楼房,即使是暂住也不会,可如今——也就是这一次的到来,我不仅自己住进了这样的楼房,也把小宁带了进来。
  我冲着这所城市的另一个名字而来——渡口。
  渡口,我能把自己渡到哪里去呢?它不过是一座城市,白天和夜晚都比我的故乡喧哗。我搭了一艘船,从此岸到彼岸,发现心境还是一样。立在河边看水,有老年的妇女走来与我说话,她说,这里有吸毒的人,不要去酒吧,不要去KTV,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想逃走。但没有真的逃走。默默地听她继续说下去。眼望着河水,听着她的声音,猛然感到她就是摆渡的人——她教我在渡口要这样生活,在渡口以外也要这样生活。
  心情大好以后,我偷偷去建筑地看了小宁几次。
  他和别的苦力没什么两样,在太阳下,他们的肤色和面貌是一样的:弯腰驼背,头发脏乱,衣衫破旧,如果他们停下来休息,垂在身前的手必然有些发抖;当他们扛着重物走不动路了,嘴里就会喊出劳工的号子。我躲在离小宁五十米左右的地方,这里阴凉,有树叶落在地上,我踩上去,就像踩响了一声一声的号子。我停住脚,呆立着动也不动。我仿佛看到这些喊号子的劳工的妻子,她们住在缺水的高山,扛着水桶去山下取水,绳子套住脑袋,水桶站在背上,走不动路了就唱山歌,应该是取水的山歌,她们走一路,水花就从背上跳下来。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爱情,想到劳工们的爱情,他们喊号子,她们唱背水调。一唱一喊。
  我曾经差点也过上背水的日子。愿意为他去背水。
  可小宁没有人给他背水。在我看来,他是孤单的,他的号子也孤单。我侧着耳朵,差不多可以分辨他的声音:沙哑,无奈,倔强,委屈,忍受。
  他为了谁在奔命呢?
  “小宁……”有一次,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扭过头,狼狈地揩一下脸才转身和我说话。不过七八天时间,他变得黑瘦,好似病了一场,手心全是水泡,有的水泡已经破开,露出一层新鲜却粘着泥巴的嫩肉,有的结了茧子,粗糙地缠在指节上。
  我想喊他回去,换一个工作。但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处处需要文凭和身份证的厂子谁愿意开恩招他。虽然我认为看文凭和身份证是多么幼稚的作为。但没有这两样东西,你很可能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工作也是最低等的工种。与建筑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关系,我可以坚持。”他安慰我。
  他终于不能在建筑地坚持下去了。半个月后,他疲惫地回到我租住的地方。摇摇晃晃走到阳台观察了一下,说:“窝还在。这……我暂时在这里住几天,看看有没有别的工作可干。那里实在太累了,他妈的,吃的像猪食!”他抱怨着,然后认真整理他的窝。
  在窝里住了两天,小宁还是没有要去建筑地上班的意思。我每天从理发店下班回来,都会听见阳台上小宁的歌曲——啊我的那个土妹妹,请你不要为我担心,这个世界复复杂杂,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你保护哪个土妹妹呢?”我跟他开玩笑。
  “你。”他简短的回答。
  我们偶尔去逛夜市。夜市上有卖小吃的人,因为摊子处于陡坡地段,摊车脚下总会垫着几块小石板。
  我又想起垭口,想起他。他曾说过,有机会要带我来一趟攀枝花,在花开的季节吃一道叫“攀枝花”的菜。可如今……
  ——如今小宁点了这道“攀枝花”坐在街边吃。
  虽然不是开花的季节,摊主还是有办法将攀枝花保存下来,在不是花开的季节让客人吃上一道攀枝花。
  “诺言能保存下来吗?——呸!你还信这个。”我的心里住着两只女鬼,她们像泼妇一样时常骂架——在看到小宁吃攀枝花时骂得最惨。
  “味道很好,你不吃吗?”小宁每到夜市吃完攀枝花就这样问我。他丝毫不能感受我的苦处。
  “不。”我傲慢地仰起头,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去点“攀枝花”这道菜。
  “你把他的诺言吃掉了。也好。”有一次小宁正在吃攀枝花,我突然莫名其妙这样说。
  小宁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是敏感的,之后没再点这道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厌恨小宁。晚上也不和他去夜市了,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要么看书,要么胡思乱想。
  有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觉,摸着兜里的票子感到一阵绝望。我为什么不在阳台栽上一株喜欢的花草呢?这时候天气适中,正是秋季花开的好时节。可是那只肥燕子,他的歌声总在阳台传来。他的饭量那么大,喝水那么多,鞋子那么臭,袜子还摆在枕头上。我突然觉得他的情书充满了一股脚气味,逃难时为我遮挡雨水的那只手也不可爱了。
  但是他依然在写信,即使他没有换洗的袜子和衣服,没有一双像样的鞋子,每天还是照样要写信。他不能知道我已经很不耐烦。信从阳台的窗缝里卡进来,啪——落在地板上,像一声沉闷的冷笑。
  我打开信,照样还是要看信。信的内容大概是我每天可以亲自看到的(想象的除外):


   那树上的叶子像是我的命运。这时候,我想做个诗人。
  你知道吗?我一生都想住在这个阳台上,这样可以一生给你写信。给你写一生的信是多浪漫的事情呢。我想想就很开心。
  我昨天看见树上又落了许多叶子。你上次说它有好几个名字:攀枝花,平民花,木棉花。我喜欢喊它木棉花,这个名字有一种温柔的味道。
  胶桶里快要没有米了。白菜还有一棵,葱还有,盐巴快没了。
  我发现正在与你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虽然隔着一道门,我还是感到我们像一对情人。你觉得呢?

  我实在忍不住了,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有这样几句话:不为了别的,为了能养活你自己也该去。不为了养活你自己为了我也该去。难道写这么多的信只为了抒情吗?
  于是小宁又去了建筑地。
  小宁又从建筑地回来是在一个早上。他的衣服比之前还脏,破了几个洞,手上有伤。头发因为粘了一层泥灰看起来简直是一蓬枯焦的乱草。我拉开门见他的一刹那,感觉立在门前的是一只被打劫的活鬼。奇怪的是,这回他穿了一双不是他的半新旧的皮鞋回来。
  “哪里来的?”放他进门后,我像个家长一样指着那双皮鞋问。
  他装作不听见,闷闷地走到阳台,蹲着想什么心事。
  我很想骂他。但忍住了。他默默地脱下鞋子摆在一边,袜子破开的洞口里钻出几个脚指头。
  “你怎么落成这般田地?”我在心里这样想时,忽然感到一阵自责,如果当初我不阻止他,如果那三个老板真的不是骗子,他现在一定不是这个样子。我这才发现这一路的坚持和帮助好像是为了赎罪。可惜这种赎罪也带了几分残酷和绝情。我并没有真正帮到他什么,反而开始厌恶他。
  “我想要回家了。在外面不习惯。想进好点的厂进不了。你晓得的,即使我有身份证也进不了。彝族人进不去好厂,你看,他们除了在建筑地干苦力,哪里也去不了。在工地干活脏得像只猴子,又累,谁晓得你累呢?过路的女人她们只会看见你笑,不,我不是说只有女人会那样笑,我是说,大部分都是女人在笑。你们女人是最现实的动物。不,我不是在说你。总之,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动物园遇到一只脏猴子。难道我不是人吗?脏一点就不是人吗?卖苦力就不是人吗?我是人,谁知道呢?过几年会好吧?也许过几年彝族人也可以进好厂,衣服可以不用这么脏了。到那时候我再出来,你看呢?”有一天,他很悲哀地跟我这样说。说完很快就把眼睛避到别处。
  他抱着头,蹲下去,眼望着脚尖。
  那双皮鞋他始终不怎么穿,脱来摆在阳台的角落,连阳光也晒不到上面去。偶尔出门时才会套上那双鞋子,回来立刻脱掉,打着赤脚走来走去。
  “彝族人也有进厂的。他们还做到了管理那样的职位。真的。”我撒谎安慰他。这些年在外地遇到的彝族人,没有一个做到管理的位置。他们大多因为背井离乡的愁闷而酗酒,有的甚至躺倒在街边胡言乱语。
  “我不信。我没有听村里出去的谁做到管理的位置。你忘了去年那两口子么?他们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在工地卖力没有拿到工资。他们怎么回来的,他们差一点卖身!”小宁的声音高得把他自己也震住了。
  “不可能。他们没有那样。”我狡辩。
  “关乎面子的事情,可以承认吗?男人是不会承认。喝醉了也不会承认。女人不一样,女人有点委屈就会找自己的好朋友说,好朋友再找好朋友,最后村里村外全都是好朋友了。如果像你说的不可能,他们干什么要搬家?现在谁也不晓得他们搬去了哪里。人走了说闲话的人就没有顾忌,你现在只要回去提起他们的名字,谁都可以跟你说上半小时。”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吧。但要等一等,等到我的工资可以自由预支。大概再等十天。”我平静地说。我不想再讨论那对夫妻的事情。
  “我……”
  “你很好。”
  他抬眼望着我,又把头转到一边去。
  十天很快到了,我预支了一部分工资。小宁买了一张回州府的火车票。他走的前一天夜里给我写了一封信,在车站道别时才交到我手中。
  “你回去再看。好吗?”他又重复那句话。
  我望着他的背影,眼睛不由自主盯着他的脚。来了一趟渡口,穿了一双别人的鞋子回去,而他自己的鞋子呢,从此就留在异乡了。我在站台轻声叹了口气,看他走上火车,找到自己的位子,然后伸出一只手在窗边费力摇了两下,他说:“再见。”
  晚上我打开信,内容空前的少,一共十六个字:对不起。贫穷和懦弱使我不能拥有爱情。
  这些话不像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好像是对他自己说,也像是对全世界的人说。不管对谁说,我确定他可以做诗人了。
  小宁走后,我偶尔去阳台看看,那里没有窝,没有旧鞋子,只剩一条绿裙子挂在阳台的边缘。有时会想起垭口那位女店主的话:“真的不喜欢他吗?”
  独自在渡口呆了五个月后,我又回到了州府。在马道镇找了一份工作,请当初帮我逃走的朋友吃了一回烧烤。闲时爱去火车站看看,我似乎在等待某个人,又实在无人可等。
  奇迹般地,我竟在马道遇见了阿乌拉人。这时候的阿乌拉人披头散发,赤着双脚,欧阳锋似地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那个卖烤洋芋的彝族妇人送他一只洋芋,我看见他时,他正拿了洋芋坐在那里啃。
  “嗨,你!”阿乌拉人看见我了,他满嘴包着洋芋,惊慌地说出这两个字。他的两只手黑乎乎的,好像是从垃圾桶里捡出来装在身上。双手努力摇摆几下,嘴巴忙着吞洋芋什么也说不出来。
  “啊,你咋变成这样啦?”直肠子说话会气死人。
  “他妈的!”阿乌拉人暴躁地弹起身,剩下的半只洋芋想摔掉出气,但在扬起手的一秒钟转而塞进了嘴巴。
  “你挣到钱啦?”我越来越不会说话。他这副模样哪一点像是挣到了钱?
  “挣个球!”他斜眼瞪我一下,伤心欲绝的样子,拍拍手上的洋芋皮又坐到地上去了。
  “怎么?……”我语塞。
  “怎么!被骗啦!被卖进采石场啦!他妈的三个杂种!”他咆哮道,像练蛤蟆功一样摇头晃脑。因为说话用力,声带受到一阵影响,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过分地和我说话。好像卖他的人不是那三个杂种,而是我。
  他这种样子实在令人同情不起来。
  “你不是说,你们一人一泡口水也淹死他们么?”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
  阿乌拉人不看我,眼皮垂下去,头发被风吹来站在头顶。他感到委屈的脸有些发红。他说:
  “我们被卖到采石场,那三个人扔下我们就走了(看我一眼,有点羞愧的样子)。我以为男人不会被卖……我以为……嗨,不说这个,说出去我还咋混?丢先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说:“算了,说给你听也不怕,你也不是外人。
  “我们到了那里,负责看守的人像狼一样盯住我们,吃饭或上厕所都盯住。晚上说梦话都会被鞭子抽一顿。以为我在商量逃跑。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还是怪我自己,说梦话说的是彝语。见他妈的鬼,我说彝语不是很正常吗?这些杂种!在那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吃得最好的就是火车上,他们三个像财主爷一样大方。你买的那些东西我一个人全吃完了(脸红了一下)。
  “……到了采石场,我们去的几个人就被分开了。把我分在一群陌生人里边。这群人也是被骗来的,整天不说话,也不让说话,就像哑巴一样。裤脚都是撕破的,脚干全是伤疤瘌。有的人眼睛瞎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像失灵了,看着你眨也不眨一下。好像是死鱼的眼睛。有的瘸了腿,听说逃跑被抓回来打断的。那眼睛也是被打瞎了。”
  “你听谁说被打瞎了?不是不让说话吗?”我忍不住插话。
  “白痴!不让说话就不说话吗?”他头也不抬地骂我一句,又说:“他们有时也看不紧。只要工地上来了一群穿花裙子的女人,他们就看不紧了,只派几个人站岗,那时候就可以悄声说几句话。”阿乌拉人吞了一下口水,他咧嘴笑了一声,把上嘴唇拉得很薄,整个上门牙露在外面。
  “你怎么跑出来的?”我很欠骂的又多嘴了。
  这回他没有骂我。他抬起头,望着天上的云彩说:“那天晚上月亮不是很白,星星倒是亮晃晃的,云彩也亮。就在这样一个晚上,我和几个想要逃跑的人一起跑了。我来不及找我的同伴。我想,他们自己有脚,如果想跑可以自己想办法。我喊了他们也不能扛着他们跑呀。那晚石场来了好几个女人,大部分看守都和女人在小房子里喝酒,喝醉了。到了深夜,留在门口看守的人也开始打瞌睡,我们就趁着机会避开他们狂奔了出去,可惜没跑几步就被狗发现了。狗那种东西是不讲道理的,它们好人和坏人根本分不清,长了眼睛跟没长眼睛一样,只要哪个养它它就帮哪个。去他妈的!好在老子长了一双长跑冠军的腿。
  “狗一叫,看守的人全部冲了出来,但我不管狗叫不叫,不管那帮杂种喊不喊,我只管跑我的。我不像其中的几个工人,他们一听见狗叫,慌得停了一下,好像听见的不是狗叫而是他爹在喊他!他们往回一看,看见后面追来一大帮人,脚一软就跑不动了。我是凭想象知道后面有很多人在追赶我们,因为我斜眼看见和我平齐的工友扭头往后看,然后就跑不动了。我听见追我们的人在说‘贱种贱种’,也可能是说‘站住站住’,不管说的啥,老子管不起那么多。
  “哈,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跑脱了。其他人又被捉了回去。我和那个人跑着跑着也跑散了。树林太大。路也不认识。我只好追着天上的一颗勺子星跑。我是仰着头跑的,眼睛望着天,我感觉我不是在地上跑,路也不在我的脚下,而是在天上,我是在天上跑。
  “他们想卖我?哈,做梦去。老子要饭也能跑回家!”阿乌拉人走到垃圾桶边,捡起刚才有人扔在地上的一只罐头往嘴里倒水喝。摇晃几下没有倒出水来。罐头是空的。
  “你……”我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啥我?我就是这样回来的。看不顺眼么?哈,你是没有逼在绝路上。”他揉了一下眼睛,“我走了半年才回到这里。一路上爬火车,偷东西吃。也要过饭。可惜没有人给我饭吃,他们看见我就说我是假叫花子,因为我的头发是染黄的,他们说:‘你妈的,哪有叫花子还染头发的?有钱染头发还出来要饭么?你妈的,骗子!’他们一边诅咒一边向我吐口水,虽然这些口水都没有吐在我身上。哎,反正这一头鸟毛害得我要饭也没有资格。对了,我在缅甸偷了一块猪肉,扛着跑了一路,被那家主人发现了,人追狗撵的,我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他妈的,还是被追回去了!那家人的狗比采石场的跑得快,也可能我的力气都在采石场用完了。在采石场我跑得比狗快。
  “我在渡口要了一个月的饭。渡口的人要好一点,给我一些剩饭剩菜。但也不行,遇着同样是要饭的人也受欺负,我要到的饭还要孝敬老大。妈的,他当叫花子也长得那么壮实,干不过他。”他朝手心吐一泡口水洗手,顺便理了理他的黄头发。
  “回来了就好。”这时候不能再取笑他。
  “到了这里我就不担心了。这是我的地盘。对了,我今天有人来接,我的一个小弟。你呢?在这里做什么?小宁呢?”
  “我在这里上班。小宁走了。”
  “为啥?他很喜欢你,他跟我说过。我以为你们早就是情人呢。你不喜欢他吗?”阿乌拉人摊开手,表示不理解。
  “不。”我说。其实我想说:“不知道。”
  阿乌拉人的“小弟”来了,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混混,女的,皮肤黑得像炭。她走到阿乌拉人面前,很自然地拉住阿乌拉人的手说:“想不到你会被卖。真是……”她的眼眶泛红。
  “她不是你小弟。是你情人。”我笑望着阿乌拉人。
  “好吧,被你说穿了。看在认识一场的份上告诉你(指着他的女友),没有她,我就没有勇气逃回来。”阿乌拉人说完话,牵着女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说得没错。他真的到家了。看他温柔的样子,就像一个贫困的农民牵着自己心爱的小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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