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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蛇(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切均无预兆。七月,舒适而丰饶的幸福秋天让村里人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暗藏的危险时刻存在,并不会消失。于是,在这个梨果累累、雀鸟欢唱的早晨,一条蛇的凭空而降,让人从幸福的假象中猛醒过来。大喇叭里,结巴三娃正在结结巴巴地传达着秋收的意旨,二秃子刚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那条蛇,在我刚刚端起饭碗的那一刻,落在了坐在秋天院子里的我面前,我吓得跳起来。
  祖母刚刚把开水灌到瓶里,掀开竹帘走出来,也就在我跳起来的那一瞬间,祖母准确地将手里的水壶死死地压在了蛇身上。
  那是一条黄底黑点的蛇,一只壶的重量似乎根本不足以收复它,甚至壶的温度也不能,它的前身躯被壶压着,而尾部却蜿蜒着摇摆着向上,试图将祖母手中的水壶、祖母的手、祖母,这些强加给它身上的力量缠绕起来。祖母开始喊叫,我慌做一团,听不清她的声音。一条蛇面前的人,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般,不知所措。
  在祖母的教导中,蛇是神的异身,它出现在某些神所无法显现的场合,完成神所赋予的一些职责。比如那年大旱,冬无雪春无雨,整个天空像一个大火盆,紧紧地扣在了村庄上空。村里人家家做供献,家家扯红布,一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齐刷刷跪了一庙院,从早晨跪到正午,又从正午跪到傍晚,有人晕过去了,醒过来再跪,直到黄昏的气息带着一条小花蛇从庙门里蜿蜒而出,村里人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不记得下没下过雨,但一条蛇的出现足以让干旱的土地和期盼已久的人们安慰了。那夜或许是下雨了的,或许没有,睡梦是安逸的,放心的,还是担忧或者烦躁的都不再重要了。蛇,替神司职的物种,在这一刻显然是可爱的,受欢迎的。但更多的时候,人们敬畏它,像敬畏一种规臬,一次灾难。
  此刻,蛇从传说古话中明明白白地出现在我眼前,使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世的可怖。祖母还在喊叫,而蛇并没有停止它试图缠绕的行径,在这样的坚持中,祖母的额上渗出一层细碎的汗珠,甚至她的脸也涨的通红,焦急和羞愧同时使她对当下的对手既生厌恶,又生佩服。强势的力量挑起祖母的征服感,但她显然还是心虚的,她语无伦次的喊叫暴露了这一点。
  我飞也似地跑出街门,街上,人们正端着碗吃饭,说话,大笑,甚是热闹,而我焦急的样子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直到我不得不去拽来妮大爷脏兮兮的袖口,他才将脸扭转回来,带着笑,嘴角还残留着一粒小米,他看见小脸煞白的我,脸面才慢慢严峻起来。
  蛇最终被来妮大爷用铁锹送到河沟里了。我窝在祖母汗津津的怀里,惊恐地接受着世界的另一种面。一种不自如的,担忧和惊遽的气息,从一条蛇开始,从院子中间,从树木和鸟雀,从我和祖母,从来妮大爷,从铁锹,从街门和街上突然沉默下来的人们的目光,一直蔓延到河沟阴暗的底部。
  蛇的出现也使我对我家窑洞的坚实温暖亲和可靠产生了怀疑,我再也无法像以往般坐在炕上,等着祖母从外面回来,也无法一个人蹲在梨树下看蚂蚁搬家,蛇就像一种时刻将至的险境,紧紧地追随着我。
  而在厨房暗淡的光线中,蛇又成为小姨手下的碰触物,它冰冷的躯体跟粗瓷筷筒的花纹合二为一,做饭的小姨不禁回头,她的惊叫划破了我刚刚愈合的恐惧伤口,那种冰凉的,柔软的,骇人的感觉导致小姨生了一场大病。
  晚霞彤红,院子被染红,祖母坐在树下抽烟,她的脸和烟锅都是红的。母亲去茅厕,一条大蛇自东而西将身体挂在茅厕的两面墙上,母亲没有叫喊,而是悄声退出来。然后把我搂在怀里,母亲陌生而熟悉的气息使我幸福,我摸着她的发辫,摸着她的衣裳,看着她满含微笑的眼睛。几年后,我才知道,在那一刻,母亲是颤抖着的,她不敢说出那个秘密,怕再一次使我陷入恐惧之中,她甚至不敢跟祖母提起,她悄悄地包缠着这个秘密,直到秘密消失。
  儿子小时候喜欢那些橡胶动物模具,其中就有两条黑纹橡胶蛇,我可以拿一条蛇跟他手中的恐龙决斗,蛇在儿子眼里,变成了弱者,它的躯体和形状注定了儿子对它的忽略,只有很少的几次,蛇把恐龙战胜了,没有任何原因,仅仅是儿子愿意如此。偶尔在夜里,我在桌子上发现那条假蛇,还是会捂着心口心惊半天。它的好,或者坏,善良或者邪恶,同时存在,一方面令我远离,另一方面渴望接近。我年轻时最好的两个朋友都是属相为蛇的人,她们骄傲,神秘,目空一切,高高在上,聪明,敏感,同时又犹疑,试探,远离,冷漠,无情,她们在被追逐和追逐的过程中,将蛇这种习性展露无疑,但她们的性格又具极大诱惑力和吸引力,在拒绝的同时又不断地接受,更多的同性和异性,痴迷于她们的翻手云和覆手雨所带来的诸多愉快或者不愉快的感觉。当然,也有人在失望或者被伤害后骂她们蛇蝎心肠,我想,这是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动物的本能,跟眼前的人,还是大相径庭的。在工厂的那段时间,那些男孩喜欢到草里抓蛇,然后褪了皮油炸着吃,都是很小的蛇,褪下的皮很薄,很小,厂里的狗会将它们吞咽下去。空气中散发着木头的香味,他们都喝醉了,说下回要抓大蛇来。作为神的化身,在村里曾被膜拜的蛇,带着恐怖和强大气势的蛇,变得这么弱小,无力,是从未想到的结局。
  第一条蛇从洞顶上抬起头,伸出长长的颈项,优雅地在石头缝中慢吞吞地穿过,然后,啪地一声,掉到院子里。第二条蛇即将成为我家厨房筷筒上的花纹图案。而第三条蛇正从暗处逶迤而来,试图以悬挂的姿势呈现在我们面前。三条蛇像一个启示,也像暗喻,开启了一扇门。刚开始蛇好象还在庙里,二林他们在庙里玩,猛抬头看见一条蛇盘绕在木柱上,吓得魂飞魄散。禾苗在回家的路上被一条蛇挡住了去路,她跟那条蛇足足僵持了两个时辰,那条蛇才离开。而水草家的炕洞里竟然爬出了一条蛇,那条蛇赶刚吞下她家藏着的鸡蛋,慵懒闲散地举起头,看着水草跟妹妹。没有任何先兆,之前远离村庄的蛇们,突然就这样频繁地出现在村里人的生活里,没有人知道哪一刻,哪一个地方,哪一次转身,哪一次抬头,就会与一条蛇相遇。秋秋的媳妇夜里偷玉米被民兵连长抓了个正着;临村的根生在某一天中午竟然闯了银花嫂子的窑洞;海海突然就疯了;一场雨使田地里狼藉不堪,豆子开始腐烂。
  所有人都隐隐猜测,蛇正在来的路上,当神秘的纱幔渐渐撩开,我们看到了世界真实的面貌——既是安然的,又是动荡的,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假的。也就是在这段日子,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们突然就不再惧怕蛇了,对于过去和将来,好像他们都无求无怨,一切如常进行,他们做着该做的营生,将地里好的赖的、饱满的干瘪的庄稼,都收割回来,摊在场院里平展展地晒着。站在五道庙看外村游街的人热闹地来了又去了。又张罗着为二牛娶了媳妇。那天二牛家杀了一头猪,全村人都吃上了猪肉稍子河捞,摸着油光光的嘴,打着饱咯走路。遇到蛇,也都不再大惊小怪,蜀犬吠日了,仿佛遇见一只鸡,一个蚱蜢,甚至一群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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